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迟笑了笑,一边翻身去寻衣袍,一边道:“你跟着首辅大人,誓死效忠的是如今这位皇帝。可若是换了一位,譬如庆王,他也是皇家秦氏血脉,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办?令尊是要以死明节,还是背负着一臣事二主的名头继续跟随庆王?万事有成便有败,你应当能考虑到另一面。”
江怀璧下了床,那一瞬间竟有些许的眩晕身子一软,沈迟在身旁连忙扶住她。片刻后她方站定,侧首对他说。
“沈迟,我父亲忠君,但更忠于天下。如若真到那个地步,庆王若容得下父亲,便会相安无事,如若容不下……”她失了声。
容不下,后果可想而知。如果庆王逼迫父亲做一些不义的事,那父亲一定不会苟活。
所以她从头至尾甚至都不敢去想失败了会如何。她从记事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的意义,就是为了江家能活,能延续下去。
后来是沈迟给了她另一道光,成为她再不能割舍的牵挂。
沈迟又重复一遍:“你就那么肯定陛下会赢?你了解的情况不少,但对于庆王那边一定不多。你可知自从晋王倒后,南方基本都在庆王控制之内?且四年前我们在崎岭山时就知道,庆王眼线遍布京城,即便如今没了刘无意,也难保没有其他眼线。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部分,近来庆王的动作越来越大,一个流言便能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现在他们每一个无疾而终的计策,都是日后翻身时最好的武器。”
江怀璧想起来景明帝所言杨氏与秦琇之事,心里惊了惊。这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像这样的事。
“可如今我们北方势力也并不小,还未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近年来大齐与北戎关系尚可,只要能保证两方合作,优良战马便不用担心。背靠着北方,无论是北戎还是代王,都是最大的助力,京畿以南的魏地,还有晋王旧部以及蜀地,暂时还都可掌控得住。再不然……百越……”
她语气有些急,沈迟截断她:“你想多了。蜀王与先帝关系和睦,但是未必能够站在陛下这一边,至于晋王旧部,北部是归了朝廷管辖,南部早已被庆王算计得千疮百孔了。百越离庆王那么近,你怎知他就没有半点动作?”
江怀璧默了默,正要开口之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沈迟为何那般清楚南北形势?
第299章 欺君
“岁岁, 你要做什么?”
沈迟愣了愣,展展衣袖,轻轻一笑:“我要穿个衣服,准备回府。“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沈迟手上的动作一顿, 沉默片刻将手放下, 回头看她:“马上洗漱完还要用早膳, 别迟了。”
江怀璧怕他走了, 急忙下了床, 有些踉跄走过去, 扯住他衣袖,问:“……你什么样子才是我不喜欢的样子?”
沈迟全身一僵, 一提袖, 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往跟前一拉一拥,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瞥了一眼她探究疑惑的眼神, 微一眯眼将唇覆上去,随后是有些急促猛烈的掠夺。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待他将她放开后, 她已是连站着都有些恍惚,卡在喉中未问出的话直接被他堵住。
“……不会的, 我什么样子阿璧都喜欢,不是吗?”
江怀璧看着他, 心下微沉, 拉了他的手写了一个字。
然后, 抬眼,询问。
沈迟笑了笑说:“别多想,我先走了。”
她眸子轻敛,微一颔首, 没再说话。
.
八月,太子患疾,恰逢连天大雨。因天气潮湿,又多症叠加,于即将病愈之时,太医方敢下论断,太子的腿,是彻底没救了。
上旬末京城的雨才停下来,次日便已是艳阳高照。一连处于低沉状态的京城终于又逐渐活泛起来,即便是早已入秋,却也挡不住众人的欢愉欣喜。
所有的人都在感慨,这样的艳阳天,似乎入秋以来还是头一回见。
谁知这日中午,天上便突生异象。
正午时分,原本高悬空中的太阳遽然缺半,才晴朗不久的天色逐渐阴暗下来。圆日变为缺日,又逐渐消失于天空,方才光芒耀眼的白昼在一片惊呼中进入了黑夜,甚至有隐隐约约的星子闪烁。
未曾见过此景的年轻人顿生惧意,有些百姓甚至于四处逃窜;阅历丰富的老者有些已经是见过一两次的,也就见怪不怪了,一低头对着哭闹的孙子笑着说上一句“天狗食日喽”。
日食。
然而自此之前钦天监并无任何上奏言明近期有日食这等异常天象。
景明帝面色凝重,即刻召见钦天监众官员。
首先出言的是司天台官,天象主要由他来负责观察,历法大多也是他负责推算,此次最先问责的便是他。
台官诚惶诚恐:“臣按《授时历》推得日食应于明年此时发生,但的确不知为何会提前一年……”
郭绛奇道:“国初不是都定了《大统》与《回回》二历结合推算么?此时为何仅凭一历便下论断?”
台官心下微慌,却还是定了定神答:“臣听师父言,日月交食,日食最为难测。盖月食分数,但论距交远近,别无四时加减,且月小暗虚大,八方所见皆同。若日为月所掩,则日大而月小,日上而月下,日远而月近。日行有四时之异,月行有九道之分。故南北殊观,时刻亦异。必须据地定表,因时求合……臣以授时所推,从未失手……”
礼部侍郎皱眉:“《大统》乃国初所定,也就相当于郭守敬的《授时历》,二百六十年毫未增损。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为大德三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先帝朝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怕是你自己阅历尚浅罢。”
此话无可辩驳,台官现下慌得很。礼部侍郎转身对着景明帝一礼:“陛下,台官失推,按律当斩。”
景明帝看着那台官良久,冷笑一声,转头去问钦天监正:“监正作何解释?”
现任钦天监正因去岁上任监正致仕才从监副的位子上升上来,相貌看上去颇为朴实,开口直接请罪:“台官失推,罪责在臣失察,臣领罪。”
台官傻眼:“……”
这直接,他连活路都没有了?
此刻江耀庭缓然开口:“臣听闻历法行久必有差错,当及时修正为宜,台官罪不至死。”
他最后四个字略微刻意加重语气,景明帝看了他一眼,心中略一思量,有了主意。
在此时忽然来一个无任何预兆的日食,可不是太巧合了么?
日食一事到底令京城慌了几日,私底下果然开始有人议论。自古以来日食为帝王失德,而最近失德之事便只有景明帝身世相关始末了。
民间不知宫内秘闻,只能靠千奇百怪的猜想。传来传去无非也就是在景明帝“孝”之一字上做文章。
但是若说原本是无根无据的猜想的话,那么如今忽然增加了日食,便更容易让人信服了。虽说他是皇帝,但若是引起民愤,情况也并不乐观。
民间流言还未来得及传开,钦天监司天台又有新发现。
太微垣中太子星微弱,南斗主星天府近来亦明暗不定,两星有相冲趋势,但如今无法准确预测其方向,而波及紫微帝星却是肯定的。
星象与如今情况有着微妙的吻合。太子星为太子星官,如今太子疾病未愈,恰巧星官微弱。天府星为南斗主星,取卦为坤,指中宫皇后。然现在中宫之位空悬,如若有异常应当与周皇后有关。钦天监经过推论认定如今天府有异应为周皇后同族且亦曾执掌中宫之人,近期便只有周太后了。
周太后能有什么事会借天象来扰景明帝?钦天监又言,天府一侧有微弱小星光芒逼人,推测应当是周太后膝下幼年夭折嫡子秦琮。
这便又与当下流言契合了。
所有异常起因都归结于景明帝当年因身世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景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必然有鬼,但是如今钦天监还是不能动的,否则麻烦就更大了。
可这星象一说,便是要动摇根基了。他面带寒意下令让刘无端暗中调查。
“这是要借天道来将朕拉下去,钦天监这么些年一直没出过问题。果然是养人千日,用人一时。便是如今朕斩了监正和台官,也都无济于事了。”
景明帝轻叹一声,看了看江耀庭,继续道:“朕原本以为他会在西北灾荒上做手脚,一直都盯着那边,却没想到他盯着的还是京城。此次星象一事,慎机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不仅是为前几日的流言壮大声势,更是表明了庆王起兵之期不远了。”
景明帝心下微惊:“哦?这怎么说?”
“已牵扯到紫微帝星,那必然是直冲着陛下来的。中宫与东宫于国之重不言而喻,既是动摇根基,便有釜底抽薪之意了。”他皱了皱眉,自流言开始便已反复思量,可如今局势仍然如同云里雾里。
“朕也想过,然而即便是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所看到的局势,仍旧是四方安定,仅京城里这些或现或隐的风浪,看似不难解决,其中却是环环相扣。藩王谋反少不得军队,而朕对庆王封地情况几无所知。”
他默了默,将杯盏放下,手指于案上刻意叩三下,片刻从帘后走出来个江怀璧。
这样的情况江耀庭见得也不止一两次,不知道景明帝让他究竟都听过多少东西,只知道其他大臣议政时她偶尔也会在,但是只有在江耀庭单独留殿内时景明帝才会让她出来。
江怀璧给景明帝及父亲见了礼,于一旁刚站定,便听景明帝开玩笑似地感慨道:“无论是琢玉还是元辅,每每这个情况总要有些不大自然。倒是让朕有一种金屋藏娇的错觉。”
父女二人暗暗对了个眼,齐齐惊住,心底皆是万丈波澜。
景明帝见状轻笑:“这是吓到你们了?慎机放心,朕让她听的都是于她有益的。且令郎一向明理稳重,也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说罢目光移向江怀璧,她只得应了声“是”,随后悄悄给了父亲一个安心的眼神。
江耀庭却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关系,似乎有些不同,景明帝的周身气势仿佛更加凌厉一些。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景明帝与怀璧之间是否有了误会之类的。那孩子性子固执,虽说在景明帝面前到底收敛许多,但难保遇到什么事就变回一根筋了。
景明帝将目光移回来:“你们父子还真是心有灵犀,琢玉同慎机的解释基本一样呢……”
江耀庭压根没理会景明帝说了什么,只等他话音落了忽然问道:“……陛下,怀璧到底年轻,经验不足,如有言语不妥处事不当还望陛下……”
“慎机怎么忽然想起来这个?朕似乎还没有把她怎么样罢。”景明帝皱了皱眉,自己也是有些惊奇。
江怀璧倒是有些无奈,父亲这样子景明帝还以为她去告状了。
江耀庭自知失言,囫囵过去将话题又引到星象一事上:“……如若钦天监我们现下还是不能动的话,便需要暗中制止住他们再与异常之人来往了。”
景明帝颔首:“朕已经派锦衣卫盯着了,且暂时钦天监那边不能再有什么于我们不利的情况传出来,监正不可信,监副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如有异常会及时禀报。”
殿中静了静,片刻后江怀璧出言:“此前流言皆为试探,但是这一次非比寻常。微臣以为,不宜纵容,当即刻压下去。”
“钦天监这里为流言起始源头,朕尚且不能过激处置,更何况民间流言?你所指的即刻镇压需要的是迅速,手段便难免会有些强硬,无论死伤是否为无辜百姓,都是将把柄直接送到庆王手中。那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岂非要付之一炬?”景明帝摇了摇头,连声道不妥。
“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江怀璧眸色沉静,继续道,“便如父亲所言,现下虽然风平浪静,实则已至千钧一发之际。庆王并没有留给我们继续韬光养晦的机会,将陛下身世揭发出去以后,一连牵扯出来太子殿下,郑家,以及已经崩逝的太后。紧接着便是前段流言中续着的,杨氏以及秦琇,只要能给他们翻案,庆王便可借此旗号直接起兵。”
“所以如今只要流言愈演愈烈,微臣不能保证京中是否真有臣民会因此与陛下离心。京城乃全国枢要,如若连京城官民都不同心,如何与其他地方做好榜样?陛下很早以前便已将京城四周加强防范,然而庆王世子还是于京中滞留过,如今便需要将警惕度提到最高了。”
景明帝沉吟片刻:“让朕再考虑考虑。”
江耀庭原本亦是有此想法,但终究还是顾虑多些,听罢江怀璧一言竟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也的确,近期地方上有些州县是有些不安分。
“陛下,如若要镇压,相关负责官吏尚需提前叮嘱好,万不能太过急躁伤了民心。且此次流言规模已经不小,京城附近也需要及时处理一下。”
景明帝点头:“这便是如琢玉所言,亟需镇压了。流散出去的确要难办得多,慎机回去同内阁商议一下,尽快制定出方案罢。我们的反击不能太晚了,且现如今,是时候放到明面上来说了。”
江耀庭应声,又听景明帝道:“……庆王封地的情况朕派过不少人去查,如今情况了解却是不多。但眼看情势逐渐紧急,那些人朕也不是特别放心,预备重新派人前去。”
他立刻警惕起来,抬头便看到景明帝的目光已移向江怀璧,心底顿时大惊,刚要开口,景明帝却已出言让他退下。
江耀庭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这分明是已经要定下来了。四年前她前往南方探查晋王时便带了伤,如今庆王显然要比晋王危险得多,且庆王盯江家都盯得颇紧,更不必说怀璧。让她过去分明就是去送死!
他脚步连挪都没有挪,径自跪地,语气颇有些激动:“陛下,臣愿请缨前往。”
景明帝起身,缓行至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语气平淡:“慎机是知道朕不会让你离京的,这朝堂还需你来把持。你若走了,京城才算是真正倒了。琢玉此番也不是一人前去,朕会令遣人同她一并前往,亦派有锦衣卫同行,护她无恙。”
不过江怀璧这一行,终究没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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