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迟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在江怀璧身上蹭了蹭稍微坐起来一些,轻笑:“我当时要知道那头名彩头也不过是一朵海棠,还不如不写了。”
他说的倒轻巧。贺家的海棠艳冠京城,有宫中嫔妃来求贺夫子都清高得不愿赠,说是心疼花草,实则听闻是不愿宫中女子玷污了海棠的高雅气节。
此次诗会多少文人雅士都是冲着贺家的海棠来的,只为一睹芳颜。
江怀璧没追究他窃诗,只问:“你为何将海棠送与我妹妹?”
当时的沈迟便是不大在意的,回府后江怀璧才看到江初霁怀里小心翼翼藏着的海棠,但当时不记得是什么事缠住了手脚也未来得及问,便搁了下来。
后来知晓了妹妹对沈迟的心思,回想起那件事,总怀疑沈迟是否在逗弄阿霁,她自己是看的出来沈迟并没有将阿霁放在心上的。
沈迟转了转头,满不在意道:“礼尚往来啊。你是不是一直奇怪我怎么拿到那首诗的么?我才懒得去你墨竹轩里冒风险,那诗是你妹妹落下的,我捡到了,一看那字迹和风格便知是你的,想着那么好的诗无人知晓怪可惜的,所以彩头都给你妹妹了。哦对了,我走的时候忘了告诉她回去将海棠给你了……怪不得从那以后你都对我没好脸色。算啦……明年,明年我再送你一朵好了。”
江怀璧有些发怔,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
沈迟还想换个姿势坐,谁知动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身上也不知道都是哪里的伤,竟有些撕心裂肺地疼。果然是这么多年太娇贵了,连这点皮外伤都受不了。
他轻叹一声:“原本以为你更柔弱一点,现在看来还是我娇气。”
江怀璧蹙眉,仔细咀嚼他这个词,有些不解:“柔弱?你觉得我柔弱?”
这大概是闺中女子才有的特点,怎么忽然就用到她身上了?
现在与沈迟在一起真是觉得越来越惊险了,比她与晋王打斗时更让人胆战心惊。沈迟任何一个出口的词都会引得她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沈迟的洞察力是很强的,那双眼睛笑意盈盈时比平郡王还纯真,里面隐藏的深邃却胜过老谋深算的那些权臣。他什么都能看明白,只看想不想动手。
沈迟改了口:“这么说吧,我觉得你的内心很柔弱的,如同女子一般,却偏偏靠着外表将自己伪装得像个万年冰窟。至于究竟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我拿不准,我也不说。”
江怀璧默然,却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她稳了稳心神,竟然觉得方才心跳微微加快是因为慌乱。
这样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了。她素来都是身旁的情况愈紧迫,她无论是面上还是内心都愈发镇定,她会刻意提醒自己,并且能够沉稳理智下来。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觉得毫无头绪。或许不值得去稳下来,又或许是根本无可奈何。
沈迟对自己影响这么大么。
“你给你那两个丫头交代了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你,她们慌不慌?”沈迟将手伸到火光处暖一暖,却觉得伤口有些灼烧,又将手缩了回来。
江怀璧答:“不慌。木槿素来沉稳,能带领木樨定下心来。我走之前吩咐她们若我今晚没回去,她们就想办法先去增城霍家,那里相对安全。”
沈迟忽然笑了,神神秘秘问:“你猜我给归矣管书说了啥?”
不等江怀璧开口,他便道:“我说你肯定有安排,让他们俩先跟着木樨木槿去保护她们。”
江怀璧:“……”
她回头看了看沈迟,面上有些愠怒。
沈迟连忙解释:“你先别急啊!他们俩品质我敢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对那两个姑娘做什么的,他们自己也……再说了,木槿功夫我看上去更胜一筹,要真打起来还是我那两个吃亏。……哎,我认错,我认错。我欠考虑,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这么儿戏了……怀璧!你去哪儿!”
看着江怀璧已经起了身,觉得她定然是生气了,心里一慌扯着嗓子喊她。
江怀璧头也不回:“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山洞,总不能晚上睡在外面。”
再者,沈迟的伤若在外面吹一晚上风,引起高热她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但是这话江怀璧是不会说出来的,沈迟话多,指不定又要啰嗦。
.
翌日,沈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躺在山洞里的。石洞不大,洞口江怀璧设了荆棘树枝挡风,此时天刚蒙蒙亮,山尖的弯月仍旧挂在那里,只是周围的天由漆黑变成了深蓝。此处为山谷,故而日出大概要晚些。
沈迟醒来得早,身下铺着江怀璧同样破破烂烂的外衫,身下也没有石子硌着,有些冷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他看了看靠着石壁阖目正眠的江怀璧,心道她还挺有良心的,若以他平时对她的偏见,早就将他扔到那滩上自生自灭了。
昨晚他记得江怀璧转身离去后一会儿,他便觉得有些模模糊糊随后眼前发黑便不省人事了。估摸着,江怀璧应该是将他背过来的。
不由得唇角轻勾,当日出慈安寺时他开玩笑对就和你说要她背他,他还不应,此时还不是背了。
可惜了昨晚不知道。
这如今的情景,同样身处深山,与上次崎岭山他逢场作戏背她那回倒有些相似。
上次是圆月,这一次是残月。大约两人心境都不相同了。
手臂上的伤看上去应该是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仍旧是用衣服,不过比昨晚慌忙之下的要好多了。
觉得身上松了许多,尝试着起了身。站起来身上还是有些疼,不过比昨晚要好多了。他尽量动作放轻,生怕将江怀璧吵醒。
江怀璧睡觉轻,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从哪得到的消息了。
然而一瞬间听到细微响声的江怀璧霎时惊醒,警惕地就要去抓身旁提前准备好的木棍,眼睛猛然睁开。
沈迟忙喊道:“别别别!是我!”
江怀璧遂将手里一松,仍旧安安静静靠在那,也不起身,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看你累的,大概昨晚没睡好。你歇会也行。”
江怀璧却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沈迟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出石洞,发现天又亮了一些,他伸了个懒腰,忽然说了一句。
“怀璧,我母亲说让我明年试试科考了。”
江怀璧回过神来,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间怔住。
长宁公主不是不愿意让他入仕么?
沈迟叹了一声,“我母亲大概也觉得,我整日游手好闲不像样子。或许她也有些不甘心,我就在想,这么多年她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忽然就说要我科考了。”
江怀璧也起了身,便往出走便道:“大概是晋王的事情对她有些打击,外人靠不住便只有靠自己了。你是她的唯一,她的指望自然全在你身上。”
“这些大概也能想明白,”沈迟又蹲下身子坐在地上,望着清晨的山谷有些怅然,“这样以后咱们便一样了。怎么样,已经中了解元的江师弟,提拔一下师兄我?”
江怀璧略一思忖,“不急,三年后我等你。”
以长宁公主和永嘉侯的身份,沈迟可荫监直接乡试,次年大概便可与她同入贡院会试了。
在明臻书院沈迟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她对他的乡试竟还颇有信心。
沈迟轻一哂,“我肩上的担子可比你轻,或许以后咱们并肩前行也不错。”
江怀璧没说话,默默看着山谷。
沈迟仰首看着她,忽然觉得仍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衣衫的、身上也有伤、且累了一晚上的江怀璧,此刻面上也是清冷孤傲得不染一丝烟火气。
他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昨晚上没吃,今早也没吃,他自己都有些……
“忍忍罢,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晋王的人今早一定会来的。”
天快亮了,待山尖那弯弦月消失的时刻,便是危险来临的时刻。
两人整装待发,到山下的泉里洗了把脸,凉意扑面而来,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我觉得晋王要下定决心来找我们,东西定是都派了人,那我们便只能继续往南走了。只是我看着南面的路大概是最难走的,再走说不定就走到巴蜀之地了。”
巴蜀之地要远得多,沈迟虽是开玩笑,但是南面的山在这里看着都要陡峭得多。难走归难走,这条路晋王大约也不会走,现在要比的便是时间了。
江怀璧觉得自己还好,她看了看沈迟,臂上的伤血才刚刚止住,说不定哪一个动作便又裂开了,向上攀登时也不知他能不能坚持。
“沈迟……你,能走吗?”
沈迟点头:“能的,我跟在你后面。这山不高,速度快一些不会有事的。现在不是也没别的办法了么?快走罢,否则追上来了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山底的溪流并不大,两人一迈脚便过去了,山谷南面背阳,荆棘少了很多,但是能够落脚的地方也因潮湿而很不牢固。
江怀璧每一脚踏上去仔细地看准位置,身后的沈迟紧紧跟着。
在两人刚越过一座山头时,西面已传来了声音,沈迟走在后面,回头顺着缝隙看到已有人过来搜查,心道他们速度还挺快。
江怀璧低声道:“别动。”
沈迟乖乖趴下,纹丝不动,抬头盯着山谷中的动静。
看到那帮人找到了他们蔽身的石洞,然后有人从里面搜出了在沈迟身下铺过的外衫,然后头领看了一眼那衣衫,抬头向四周扫视一周。
似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立在那里又思索一阵,毅然决然下令继续向东走。
沈迟仔细观察发现石洞东面不远处有一丛杂乱的草,附近还有几处看似不经意踩到的草丛。
他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江怀璧,心中赞叹她想的就是周到,细节及尾巴面面俱到。
不过若是此刻是晋王在此,那还真得细细思量一番,绝对不会仅仅因为几丛草就将所有人都调过去。偏偏那头领是昨天才提拔上去的副总兵,因为原来的副总兵被提成总兵了,他因勇武出名而被提上去。
他只晓得见了人逮住就行,左右这山谷他们是跑不掉的,哪里还管他从哪边跑了。
完全托了那位副总兵的福,两人一路竟出奇地顺利。
第110章 迁就
京城。
自从江怀璧离京后江府愈加空旷, 然而江耀庭已经没有时间去惆怅。
近来的景明帝忽然对周家改了态度, 一反常态地变了脸色。更令人费解的是, 周蒙似乎也性情大变, 原先是一步一步小心谨慎, 如今与景明帝说话的语气都大为不同。
譬如前天, 北境传来消息言北戎已被打退, 但我军伤亡略重,许多年迈的武官请旨致仕, 又加上军中今年丁忧的士兵莫名比往年的都要多,军中统共竟少了一两千人。这个数字便太异常了。
兵部尚书常汝均上了奏折, 一为请旨班师回朝,二为请求调查此事。
而周蒙不同意的竟是第二件事。他的理由是, 战火方息,伤亡严重, 回乡丁忧合乎情理,再行调查怕寒了军中人心。
乍一听似乎挺有道理,但是任谁听都能觉查出人数实在与往年相差太多,北境战事又持续这么长时间,且景明帝也未必没有疑心。
江耀庭当即便驳了回去。
周蒙却向景明帝请了罪, 道此事与儿子周烨有些牵连,绛州的那场水灾中有许多老弱病残没来得及撤退, 也有的老人因为辗转奔波而很快没有熬过去便去世了,丁忧的自然要多一些。
自然,他一言一语中极力将儿子撇清, 将帽子往阮晟身上扣。恰好阮晟当日告了病假未上朝,也无法当庭分辩,还有周蒙一系的官员附议。
当时那一刻江耀庭一人站在一边,对着周蒙十几人,他据理力争,能够看得出来,周蒙字字句句不留情面,站在前方的姿态都与之前不同,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上首的景明帝一直不发声,无人知晓他的神情面色,往常最擅察言观色的当属周蒙,然而他此刻眼中似乎并没有皇帝,端的是大义凛然的姿态。
末了又言江耀庭拘泥古板,不顾大局,其后又是一大堆大臣出言议论。
于此事上江耀庭自然不肯任人指摘,一时间为了这一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周蒙出言不多,却是最关键的几句。从调查丁忧家庭的事情辩到伦理道德,又到国家大局,似乎说出来每一句话扣下去都是一个大罪名。
言官嘛,嘴皮子功夫厉害得很。
景明帝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句,众人才安静下来,那几名言官意犹未尽地理了理袖子回列。
最终的结果却是容后再议。
本就是一件不大的事,竟闹得跟笑话一样。江耀庭能敏锐地感觉到,景明帝是在刻意迁就周蒙。
或许又不该用迁就这个词。景明帝素来雷霆手段,迁就过谁?作为旁观者,他看得出来景明帝似乎是在等着周蒙甚至整个周家落网,所以无论是对周蒙还是周烨的那些行为都视而不见,且有任其发展的意思,欲擒故纵么?
周蒙其实自先帝时期入内阁,后又接任首辅一职一直兢兢业业,先帝生前宣召他,在床前将整个天下交与景明帝,又命周蒙好生辅佐,一时竟声泪齐下,大有汉昭烈帝白帝城托孤的悲壮。可见先帝对周蒙信任至极。
且自景明帝登基以来周家确实功绩不小,景明帝如今要收拾周家,看上去也操之过急了,难免让有些老臣寒心。自然以景明帝的手段,老臣走了也不少了。
他想要清洗朝堂,可如今才三年,根基尚未稳固,自以为的羽翼丰满,其实水还深着呢。
江耀庭虽也有些看不惯周家近来的做派,但往长远思虑,周家若是倒了,下一个便是江家。偶尔夜晚梦魇醒来,竟觉惊悸。
且如今宫闱中的情况他未曾亲眼见到,也听到一些传言,周皇后愈来愈沉不住气,周太后与景明帝关系忽然冷起来,以及……江初霁的逐渐得宠。
每日想到那些事情便忧心不已,有时忽然想,若是怀璧在京便好了,周家一些事情他不便查也没有时间查,怀璧出手更方便些。
这几日事务繁忙,倒是没有时间去看江怀璧的家书。他放下苦思冥想还仍是无从下手的空白奏折,起身去寻江怀璧寄回来的信,习惯性先去看数目。
按着日子数到最后发现少了一份,他不禁蹙眉,唤来小厮:“怀璧昨日的信还未送到?”
76/249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