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传陛下密旨,允你今夜回府一趟。马车已备好,会有专人送你回去。你有一晚上的时间与家人叙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全都在你。”
还未及她问,刘无端便走近一步,低声道:“江老太爷入京了。”
她面色瞬间有些惨白。
但是之后她更衣后上了马车,刘无端也还是一直跟着,她问:“不是说另有他人么,怎的刘大人亲自……”
“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盯着你,若是你出事,我自然难逃其咎,护送你回到江府后,其余我便也管不着了。”
她知道刘无端日常都忙得很,道了声多谢,其余也没再多问,只当是景明帝的意思。
因是密旨,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从后门进去后跟着她的锦衣卫便守在了门外。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江府现如今暗中已被包围了吧。
她心底无声轻笑,景明帝这还是怕她跑,可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别十几日回来,莫名有些感慨。她知道无论表面如何,府内府外现如今人心怕都是大不同了。她出来时穿的仍旧是男装,所以一路过去还算顺利,府中下人都知道她的规矩,不会大喊惊叫之类的,但仍旧有几个丫鬟需要她出言提醒。
经过墨竹轩时她没进去,只一心想着先去前堂看看。半路忽然窜出来个人影,唤了声“公子”。她愣了愣才看清楚那人是木槿。
木槿走近,将她全身打量一遍,眼睛一红,轻轻哽咽:“公子,你回来了……”
江怀璧眼眶微润,勉强将语气放松:“别慌,我没事。你在墨竹轩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刚到前堂侧门时,听到里面动静挺大,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面传来摔杯的碎裂声,心底顿时一惊。
紧接着是江老太爷熟悉的声音:“……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她眸子颤了颤,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厮无需通传,提步悄声从侧门走进去。果然看到的是怒火中烧的江老太爷,现下因动了怒咳了两声,江耀庭恰巧上前替他顺气。一旁的江辉庭则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劝解。
最先看到她的是江老太爷,一时愣住。随后两人目光也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怀璧?”
她如常抬手对长辈行了礼:“祖父、父亲、二叔。”在狱中两臂上原受过的鞭刑还未彻底痊愈,此时抬手甚至还有些酸痛。
江老太爷站起身来,目光恍惚:“是怀璧回来了吗……”
她上前几步于他身前跪下,认认真真磕头:“是,怀璧回来了。”
这一句一出便是连一旁的江辉庭都不禁红了眼眶。她语罢又补充一句:“陛下得知祖父进京,特许怀璧回来探看。”
几人明白过来,心里也都稍微放下心。
江老太爷将她扶起来,目光转向兄弟二人:“天色深了,你们都去歇着罢,你们现如今都比我忙。”他看了一眼江怀璧,语气松缓下来:“我同怀璧聊一聊。”
江耀庭本是想仔细看看她的,但是也知道有些话不宜对父亲讲,也就只能暂时作罢,想着稍后见她也是一样的。两兄弟相继告退离开,而后一个去了书房一个回了院子。
堂中安静下来。她看了看地上已摔碎的茶杯,转身伸手去拿另一盏茶。
“这茶凉了,孙儿去给您换一杯热的。”话落拿了茶杯转身作势要走。
江老太爷自然是忍不住叫住她,然而面上瞬间已是老泪纵横。
“行了,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她热泪盈眶,依言放下茶杯,默默拿了椅子坐下,离老太爷近些,一副悉心听教的模样。
然而老太爷只是落泪,连叹息声都没有了。
“四年前你离开沅州时的那个早上,你要给我换一杯热茶,实则想换的是我能放你离开的心;四年后如今你受此大难回府,仍然要给我换一杯热茶,这一杯……你想换什么?”
江怀璧抬头,目光却早已不如当日平静:“四年前那杯热茶怀璧没换成,可您再舍不得我也进了京。如今,我想换祖父的安心。”
她默了默,轻声说:“怀璧一切都好。”
江老太爷颤巍巍拿出帕子在脸上胡乱擦几下,泪痕未干。他问:“江家家训有一条,不可欺瞒长辈,你还记得吗?”
她眼睫颤了颤,轻道:“记得……”
“袖子挽起来。”
她一怔,随即嗫嚅:“怀璧是女儿家,这……”
“你当初还跟我说过男儿各自有志!连男子将行的科举功名路都不怕,现在还扭捏什么?袖子挽起来。”老太爷有些怒。
她默然垂首,挽了袖子,只露出一小截莹白的小臂,却已有两三道伤痕,足以见身上还有多少。她平静道:“当年习武时多少伤,比这严重的都没事,现如今自然也……”
“你当诏狱里那些魔鬼与你师父一样?怀璧……我只庆幸你还活着。那可是锦衣狱,进去不死都得脱层皮,你让我怎么……”
她出言细声劝慰:“现在怀璧都好好的呢。陛下看重江家,看在您和父亲的面上,也不会让我有事的。”
江老太爷却忽然恨得咬牙切齿:“在他秦璟眼里,我算不了什么,你父亲也算不了什么。他若是能放过你,那就肯定是暂时有用着你和江家的地方,利用完了不过和周家一个下场罢了……”
她忽然诧异于祖父对景明帝的态度。周家的事她知道其中详情,那祖父呢?
第306章 探望
“祖父, 您当年与陛下之间……”她从前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臣不和,后来才发觉里面还有其他隐情。
祖父当年亦是忠君之人,纵使有令人诟病的地方,却不会如现在这般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老太爷和蔼地看向她, 并不打算回答:“无论当年如何, 现在我只要看着你平安就够了。若你无事, 我自然能安心待在沅州, 我也老了, 这朝堂我走得进来未必能全身而退;可若你出了什么事, 我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你保住。你父亲他比我强, 但他有为难的地方, 他护不了你,我来护。”
江怀璧却显得有些急躁。祖父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底气?且如今的局势,又不是他忽然横冲直撞进来就能解决的。
“父亲他并非护不住我, 只是现在情势不同。您本来就是局外人,没有必要牵扯进来, 这样我与父亲都会手忙脚乱……”
“谁说我是局外人了?”老太爷抬眼看着她,仍旧同在沅州时一样, 语气稍显和缓却不失端重,“现如今不过是庆王的事儿绊住了陛下, 他顾不上跟我算账而已。他或许能放得过你父亲, 却一定不会放过我。‘江家人一日入朝为官, 便一世不得安宁’,这话是不是你当初说的?”
“我……”她微微一噎,这话还真是她说的,但她当时想表达的却并非现在这个意思, 她蹙了蹙眉道,“陛下的处事风格祖父又不是不知道,若真是容不下祖父,这六七年里有的是机会,如何会拖那么久?”
老太爷沉默下来。江怀璧目光瞥到他的手在椅子上摩挲着,眸色闪了闪。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每当祖父有心事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她当即就能断定,其中必然还有其他隐情。这道理祖父不至于不懂,祖父也不至于将江家推到火坑里。可究竟是什么隐情呢?
“……你说得有理。可你如今的身份是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待在诏狱里。”老太爷分明就是不想解释,无论江怀璧怎么想方设法套话都不行。
江怀璧垂首,只轻声道:“陛下答应过我,此时不牵连江家,我亦不会有危险。其实祖父,如今庆王叛乱在即,我待在诏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老太爷并未注意到她后半句重点,心中想的是那毕竟是诏狱,哪里有什么安全一说。但是她一开口却惹得他有些警惕:“陛下答应你?怀璧,他可不是随意能答应人的皇帝,哪能轻易应你的要求?”
“我千里迢迢从沅州赶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你父亲写信给我说你男装为官之时颇得圣眷。我原想着以你的卓越才能陛下看重你也是正常,但越往后那些事越离奇,你父亲告诉我陛下怀疑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次次都放过你,又加上这一次未曾连累江家,我就觉得其中不对劲。怀璧,陛下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没有,绝无可能。”她当即否定。外界看到的的确是景明帝对她所有的信任和纵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将那丸皇室秘药送到她面前时所有的冷淡。从前的纵容也不过都是为了那一刻而已。
老太爷还在自顾自说着,仿佛未曾注意到她微微苍白的面色:“……你当时尚且是男装便已经那般,如今你女儿身已经败露,我担心的是……”
“不会的。阿霁生前已是宫妃,当时因为阿霁的身份已经有人议论,现下江氏女不会再入宫。祖父放心吧,我在御前的时间总比您长,有些总比您看得更明白些,陛下不会对我有意的。”她有些局促地笑笑,恰好掩盖住方才面色上的异常。
老太爷叹了口气,半是担心半是疑惑。半晌沉默后她出言告退,行止间从容不迫。
他拦住她问:“你去哪里?”
江怀璧温言回道:“怀璧回墨竹轩歇息。”
“那明早呢?”
“陛下应有安排,”她垂了眸子,有些不放心,“这几日京城不太平,祖父待在府里最好不过。”
她甚至不知道老太爷究竟会做什么,一时间万分担忧慌乱,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味地阻挡治标不治本,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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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来后不久江老太爷便跟着何荣昌去了东侧院,后听说叫了小厨房多少用了些晚膳才放下心来。这不就是闹脾气嘛,倒是同傅徽有些相似。
已过二更,她望了望父亲书房的方向,仍旧灯火通明,心底微微酸涩,想了想转了步子朝书房走去。父亲平时就寝基本都在这个时间,偶尔忙的话会推后,这几日也不知让他忙的会是什么事。
至书房门口守着的是个小厮,见了她直接躬身低声道:“公子,老爷说了您要来直接进去就行。”.
她微一颔首,心道父亲这是在等着她呢。进去看到的却并不是江耀庭伏案认真的模样,他书案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笔墨纸砚各在其位,分明不像是忙碌。他端坐着,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但还是能听得到脚步声的。江怀璧还未行礼,便忽然听他沉沉唤了一声:“江怀璧。”
她顿时觉得心底一沉,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父亲还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唤过她,但是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隐隐怒气,一时间竟生了惧意,心底略有忐忑。她轻声开口:“父亲……”
“你自己看。”江耀庭的手方才一直垂着,江怀璧也未能看得清细节。此刻他抬手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扬起来,她已大致想起来那纸上的内容,抬眼看到父亲眼中的怒意,还有几分痛心。
她上前接过,眼光只略略一扫,垂首跪下:“怀璧知道错了。”在江耀庭出声之前先行自省:“未经父亲与族中同意,擅自写断亲书,欺瞒长辈,此为一错;意欲断亲,有负父亲母亲多年养育之恩,是不孝,此为二错;自身处于险境,不能令父亲安心,反倒惹父亲生怒伤身,此为三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四错。”
这都分析得明明白白。最后一条更是将他所有要说的话都堵上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既然知道你还……”他霍然站起来,沉了脸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最终泄下气来。微一侧身走出去,缓行至她面前,伸手扶她:“地上凉,你先起来。”
她起了身,径自将那封断亲书放置烛火上,直至字句不留化为灰烬。
“你……”
她略一咬唇,转身问:“父亲同我讲一讲这十几日来京中情况?”
他轻叹一声,此事最终还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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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明日还需早起,是以江怀璧回墨竹轩以后并未耽搁太多,很快熄灯就了寝。但是至于睡不睡得着,自然也就不由她了。
待脑子一片混沌以后好不容易意识有些朦胧,却忽然觉得房中气氛不对。
她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几步迈出去,手还未碰到墙上的剑,已瞥到一闪而过的寒光,随即颈上一凉。她顿时惊住,心下猛地一沉。
那人先开的口,声音刻意低沉:“你最好不要想着喊人,否则我可不保证我的手会不会滑。”
她将呼吸放浅,颈边的剑刃蓦然又逼近一分。他察觉到她的紧张和警惕了。她转不了头,这声音又完全是陌生的,然而盯着江府的人太多了。
“别想着反抗。你身上有伤,即便真要战你也未必能敌得过我。”那人默了默,口气瞬间凌厉,逼问道:“说,沈迟在哪里!”
问沈迟的话……
江怀璧略一思索,试探出声:“……秦珩?”
她记忆里几乎是没有秦珩的印象,只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是庆王世子。入京后已被景明帝想方设法驱赶出去,现如今不知何时居然还在京城。
“你也知道我有伤,若是撑不住自己撞剑刃上了,你得不偿失。我现在喊人也没什么好处,何必让你再伤及无辜。”她身上系着江家,至如今庆王未对她下死手,分明是还有可利用之处。
秦珩冷笑一声,却终究是将剑收了起来。父王说她的用处还大,暂时还真动不得。
“伤及无辜?我竟不知这话还能从你口中说出来。你这江府现在都被皇帝的人盯死了,我与锦衣卫对上谁伤谁还说不一定,但是控制你一个我还是有把握的。”
江怀璧暗暗松了口气,身上还是虚弱得紧,提了口气勉力答他方才的问题:“你既然知道锦衣卫盯着我,也自然知道我如今都身不由己,哪里会知道沈迟在何处。……不是在侯府就是大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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