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阳光穿过檐瓦,落在朱红色的廊榭,韩菀发黑似漆,容色端丽,金色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肌光似雪白得几要透明一般。
闻名遐迩的东阳第一美人。
人还是那个人,只神态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一些什么变化。
往昔姣美娴静中总挥之不去的少女灿漫,顾盼生辉,恣意无虑。
可如今,脊梁挺直,唇角微抿,一双明媚的桃花眸精致依旧,目光移转间,却平添了几分锐利。
像一下子稚气全褪,成熟了起来。
“曹邑宰。”
韩菀没废话,一见人直接就问:“父亲的武卫们现在何处啊?”
曹邑宰心下微微一突,面上不变,回道:“诸卫失职,致主君弥难,现已经处置了。”
这话也不算错,家主出事,守卫责无旁贷,但据韩菀后来所知,事发当时,也不是全部亲卫都在韩父身边的。
比如穆寒。
他奉韩父所命,押解贵重货品先行归府,事发并不在现场。他得讯率人迅速折返,这才击退悍匪。
至少这一部分,该无过的。
“全部?”
曹邑宰恭敬回道:“是。”
韩菀皱了皱眉:“怎么处置的?”
曹邑宰顿了顿,道:“良民卸职出府,奴籍者,昨日悉数驱返郡营。”
“什么?!”
韩菀一惊,她当即就怒了:“曹邑宰,事关父亲亲卫,你怎敢擅作主张?!”
韩父仁善,府中多收容奴隶,从不苛刻,有能力者也会提拔,故他的亲卫奴隶出身者占大半,包括穆寒。
这所谓的郡营,即是官奴营。
如今世道,牲畜都比奴隶贵重几分,可想里头境况,韩菀怎会不色变?
曹邑宰神色却未变,他恭敬拱手:“在下已经禀过夫人了。”
韩菀居高临下,垂目看着阶下的曹邑宰。
东阳传至韩父一辈,已是第三代,他去世后,自然不需要留下邑宰,曹邑宰上辈子是随她们一起赴郇都的。
很自然的,他就是韩氏商号的大管事。
上辈子韩菀和母亲居于襄平侯府,他在外把总打理商号诸事。
父亲死了,人心逐渐思变,这不奇怪。
不知变了多少人,但里头肯定有他。
没有曹邑宰的里应外合,任凭谁也不可能这么快成功接收韩氏商号。
曹邑宰什么时候变的,韩菀不知,但现在吧,很明显他是在排除异己。
穆寒。
穆寒年纪虽轻,却是队副,待队正罗叔卸任后,他就会接手,是韩父特地栽培的。韩父栽培的还不止这方面,韩家下一代情况很特殊,韩琮体弱多病,很需要一个忠心能干的辅助者,他选中的正是穆寒。
这个韩菀是知道一些的,她还知道父亲已开始让穆寒接触商事。
曹邑宰自然不会不知。
他这是在趁她母亲心恸神伤,心里又难免怨怪亲卫们护主不力,他避重就轻问一句,事儿就很顺利了。
所以他神色自若,因为挑不出任何错处。
韩菀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废话,只立即吩咐:“套车,马上去!”
……
韩菀驱车八十里,在郡城近郊,追上遣返队伍。
远远看着,队伍却一阵骚动。
她心一紧,吩咐:“再快些!”
车夫连连扬鞭,双辕辎车半盏茶后赶至,韩菀撩帘翘首望去。
第一眼,她就望见了穆寒,当即她眉心一蹙。
深秋百草泛黄的季节,冷风飒飒,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立在骚动中心,荒原草地,他一身单薄黑色布衣,看着丝毫不觉冷,侧颜肃静,挺立动也不动。
他面前是一个跨马的褐色绸衣中年男人,大府管事装束,正勃然大怒,暴喝一声,狠狠一鞭抽过去。
精铁长鞭破空“嗖”一声,身边女婢忍不住惊呼,韩菀心一紧,却见穆寒抬手,准确抓住鞭身。
“啪”一声重响,鞭稍在他腕间绕了几圈,登时见血,皮开肉绽。
身边诸卫面露忿色,却不敢语言。
那管事扯了扯鞭身,纹丝不动,不由大怒:“待回了府,我禀明夫人,有你好看的!”
他冷冷看一眼这群带拷卑贱奴隶。
穆寒眸色一黯,挺直的脊梁却分毫未动。
正当管事吩咐要押回去的时候,却突然听见车声,诧异一抬头,一架双辕辎车,车前悬挂的正是“东阳”府徽。
他眉头不禁一皱,却不敢怠慢,立即翻身下马见礼。
正惊疑这是谁,帘子一撩,一缕淡淡暖香顺风送至,素色裙裾,银簪束发,散在后背的乌黑青丝随风而动,韩菀皱眉:“你是哪家的?”
“呃,小的是彭陵夫人府的。”
韩菀脸立即黑了。
穆寒有羯人血统,生得五官深邃,身材异常高大,苦练武艺多年一身肌肉紧致又结实,格外地健壮,如同黑豹一般贲张躯体爆发力十足。
分外得某一些贵妇的青睐。
时下贞操观念淡薄,贵妇偷情或篡养面首并不鲜见。
这个彭陵夫人曾向韩母讨要过穆寒,被韩父黑着脸断然拒绝。
管事讪讪:“小的凑巧碰上,欲讨夫人欢心。”
“是吗?”
韩菀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昨日过于伤心,回头想是不妥,故吩咐叫回。”
管事瞠目结舌:“这,这……”
没什么好这的,人没到郡营,还没接手,就还是她家的人。
韩菀只吩咐打赏了郡营的人,后者得了封厚赏钱,乐得白跑一趟,跪地谢恩喜滋滋离去。
管事忿忿,却无奈,也只得僵着脸告退走了。
韩菀这才将视线看向穆寒。
她轻声:“穆寒。”
穆寒就站在辎车前侧三丈的地方,他顿了顿,立即上前见礼。
秋风飒飒,单薄布衣索索,躯体仿蓄势待发,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力十足,有几道鞭痕勾损了薄薄布衣,伤口还在渗血。
他很高,她站在车上,如果不是低着头,他怕比她还高些。
至车前三步,穆寒啪单膝跪下:“穆寒见过小主子!”
声音不高,醇厚而微微暗哑,却十分沉稳,令人不由生出可靠感觉。
有些熟悉,但更多是陌生的嗓音。
韩菀一时百感交集。
上辈子她死后,穆寒却是挣扎上了岸,他负伤急奔百里追杀那个阴翳男,最后同归于尽。
她垂目盯着他的发顶。
其实她和穆寒也不很熟悉,上辈子因为弟弟的死,再见穆寒,是在去郇都的路上。
大雪纷飞,他伤痕累累跄踉一路,跟了上来。
她这才从伤心疲病醒起,命人连夜折返东阳将亲卫们赎回。
穆寒伤好后,感念他的忠,韩菀就将他放在身边。
但韩菀身边也不止一个护卫,穆寒一贯沉默寡言,平时他的存在感并不强烈的,却不想……
连她母亲都确信她的死讯设灵,可见对方布置天衣无缝,可即便是这样了,穆寒仍却不肯放弃。
她死了,他负伤狂奔百里追杀。,她还记得那双赤红的眼睛,和平日的寡言沉默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厮杀,阴翳男被杀死了,那群黑衣人死伤大半,他浑身浴血。
他最后倒在带她回郇都的路上,伤重不起,血尽而亡,撑着一口气将她带出山,倒在大路旁。
若非如此,恐怕她母亲都不知她真正死讯。
这样的忠诚,让韩菀动容。
她亲自下车,俯身伸出手,温声:“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首发两更发射完毕!!
心水多年的梗,卑微爱忠犬心腹和他的主子大小姐,守护和被守护的故事,终于开了!!(/≧▽≦)/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之前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噢:
绯雪×5、一颗仙人掌
么么啾!!
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3章
她静静站在他面前。
轻声一句“我来迟了。”
韩菀声音很好听,如琴瑟韵动,婉转动人,哭泣太多伤了嗓子略有些哑,却很认真。
他不禁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剔透的眼眸。
薄薄的秋阳从头顶洒下,她肌肤白得仿要透明,细细的绒毛,淡淡的粉,疲伤让她的脸庞染上一丝苍白,愈发衬得一双精致桃花眸夺目。
这双点漆般剔透的瞳仁,正一瞬不瞬看着他,短短一句话,有一种亘古的错觉,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逾越了,她却没有生气,还笑了笑。
穆寒迅速低下头。
“谢小主人。”
“回去吧。”韩菀轻声说。
她抬起头,环视眼前百十张或多或少眼熟的面孔,“委屈你们了,都回去吧。”
屏息已久的诸卫激动大喜,忙跪伏:“卑职等谢小主人!”
……
一众武卫尾随辎车折返。
人太多了,她又来得急,只能让他们步行,她放慢速度。
但其实没事,他们这些奴隶出身的武卫,都是极能吃苦的,这些许路程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境况峰回路转,激动高兴情绪高昂。
不少人身上带伤,韩菀特地打发人进城采买伤药,让他们暂先敷一敷,又使人问了可能支应。
完全没问题,实在不方便行走的一路都有人轮着背,并不影响。
女婢奉命特地问了穆寒,韩菀见他身上新伤旧伤,半边身体斑斑血迹看着有些厉害。
穆寒简短回道:“无事。”
他看着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异常强壮又半身腥红让人心头发悚,女婢得了答案见他不再语言,咽了咽唾沫忙折返回话。
入夜,他们回到了东阳君府。
回到旧日起居的营房,随后医士就来了,一一给他们检查包扎好伤口,针药不吝,甚至女郎还亲自过来探视,足半个时辰,才离开。
同屋的阿亚伸长脖子望了眼,“小主人真好!”
韩府仁厚,与外面外头相比不亚于天堂。老主人没了,幸好还有小主人。
阿亚也习惯了穆寒的寡言少语,没答话也不在意,兴致勃勃说了两句,又说起今日那个彭陵夫人,低声咒骂几声,十分庆幸,若穆寒落在她手上只怕不死至少脱一层皮。
幸好小主人及时赶到。
他庆幸拍了拍胸口,忽想起一事,回头对穆寒说:“诶,好像小主人不是第一次救你了诶。”
天色渐沉,院里的绿植笼罩在一层漆黑的夜色中,远远院檐的两盏绢灯在冷风中摇晃着。
穆寒回头看去,昏黄灯光投在院门前的青石板甬道上,素色裙裾的纤楚背影提着裙摆步上阶梯,渐行渐远,朦胧渐看不清。
是的。
她不是第一次救他了。
……
穆寒生在一个北地与匈奴接壤的边城奴隶营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但能肯定的,对方是一个羯奴。
中原各国屡屡与羯羌等族交战,战败俘虏沦为奴隶,而且还是最卑贱的异族奴隶。
这是天底下最卑贱最肮脏最混乱的地方,没有之一。越是底层就越粗暴简单,弱肉强食是唯一真理,人命如草芥,每天都有许多尸体抬出去。
他生下来的瞳色和五官,一半羯奴的血统注定他将处于奴隶营的最底层,连他的母亲一看清他脸,也叹他注定活不长。
不是狠心,而是现实。
可穆寒居然磕磕绊绊的,像个狼崽子一样地活下来了。会走路就会打架,反胜无数次同龄人的追打,躲避无数人大人的恶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但他居然熬过来了。
但可惜的是,幸运没有一直眷顾他。
在他十岁那年,他所在的奴隶营内迁,中途为了救差点被强辱致死的母亲,他举起大石头往对方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但可惜的是,对方没有被一下砸死,没等他再补一下就爬了起身。
穆寒的母亲拉着他兄弟夺路狂奔,这个往日逆来顺受的女人,居然拉着她的孩子成功逃出了营地。
那是一个大雪天。
伤痕累累的三人最终倒在山坡下的黄土路旁,冷,饿,鲜血在身下的白雪逐渐晕染开来,他努力往前爬,因为后面还有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犬吠的声音,是追兵,但可惜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已经爬不动了。
那个冰冷寒冬,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忽他听见远远有铃声。
很清脆的叮叮声,风吹着辎车檐前的银铃,发出悦耳的脆响,叮叮叮叮。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但一会儿,铃声越来越清晰,他勉强抬起头,见得远远的,一车队由远而近。
发出铃声的,是最前头的一辆紫色帷幕的辎车,求生的本能让他生出一丝力气,他拼尽全力爬上雪堆,滚落在辎车的朱轮侧。
“……救我。”
唇动了动,但穆寒知道,他没发出声音。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这个时候,辎车车窗帘子掀了掀,他听到一个小女孩嘟囔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粉妆玉砌的小脸蛋出现帘后。
“啊!”
骤然见他,小女孩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他心不禁黯了黯,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血淋淋极吓人。这些贵人,哪怕他没伤,历来也不屑沾边的,更有甚者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双目。
但出乎意料的,小女孩立即叫停了车队,她甚至自己亲自跳下车来,她可能就四五岁大,小小一团,手足无措,慌忙解下了自己的小披风盖在他身上。
这可吓坏了随行的管事和仆妇,披风盖他身上不能要了,女婢赶紧从车上另取一件,急急忙忙裹住她抱起来,管事一叠声让将女郎抱进去,解救之事交给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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