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七个学生失踪在油灯街内,给本就声名狼藉的街子更添了一抹离奇色彩。
油灯街范围很大, 是横亘在西河市多年的毒瘤,房产商拆不动, 警方扫黄打不到, 住户人均痞子加流氓。
若是问谁可能和七个学生的失踪有关, 似乎没几个人嫌疑小。
当晚韩小禾一行人和赵云今分开后从主街进入油灯街的辖区,最后看见他们是某栋楼上做不可说生意的妖艳女人,据她说, 当时几个学生仔在她楼下说笑, 声音太大吵着了客人,被她几句脏话骂走了。那几个学生离去的方向是油灯街南方几乎没人居住的荒废地带,而那一片正好是监控管辖不到的地方, 这给警方的侦破工作带来了很大难度。
赵云今将那天分开前发生的种种事无巨细跟警方讲了一遍,但是可用信息并不多, 除了学生们进油灯街的动机是为了寻找罪犯外一无所获。香中袭击事件虽然没有抓获嫌疑人, 但是无论是根据受害者的描述还是作案现场的痕迹都表明,犯人是一人作案, 而一个人同时控制住七个年轻人基本没有可能,最为关键的是, 两起案件之间手法也不一致,一个是迷晕猥.亵后离开, 一个是将受害者带离现场, 因此暂时排除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
案子陷入僵局,虽然事后市政工程在油灯街各个出入口都安装了监控,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警方当前能做的只是调查已有的监控记录,把部分路口当晚进出的人员及车辆进行仔细的排查。
前有中学女生万家馨市中心失踪案,后有香中女生袭击案,现在又闹出一个社会影响如此恶劣的高中生人间蒸发案,西河市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就连学校都停了几天课,复课后要么要求学生住校,要么要求每天早晚必须有家长亲自来接送。
中学的紧张氛围也波及到技校。
这是江易复学的第三天,那天他答应了林清执回去上学,恰巧当天没事做,一时头疼脑热竟然真的回学校感受了一下学生时代的生活,谁知道刚进学校就闹出失踪案,技校本来也是半寄宿制,这下直接安排全部学生必须住校,严禁封校期间一切理由的外出。
江易被锁在学校里出不去了,充电器都没带,现在用的还是花了五十块钱从无良小卖部里买来的,充电时不仅断断续续还烫得要命,像随时要爆炸似的。
晚自修要上到八点,七点时班上就有人坐不住了,杂乱的教室里没有老师,前排还坐着几个认真看书的学生,后排几个男生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打牌了。
教室里的学生原本江易认识的也没几个,半年多没来读书,现在名字更是一个都不记得了。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被邻桌几个男生打牌的声音吵醒,那些人是江易的舍友,还算脸熟,他们打牌缺人,踢江易的桌腿问他要不要一起打。
江易说:“我只打钱。”
男生都不像缺钱的样,张扬着眉:“打钱可以,五块一张,你玩得起吗?”
江易坐了过去。但凡千技高超的人赌技都不会太差,江易面对这些稚嫩的牌场新手甚至都没出老千,一小时就赢了一千多。
输得最多的男生先绷不住,看了眼时间快下课了,他起身找借口:“不玩了不玩了,我要去接女朋友放学了,她市四中的,现在闹得人心惶惶的,她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旁边人问:“接女朋友放学?你怎么出校啊?”
“后门墙边的树可以爬出去,我十一点就回来,查宿的话记得帮我打个掩护。”
走了一个人,剩下的局也打不起来,晚自习下课,江易正要离开教室被人堵住。
刚刚输钱那几个男生痞里痞气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搓了搓手指。为首的男生蛮横地说:“钱拿出来。”
江易没说话,淡漠地看着他。
“你别装傻,真以为进了你的口袋就是你的了?赢了这么多说走就走,也要问问我们几个同不同意。”男生打着赤膊,他只穿一件宽松的墨绿色迷彩背心,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上的一个黑色十字架纹身,是学校里公认最不好惹的那类人。
“进了我的口袋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江易冷淡地说,“愿赌服输,滚远点。”
那男生阴邪一笑,捏着拳头靠近,他刚要动手,身后人提醒他有老师过来了,他只得作罢,但眼神依旧盯着江易:“走着瞧。”
江易混社会的资历不知比他老多少,压根没把学校里这些小打小闹放在心上。
他坐在篮球场边抽烟,目光望向场上打篮球的少年们和在身后为他们加油的女孩们,年轻人充满青春张扬的活力,他坐在这格格不入,再向远望,是城市夜里的通明灯火,璀璨耀眼却有种说不出的无声孤独,相比起来,外面的世界才是他该在的地方。
他一根烟抽完,起身朝刚才那男生说的后门走去,绕过教学楼就看到了那棵树,他毫不费力爬了出去。
街对面有家门面漂亮的服装店,门口站着几个衣着性感的女孩在跳舞,江易去隔壁的便利店买啤酒,无意间朝店里瞥了一眼。
那店铺装修得美轮美奂,挂在墙上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华丽漂亮的小裙子,裙摆蓬松,或绘的或绣的,全是娇艳热烈的颜色。橱窗的模特颈部绑着一条饰品,黑色布面上绣着暗红色的蔷薇,在花朵的正中心,点缀着一颗黑色的蕊。
刹那之间,江易不知怎的想起赵云今了,她那明艳皮骨之下扑朔的冷漠,像极了暗夜里独独盛开的蔷薇花。
也许是他在橱窗前站得太久了,店员上来礼貌地询问他要不要买点什么。
他指了指那条颈饰,店员为他打包出来。
蔷薇中间的花蕊是产自泰国的小粒黑宝石,只是一点就价格不菲,刚好花光了江易刚刚打牌赢来的钱。
精美的礼品盒被他拿在手上,忽然就有种送出去的欲.望。
“去西河一中。”在回家路上,他要求出租司机临时改道。
……
便利店要撑到学生下晚自习后才打烊。
阿财早已从技校退学,每天帮父母打理店铺,江易进来时,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柜台后打游戏,抬眼看到来人是江易,他那白弱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你好久没来了。”
“还盼着我来?”
阿财拿饮料给他:“你总不来,槟榔快过期了也卖不掉。”
到了九点钟,学校的铃声准时打响。
校门口人群簇拥着,女孩出现在江易视野里,她一身规矩的学生打扮,上身的白衬衣外套着米色的针织马甲,下身穿着及膝的深蓝格子裙,看起来乖巧清纯,是哪怕在茫茫人群中也能吸引全部目光的存在。
赵云今没有急着回家,她站在路边等人。
阿财注意到他的目光,问了句:“赵云今?”
江易没有回应,他说:“一中公认的校花,都说她为人挺傲,但我不觉得,她来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很有礼貌。”
“你喜欢她?”
阿财在江易毫无防备之下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他是个聪明的人,看江易那一瞬间的眼神就明白了,他笑笑:“据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很难看得上我们这种人吧。”
“不是你们这种人。”江易淡淡说,“是我这种人。”
多年后再见,孤儿院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天之骄女般耀眼的存在,容貌皎皎,成绩优异,同龄中最出类拔萃的男生也得她不到。而他,比起孩童时更加不堪了,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念书的兴趣,进局子如同家常便饭,唯一值得夸耀的是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千数,可若将这个作为赖以为生的手段,和刀尖舔血也没什么两样。他像只阴沟里见不得天日的虫豸,做着青天白日的大梦,暗中窥视花园里那朵漂亮的蔷薇。
江易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个人能产生怎样的交集,如果不是林清执一心想拉他走回正道,他与赵云今,完全就是世界的两个极端。
便利店人流多起来,学生挤挤攘攘涌进来买零食和文具,江易拿着一罐能量饮料坐在窗边,顶灯投落下来,在他英俊的侧脸打出一道明亮的光斑,他穿着一件纯色黑T恤,衬得他的人沉定安稳,不言不语时,静得如一座冷漠的石塑。
校门口的学生陆陆续续散去,只有为数不多的学生还在原地等待家长。
赵云今也是其中之一。
她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放到耳边没多久后又自己挂断,她朝道路的另一头望了望,而后一个人朝家的方向走回去。
江易能猜到也许是林清执忙于工作忘记来接她了,也知道以赵云今的性子不愿意打扰哥哥工作。
店里人不多了,阿财看了眼赵云今的背影:“胆子也太大了,这种时候还敢自己回去。”
江易把喝光的饮料瓶丢进垃圾桶,跟了出去。
*
跟踪这种事江易从没做过,但第一回就得心应手。
赵云今在一家奶茶店外停留了片刻,盯着门口招牌上的水果茶发呆,她摸了摸口袋,没能掏出一块钱来。
江易站在街道的拐角,把赵云今脸上那点小失落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
赵云今继续朝家走,他插兜在后面慢悠悠跟着,蔷薇颈饰还放在口袋里,细长的盒子紧紧贴着腿.根,他买了,跟了,却没有上前去送。
赵云今进了家门,二楼一间屋子的灯光亮起,轻薄的窗帘上映出一个影子。
女孩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坐姿笔挺端正,削薄的肩膀和纤细的手臂映出来的剪影清透漂亮。
江易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道身影。
时间缓缓流淌,他却不觉得难熬,晚风过脸,深夜寂静美好。
半夜,赵云今清理了桌子,起身去隔壁的浴室洗澡。
比起房间的柔光,浴室的光泛着焦深的黄,窗户上贴了玻璃纸,这次没有影子落上,但窗户被蒙上一层水雾。不难想象赵云今在里面做什么,江易的嗓子忽然没来由干起来,那条礼品盒也泛着莫须有的滚烫,他喉结滚动,将目光挪到天边的流云之上。
云彩散漫地飘过天穹,一口吞吃掉夜幕上正悬的那枚月亮。
江易坐在赵云今的楼下抽了半晚的香烟,直至夜深人静,四下再没有一点灯光,他才起身离开。
*
下午第二节是体操课,秋天凉爽,但一节课下来还是出了汗。
校内没有商店卖冷饮,学生三三两两去水龙头下打凉水喝,更衣室里女生爆满比外面更闷,赵云今没有急着换回制服,穿着鹅黄色的运动短裤和短T恤回了教室。她两条笔直修长的腿白晃晃露着,稍微抻抻胳膊就露出软薄的腰肢和漂亮的肚脐。
教室没有人,但不知谁在她那张靠窗的座位上放了一瓶水果茶。
——元气西柚,是她昨晚在奶茶店外看见想喝却没有买成的那杯。
赵云今拿起饮料,下意识朝门口望了望,门外走廊一个人都没有。
……
少年背靠柳树粗壮的枝干,一脚曲起,一脚下垂,静静感受午后燥热的风吹拂过侧脸。
从他的角度望去,少女肌肤雪白,乌发如浪,被汗水打湿的两鬓有碎发粘连,依稀能看到汗渍,可却不让人觉得烦腻。
以前从不相信什么世间美好,可当望向她嘴角那抹不经意的笑时,却觉得宁静秋日天高云淡,就连风也温柔了。
☆、046
江易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坦荡的人, 出老千如是,借护送的名义跟踪赵云今亦如是。
可有些事做多了会上瘾,有些人也如罂粟一样令人食髓知味。
赵云今喜欢奶茶店的元气西柚水, 喜欢便利店卖的金枪鱼饭团,喜欢水果店冰柜里鲜切的白色椰肉, 喜欢放学回家必经之路上那棵火红的枫树。
她还喜欢傍晚时天边绚烂的云霞, 总是在吃过晚饭后一个人站在后窗看天。
她不喜欢吃食堂油腻的饭菜, 中午自带家里阿姨做好的便当,青菜居多,豆制品其次, 米饭和肉类最少, 傍晚只吃一点水果。
她喜欢学校那条开满紫藤花的长廊,总在午休时一个人抱着书坐在紫藤花的阴凉里看,微风拂过, 书页翻动,她柔顺的发丝也跟着扬起, 虽然闻不清晰, 但花香肯定比不过她的发香。
她喜欢洗很久的澡,水温一定是很热的, 因为玻璃上会缀满水雾,灯光也总要亮上很久才熄灭, 洗澡后她会回到书桌前看书,也可能在写日记, 坐姿和她那一本正经的哥哥一样端正。
少年的心思未必没有少女细腻, 江易常常爬到一中墙边那棵柳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赵云今上课、休息,看她读书、吃饭, 看她在体育课上运动,头发飘开时露出的一截莹白脖颈格外细腻,很衬他买的那条丝带,可礼物终究没有送出去。
有时在树梢坐得无聊,少年脑子里会滑过许多奇怪的念头。
——例如以后房子买在哪。
香溪沿岸不错,傍晚落日映在水面自成绝色,但临水泛潮,蚊虫也多。缠山脚下也不错,风景秀美,寂静空幽,但离市区太远,生活不便。市中心的别墅区是很好的选择,但他未必买得起。
——再例如以后的孩子叫什么。
赵云今喜欢喝西柚水,喜欢吃金枪鱼饭团,以后生了女孩可以叫江西柚,生了男孩就叫赵金枪。
那些事过了脑子没有停留,紧接被江易挥乱打散,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离谱,若是孩童时的感情一路到大倒不用担心什么,但现在赵云今是赵云今,他是他。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八年前他对赵云今的最后印象停留在一个滂沱的雨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孤儿院门口,嬷嬷撑一把宽大的彩虹雨伞,牵着赵云今的手将她带出来,小云今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带到新家了,也看见了站在车前温柔笑着的林岳和唐月华。
她漂亮的眸子里溢满水盈盈的泪花,望向更远处。
那里小江易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拎着自己的凉鞋,赤脚站在雨中。
前天答应了要带她出去捉青蛙,他昨晚兴奋得一夜没睡,从早起就开始准备,可来到孤儿院前看到的却是这样的画面。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应该温情的一幕,没有上前——他没资格让女孩留下,更没资格阻止她前往美满的新家。
小云今疯了一样挣脱开嬷嬷的手朝江易奔来,她被大雨淋得彻底,裙子浸湿了,头发贴紧白皙脸颊,死拽着江易不放。
“哥哥。”小云今泪眼婆娑,“跟我一起走。”
身后大人追上来,分开两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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