江耀庭在一旁坐下,轻叹了一声。半晌才道:“阿霁知道你身份了吧。”
“应当是……我与她一母同胞,早知道该瞒不住的。只可惜……她连一声姐姐都叫不出来。”景明帝在屏风后,阿霁最后的那句话都未说完,就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
她觉得有些讽刺。她给景明帝的答案是不如归去,到底是谁该归去,又归往哪里?
“怀璧……”他看她失神,刚一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要如何劝慰……四年前妻子走的时候他没见上最后一面,如今小女儿不明不白地死在深宫里,他依旧是无可奈何。
江怀璧回过神来,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即将所有纸张都整理好放置身后的架子上。
然后才去看他:“父亲……听闻这几日您因为阿霁的事……惹恼过陛下?”
大体是因为景明帝对江初霁死因的事一直拿不出来解释,查是有人查的,但是一直没有公布幕后主使。
“自陛下登基起,我便没有仗着身份去逼迫过陛下什么,也很少违逆过圣意。可这一次是阿霁。”他有些落寞,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可我们都知道幕后是谁。”她说,声音有些低沉。
“我就只想要个解释。我不希望民间将阿霁挂在嘴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也不希望她丧礼已过的现在,仍旧不明不白地薨逝。一来我是礼部尚书,皇妃丧仪全责在我,理应负责到底;二来,我是阿霁的父亲……”
她心情又沉重起来,半晌才开口:“父亲,若如果阿霁当真与太子坠马一事有关,我们当如何?”
江耀庭轻笑一声,随机道:“这事要查出来,要么是与阿霁无关,要么,是由阿霁牵扯出来幕后人,以及整个江家。待所有事尘埃落定后,为父亲自请罪。”
“那父亲相信是阿霁做的吗?”
“我相信她是被人利用的。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哪里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一直担心我们,或许一时走了歪路,但她分得清是非,不会一直执迷不悟。其中必然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可惜啊……”可惜隔了一道宫墙,他们或许永远也无法明白她心中所想以及她的苦衷。
她的目光在窗外停留一瞬,现如今将近盛夏,映入眼帘的是一篇郁郁青青。
“父亲过来不是要开解我的么?现在倒是您一直悲伤。”她暗叹一声,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江耀庭将思绪收回,看着面前女儿依旧沉静的容色,满心都是那日他回府时虚弱悲痛的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如何从宫里一步步挪出去的,如若没有沈迟……
他生怕再想下去,压抑着心底的情绪,终是开了口:“……怀璧,太子坠马一事,你怎么看?”
江怀璧愣了愣,心中第一反应就是,父亲决计不是要问为何坠马的。
“怀璧以为,与前段时间秦珩离京有关,”她看着父亲的眼睛,知晓他亦是知道此事的,遂放了心,继续解释,“最开始是关于我的流言,流言未止而秦珩暴露,随后仓促离京,而后流言忽然止住。紧接着便是太子的事。”
其实所有的事并不难想到,但其中夹了一个阿霁,还夹了一个江家。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若是真查出来,景明帝的态度并不能保证。
“陛下昨日与我提起,太子是否当废。可现如今,无论废与不废,朝中都会动荡,那些言官虎视眈眈很久了,其中还不知有多少浑水摸鱼的。太子……我毕竟还教过一段时间,天资聪慧,胜过陛下当年……太子心思是重些,但总归未见过有什么恶念。”
江怀璧沉思片刻,轻声道:“以当下的情况,东宫忽然空悬才让幕后那人有机可乘。且太子殿下腿疾并未像民间所传那样已瘫卧在床,其中定有人恶意传谣。现如今只是仍在用药还未康复,不该过早下论断。其中恶意造谣者应及时处理。”
江耀庭微一颔首:“陛下这些日子估摸着也是这样想的,太子多次自请退位也都只做安慰并不答应。只是流言一事……陛下似乎有意放任,并不刻意阻止。”
那大约是景明帝心中已有主张了。
太子一事无需他们忧虑,而现在江耀庭所面对的,便是朝中关于此事的一系列热议。他需先摸清楚景明帝心中究竟是什么意思,才能对那些折子做妥当处理。
谈话至最后,江耀庭才问了沈迟的事。江怀璧将当日情况简单述说,便看到父亲的面色有些怪异。
“……我还一直以为外界传言都是假的,没想到沈迟是的确将你抱回去的。这几日……”他顿了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几日从侯府里传出来的流言,说你与沈迟之间有断袖之癖……”
江怀璧微讶:“从侯府传出来的?”
“不错。若我没猜错的话,是沈迟刻意传出来的吧。寻常流言分布没有那样散乱,口口相传也没有那么一致。他……我至今都不明白,他待你,究竟是什么心思?我看得出来,他谋略胜过你,心思深不可测,心中所求必然不简单,我只怕他对你……”
“父亲放心,沈迟我信得过的,”她张了张嘴,一提起沈迟便觉面色蓦然有些热,只低声道,“我知道他不简单,他暗中那些谋划我大概也清楚一些,并无邪念。”
话音一落连心底都蓦然空了一瞬。她对他了解不算多。他的理想抱负它知道,但是过程究竟有多复杂,她一直都是模糊的。
江耀庭点点头,没再言语,然而眉间依旧有着淡淡的担忧。
第285章 劝谏
在景明帝多次以太子尚未痊愈的理由阻止下, 太子未曾退位,群臣以各种隐晦理由提出另立太子的提议也未能被纳谏。最先开始是被搁置,后来干脆命令禁止再提此事。
但是前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后宫开始暗流涌动。动作最大的便是岳贤妃。二皇子尽管智力有些问题, 但于年龄上的确是所有皇子中最合适的。并且其余三位皇子的生母位分大多不高, 她已经在暗中悄悄笼络人了。
后宫后位空悬良久, 自懿柔贵妃薨逝后已经没有嫔妃能与贤妃抗衡。位分稍高的德妃膝下无子嗣, 后虽然抚养了平宁与和宁两位嫡公主, 但两位公主毕竟都已知事, 与养母也并不亲近。
令贤妃最安心的一点就是,六五皇子的生母康嫔, 是她的族妹。如若她的二皇子真的不行, 还有条后路。
后宫里那些动作景明帝自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暂时并不打算阻止。刘无端说太子坠马与后宫有些牵连,那如此想来后宫必然是有庆王的探子了。
太子一事后紧紧跟着个江初霁, 让人不怀疑都不行。而现在重立太子又关乎后宫各皇子,贤妃不蠢, 但也不聪明,指不定被人利用了去。
“近些日子外面都什么情况?”
“回陛下, 那些流言有消退迹象,但是……”刘无端顿了顿, 眉头紧锁, “有不少人在议论, 光禄寺丞江怀璧大人与顺天府通判沈迟大人之事,并且……有人刻意将两人关系牵扯到首辅府与永嘉侯府之间……”
景明帝微显意外:“刻意?”
这两人一开始有意互相避开对方,他能看出来,但是经上次一事怕他们那些努力都白费了。不由得冷嗤一声, 沈迟还真敢干,违逆了他的圣旨,就只为将昏迷的江怀璧救回去,显得好像他虐待了臣子一样。
抗旨也好,救人也罢。偏偏一堆宫人看到沈迟是将人拦腰抱回去的。景明帝想了想江怀璧那单薄的小身板,身为男子却偏偏生得那般清秀,连他都要多想,还更不必说那些本来就好嚼舌根子的宫人。
刘无端解释:“两位大人之事……臣查到是从永嘉侯府传出来的,而寻常百姓一般都只谈论二人关系,只有有心之人才会关注与朝中有关之事,例如朋党勾结等。”
景明帝眸色幽深,沉吟片刻问:“沈迟平日不在府吧。”
“是。”
他手在案上一敲:“明日请大长公主入宫一趟。”他便不信此事与长宁公主无半点关系。
刘无端刚应声,又听他问:“后宫里头朕让你与齐固一同查的,可有结果?”
“回陛下,有一名宫女自尽未遂,臣审了,懿柔贵妃之死是贤妃与康嫔联手所为。”
“可有人证物证?”
“有。但目前所有证据仅仅指向贤妃,那名宫女性命未曾保住,关于康嫔暂时证据不全。”
景明帝头朝后一扬,半晌才道:“贤妃有这心思朕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但她还没有那么蠢。……将证据亮出来罢,连同以前她在后宫做的那些事,这账该算了。让齐固去传旨,贤妃岳氏戕害嫔妃与皇子罪无可恕,念其育有二皇子,便褫夺封号,赐自尽。”
他顿了顿,继续道:“……二皇子交由唐昭仪抚养,同时唐昭仪进位惠嫔。”
他看得出来,首辅都快急红眼了,这事总归得有个结果。况且江怀璧这几次来的时候次次问,他也快烦死了。知道幕后人是谁,可这暂时拿庆王还毫无办法。
“是。”刘无端到底还有些惊惧,从前景明帝也未见让人查贤妃,然而现在一提出来,那皇帝分明心里很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但依着贤妃那个性子,自尽还真是难办。他这些天可是天天想着自己儿子当太子呢,哪里肯轻易赴死。后宫里横行霸道这么些年,连懿柔贵妃在世时都她那样张扬。
片刻后他打破沉默:“那康嫔……”
景明帝眸色闪过一抹精光,手指上的玉扳指轻一旋,淡声道:“朕会对外说患疾病逝,然后你将人提回去仔细审。岳氏没那么蠢,这般明显的事必然有人在背后挑唆。康嫔力小,但筹码可大着呢。”
刘无端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领了旨。
“太子之事……当真查不出来么?与贤妃是否有关?”他眉头紧锁,似是有些不信。
刘无端沉默片刻,面色凝滞了一瞬,然后开口答:“目前还未查到与贤妃有关,但是的确有了新的进展,容臣再细查。”
“那你继续查罢。”景明帝到底是有些不耐烦,这一次似乎格外地慢一些,但他也知道事关太子,没有那么容易。
刘无端退出去后齐固正好办完差事回来,一进殿便听景明帝问他:“太子如何?”
“殿下情绪还是有些失控。许是这一次伤得狠了,一时间难以接受。听内侍说寝殿内平日不许留人,若是有人进去便要发脾气。”齐固是实话实说,心底也暗暗叹了口气。他所看到的可比这要严重多了。
从前人前的太子从来都是谦恭有礼,说话都未曾厉声过,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了。
景明帝默了默,又问:“詹事府官员如何?”
“殿下一应不见,连首辅大人都被赶了出去。除却几名老臣重臣,其余官员殿下都是直接让内侍前去应付的。”那几日关于江家的传言多,太子对江耀庭有敌意也的确情有可原。
景明帝到底还是有些不悦,目光在桌案上划过,半晌才出声:“传江怀璧直接去端本宫,把情况给他讲明,说不必顾着朕,让他劝劝太子。朕记得从前前在江氏的影响下,对江怀璧还有这崇慕之心,后来在文华殿与她还有些交集,江怀璧又曾教过他。或许能有些作用。”
齐固也不多问,直接遵了命。
景明帝不是不知道太子对江家的态度,就是要在此时让江怀璧前去,或许能达到别人没有的态度。
他也没详说到底劝什么,是让太子别再折腾死了那条心,还是劝太子振作起来,又或许两者兼有。
.
但是江怀璧接到旨意的时候,完全觉得景明帝真是高估她了。明明知道父亲都碰了壁,还让她去。无论太子是否被废,现下她与太子闹翻真的不是时候。
再者阿霁临终前说太子坠马与她有关,至现在都没有个结果,她也一直担心着。到底是查不出来,还是刻意隐瞒?
她进端本宫的时候还在琢磨着景明帝那一句“不必顾及朕”,这意思是怕她伤了太子?那为何不直接说“无需顾及太子身份”。这其中深意略一思忖,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却是转瞬即逝。她也不知道对不对。
眼睛刚一抬,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从寝殿出来,对着他摇摇头:“大人,殿下说不见……”
江怀璧眸光平淡:“你没有通传说是陛下的旨意?”
“奴才说了……殿下这几日是当真谁也不见。大人你就算将此处情况如实禀报给陛下也无妨。”那内侍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出言都是极为顺畅自然的。
江怀璧默了默,又将景明帝那句话默念一遍,干脆绕过那内侍便要往里走。
“唉……大人,您不能进……”
江怀璧自然不会那么冒冒失失闯进去。就算不顾着礼数,也要顾着男女之防。
三步还未迈开,便听到里面传来太子清朗的声音:“江大人进来罢。”
嗓音倒是中气十足,她心下起了疑心,抬步走了进去。一进去便看到太子正伏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眉目清朗穿戴整齐,但右腿上有些别扭,想必是强撑着的。并不像齐固所言那般狼狈。
她倒是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小太子,目光竟不似从前那样深沉,干净澄澈,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
她默然于殿中站定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她已然得了消息,短时间内景明帝是不会废太子的。
太子转头,方才那一瞬间的笑意凝固:“劳烦大人扶孤回榻。”
江怀璧应了声是,上前几步扶着他。但这大约是除却沈迟以外,她所接触的最近的男子了,尽管小太子也才十一岁。
在太子要坐上床榻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转过头来,嗓音仍旧稚嫩,但是语气并不温和:“江大人你说,若是孤现在摔到地上,大喊内侍,说你要杀孤,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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