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办法回头,也自然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当他在她身前站定,女人仰头看他。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柄剑,那剑柄上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蜿蜒而下,蔓延直剑身首端。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长剑的剑锋朝下,嵌进沙子里,然后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睨着她。
在看到那本《满城雪》之前,傅沉莲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曾经所存在的那个世界。
他原本以为,他来的那个地方和这里,都是存在于浩瀚宇宙里,不同的时空。
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过,他那所谓的来处,不过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笔下的数页字句。
当晏子真将那本书递给他时,他一开始也以为这个女人或许也是从他曾存在的那个地方里来的,可是那书里有关于他,有关于楚靖阳的所有事情,都无比详尽。
曾经旭日峰上,他当着仙门十二宗许多人的面,被傅凛一剑穿心,却幸而未死。
后来的好多日夜,他常在浑噩之间做一些荒唐的梦。
梦里的那个他,从未遇见过赢秋,也从来没能逃脱傅凛的掌控。
他娶了女萝妖,丢了莲花瓣,在南行路上与那些仙门子弟风雨同舟,与天元宗首徒楚靖阳为朋为友……他一步又一步地将所有信任他,崇敬他的那些人引入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让他们丢了性命。
旭日峰上,他更是亲手杀了一心将他当做知己好友的楚靖阳。
他们对他所有的信任,终成了他刺进他们胸膛里最锋利的匕首。
梦里他所有梦过的情节,都同那本书上所记载的一切如出一辙,就好像他的人生,他的过往与未来,都从来遵循着那本书上的每一个字。
如果不是赢秋,也许他当日在旭日峰上,就真的该死在傅凛的手里。
这多可笑,原来纠缠了他一生的噩梦,实则是这个人一笔一划安排好的。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撕扯,傅沉莲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太阳穴传来阵阵抽痛。
嵌在沙子里的那柄剑在不断震颤着,莹白的光芒在剑身不断流散。
女人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她脖颈间戴着的那枚冰蓝的晶石忽然散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她发现自己原本被封住的嘴巴忽然能动了。
“傅沉莲!你居然没死!”女人明明很害怕,可大约是再见到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时,就无端勾连起那些惨痛的回忆,那么多年无处发泄的情绪让她此刻的胸腔内骤然盈满怨愤,“你命怎么这么大?”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好似绵密的针在刺着他的耳膜,他在朦胧中听到的龙吟又骤然盖过了她的声音,让他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是她的吵闹让原本就已经大受刺激的傅沉莲无法冷静,他伸手将嵌在尘沙里的长剑提起,剑锋顷刻间就已经横在了她的脖颈间。
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片刻,她开口时声音还在发抖,“你,你干什么?你还想杀我?”
傅沉莲握着剑柄的手指收得更紧,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精神彻底崩溃的疯子,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眉眼间满是阴郁戾色,剑锋就要划破她的脖颈。
“小莲花!”耳畔有银铃声动,他仿佛听见了赢秋的声音。
于是手指颤了一下,他晃神的瞬间,就又听到“扑通”的一声,好像高空之上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进了海里。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晏子真的声音,“夫人!”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傅沉莲手指一松,长剑就掉落在了尘沙里。
而他早已经跃入深海。
赢秋被傅沉莲拽出海面时,还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才算看清眼前的他。
他乌黑的短发被海水浸湿,仍有水珠不断顺着发梢滴下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你去哪儿都不告诉我,傅沉莲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大约是赢秋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
她也许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傅沉莲一看到她,就只是这么望着她,他那双神情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渐渐地染上了浅淡的水雾。
那样朦胧的水光,是比这海水的粼波还要动人的光影。
他们就浸泡在这冰冷的海水里,赢秋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眶渐红。
“阿秋,”
他忽然抱住她,不让她在看他的眼睛,他的嗓音有些喑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赢秋被他环抱着,一时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不是……”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人生,我的一切,早就是别被人设定好的?”
赢秋脊背一僵,她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办法反驳。
曾经她去到那个世界的那些年里,从女萝妖,再到那些大大小小她总是刻意让他避开的许多事情……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终归是个虚幻的世界,也知道他要拥有些什么,失去些什么,都是别人笔下既定的结局。
原来他的爱与恨,都是那个女人赋予他的设定。
“我用了好多年……”
他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后脖颈,此刻他几乎浑身都在颤抖,“我用了好多年,很努力地在做一件事情。”
“我想挣脱父亲的束缚,我以为我成功了……”
他握着她手臂的指节再度屈起,他仿佛从未如此迷茫绝望过,“可是这多可笑,阿秋,那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原来还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傅沉莲用了百年的时光,一直想要从傅凛给他的阴影里挣脱出来。
可是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逃脱了傅凛,却始终还是别人的傀儡。
他那些肮脏血腥的过往,甚至是父亲,朋友,还有南行路上的那些刀光血影,云波诡谲,都是那个女人给他的。
此刻的傅沉莲,脑子一片混乱。
那个女人随意写下的单薄字句,便造就了他百年苦痛的岁月。
他甚至已经开始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算虚幻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小莲花,”
随着海浪翻覆的声响,赢秋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想一想,我不是也去过你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吗?”
赢秋大约也能明白一些傅沉莲此刻的心情。
其实在她曾经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年里,当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那时候,她早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而她喜欢上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单薄的纸片人。
“宇宙浩瀚,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本都说不清楚,也许这整个宇宙里就存在着许多个不同的世界……”
赢秋就趴在他的肩头,“真真假假的,我们分不清就索性不要去追究了,再说了,你和那本书上描写的你明明不一样啊。”
“你快松开我点儿……”她说着,又挣扎起来。
傅沉莲下意识地松了松手指,然后他就被面前的女孩儿捧住了脸。
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耳畔又是她的声音,“以前我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那本书的电子书听了两三遍呢!你明明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剥人的皮囊,更不会杀了人还跟个变态似的笑……”
在那本《满城雪》里描写的傅沉莲,是甘于堕落在他的父亲傅凛手里的反派人物,因为受了父亲傅凛的影响,杀人是一种能够令人愉悦的乐趣,他甘愿听从傅凛的命令,甘愿伪装成仙门少君该有的姿态,然后慢慢地将那些信任他的傻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弄死。
书里描写他善取人完整的皮囊,阴暗又变态。
作者不止一次地强调他空有一副惊艳动人的容颜,却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可那跟赢秋认识的小莲花,一点也不一样。
“你一点都不像他,”
赢秋伸手拂开他额前湿润的浅发,“小莲花,难道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也是假的吗?”
那些都是发生在那本书的既定剧情外的事情。
从赢秋去到那个世界,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就知道他和那本书里设定好的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赢秋也想不明白那个世界到底是不是虚幻的,但是追究这样的真真假假早就没有意义,因为他此刻分明就如此真实地立在她的眼前。
有温度,还会像个小哭包似的掉眼泪。
他有着一颗赤诚的心,也有着这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他腼腆害羞,温柔纯净。
再多的鲜血泥淖,也没能折断他清傲的脊骨。
“和我回家,好不好?”赢秋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水痕,又用指腹轻触他微红的眼皮。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晶莹的水泽沾在他的眼睫,他几乎就在她这样的目光里生死轮转过一回。
“好。”他的声音里仍藏着细微的哽咽。
仿佛那种天塌地陷的崩溃情绪就在她的字里行间里渐渐收敛,他牵紧她的一根手指,仿佛是想通过她的温度,来告诉自己,至少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来到他的世界,陪伴他的那些岁月是真的。
他们在晨昏光影间看过的萤火,在澜雪镇上堆的那个雪人……还有他们喝过的清风酒,霁月茶。
那个在山洞里,用蜡烛的火光点满黑暗的除夕。
她在灵虚宗殿外朝他伸手,说要带他走。
那些年填满他所有昏暗人生的温柔回忆,都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他就相信她。
也许只是因为她,那些说不清是真是假的过往,忽然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这终归还是一场梦,那么有她存在的梦里,他甘愿永远沉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有点晚了,对8起!!我们明天见么么哒!!感谢在2020-11-03 23:22:05~2020-11-04 23:5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节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其名则灵
事情也许远比赢秋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晏子真和赵阅把那个陷在沙坑里的女人给挖了出来。
赢秋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写出《满城雪》的作者本人。
能够写出那样深刻动人的故事, 赢秋曾经也好奇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到她看见她动手拽赵阅的头发……
如果说傅沉莲真的只是这个女人笔下,凭空塑造出的一个人物, 那么她也不可能会在一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
这根本说不通。
赢秋看着那个下半身已经沾满湿润泥沙的年轻女人, 原本精心描画的妆容已经被弄花,睫毛膏的颜色都已经晕染到了眼下。
那女人浑然未觉,只是盯着傅沉莲,即便此刻她已经是满身狼狈, 却仍如同一个刺猬一般, 看向他的目光尤其不善。
傅沉莲那乌黑的短发还有些湿润,他带着赢秋踩过层层翻滚的浮浪, 再度走到这个女人面前。
开口说话时, 嗓音还带了些被冷风浸透过后的沙哑, “你认识我, 是吗?”
他说这话时, 一双眼睛轻睨着那个女人, 像是在细细打量她,也许是冷静下来后,他终于对这张脸有了一些熟悉感。
“程照花。”这个名字从他的过往的许多记忆里剥脱出来。
他也是此刻, 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
女人在听到他忽然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 几乎有片刻怔忡,她那双眼眸里光影微动, 半晌却又冷笑,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还记得我?”
赢秋一听“程照花”这个名字,就惊愕地望向她。
程照花就是《满城雪》的女主。
这个女人认识傅沉莲,如果她真的是程照花的话, 那么就证明她很有可能也去到过那个世界。
就好像赢秋一样,她或许去过自己曾一字一句创造出的那个世界。
可下一秒,赢秋却又听见她开口道,“两千年了,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时隔两千年,曾经的程照花,早已在这多年颠沛的岁月里,变成了现在的程婼。
“这么多年,你可藏得真好。”
短短两句,却听得人云里雾里,一时弄不分明。
“什么两千年?”赢秋更糊涂了。
傅沉莲在那个世界里历经的时间也不过百年,可到了她这里,却成了两千年。
而他曾经杀了傅凛之后,也是程照花最先赶到灵虚宗。
她去时,空荡的大殿内已是血迹斑驳,而傅凛就坐在高位之上,胸口插着一把剑,可他的头颅却已经被他亲手炼制的跗骨丝生生隔断,就那么滚落在台阶下,一双眼睛仍然大睁着,血丝满布。
插在傅凛胸口的那柄剑,是天元宗首徒楚靖阳生前的佩剑。
当其他人匆忙赶来时,便见程照花呆立在殿内,而那傅凛胸口又插着楚靖阳的佩剑,他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程照花用那柄剑杀了傅凛。
当傅凛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他们才知道傅沉莲原本就是傅凛的新生骨血,只是生来便被他的父亲炼化成妖。
一时间颇多人唏嘘,只叹傅凛丧心病狂,为了实现自己一统仙门,成就大道的目的,竟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而对于傅沉莲,他们至多只会多叹两句“可怜”。
除此之外,也不剩些什么了。
所有人都以为傅沉莲已经死了。
也许只有那天的程照花知道,那个早就在旭日峰上,死在十二宗许多人眼前的莲妖,或许还活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不是几年后傅沉莲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或许有关于他,关于曾经那位天元宗首徒的所有事情,都会被渐渐埋没在尘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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