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姜倒没有犹豫太久,对子扬道:“无论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把信送到沧州,可以吗?”
子扬双眼亮晶晶,挺直了身体,立下军令状,“回陛下,保证做到,不然便提头来见您!”
云姜一笑,示意他过来,抬手放在他脑袋上,郑重说了一句,“多谢,辛苦你了。”
鼻头一酸,子扬险些流下泪来。
第54章
犒赏北境将士的宫廷大宴, 由于一封沧州传书改了时间。
如今南边已然自立为潇洒王的翁斐提出要求,他要亲自往京城来,与长义王共商大事。
当初潇洒王这个称号传出来, 不知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想那沧州前刺史翁斐也是一位名士, 文采风流, 怎么给自己取个难登大雅之堂的称号?
谁也不知,这个称号是数十年前翁斐年幼的女儿提出的。当时翁斐笑问爱女,以后爹爹也当个说一不二的王怎么样, 女儿坐在他肩上拍掌叫好, “好呀好呀, 那爹爹就当个潇洒王,潇潇洒洒走天下!”
妻子女儿相继离世后,她们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翁斐梦中, 令他怅然痛心。因此他达成所愿后当真采纳了女儿那时的童言,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笑的称号。
所以, 在他收到那封信后, 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翁斐喜怒参半, 既肯定了这是只有自己和女儿才知道的事,又怕真是有人费尽心思挖出这些, 拿此作笺子引他生事。
无论如何, 他都要亲自走一趟来确定真假。
如果是假的……翁斐目光冷冽无比, 那人不会想体会他的手段的。
他这个决定, 其实遭到了不少反对。虽然翁斐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看似师出有名,但实际上有多少私心,他们都清楚。反对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怕翁斐去了之后会回不来。
不过, 潇洒王和京城这边毕竟还没来得及生出仇恨,当初他攻城的步伐出奇顺利,并没有多少伤亡,而后在勄江边和兰台大营的将士也仅仅是做样子打了打,双方如今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也算正常。
翁斐抵达京城的当日,魏隐亲自前去渡口迎接,二人见面后相处和睦、谈笑晏晏,竟没有丝毫火气。有好事者这时候普及了,道这二人曾经可有一番不浅的情谊,还差点成为翁婿呢,要不是翁斐爱女早逝,如今的境况怎样还不一定。
其余不知此事的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长义王对这位多有容忍!
如此说来,长义王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说了半晌,翁斐环顾魏隐左右,看着颇为不悦地问,“怎么不见陛下?莫非他不想见我?”
他问得不客气,实则心底早就知道传信给自己的是小皇帝,云姜在信中说了她和魏隐的事,翁斐此举不过是想看魏隐反应。
“陛下体弱,不便多走动。”魏隐淡笑,“等举宴时,潇洒王就能见到了。”
魏隐一出口,居然直接承认了翁斐这王的身份,周边人心中如何震惊,自是不用说了。
翁斐笑了笑,抚须,“那就好。”
春意融融,皇城中早已是花木葳蕤,不复冬日的萧疏风景。魏隐带着翁斐一行人漫步长廊,身后缀了一串的官员,有京城的,亦有沧州的。
但翁朝不在其中,他被留下镇守南方,以备后患。
一路上,百官见长义王待这位潇洒王打态度温和有礼,便也明白了什么。
“这般景色,已许久没见过了。”逛了半日,翁斐发出一声感叹,后方有早就识得他的官员,也不禁跟着叹了声。他犹记得二十年前,翁斐携妻女进京述职的场景,当时这位娇妻爱女在侧,本人亦是墨发风流,气质斐然,今日却已是皓首苍顶,青春不再。
翁斐循声看去,见到此人的脸怔了下,而后记起什么,“原来是你!”
这人见翁斐记起自己,也不推辞,俯首道:“见过潇洒王,下官有幸得您记住。当初正是下官奉梁帝之令,带您和令夫人、令嫒游览京城。”
翁斐似在回忆,过了会儿恍然点头,“确有此事。”
有了这一遭,此人自然走到了前列,翁斐不时会回头和他说些往事,谈到翁斐早逝的女儿时,此人感慨道:“下官记得,小郡主活泼可爱,极是聪颖,即便被她捉弄了,也无人恼得起来。就连梁帝,也时常会带小郡主于膝上玩耍。”
他敢如此说话,也是因为翁斐的模样看着很平和,像把那些痛苦都已放下了,而且,也是翁斐主动提起的这些。
闻言,翁斐果然微微笑了笑,“善善她……从小就很机灵,见了她的人,无有不喜爱的。”
身边顿时有人纷纷附和。
少数几个知晓往事的人,不禁偷偷看了看魏隐,却见这位王爷如老僧坐定,岿然不动,面上一直含着微笑,从容极了。
倒也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连翁斐都放下了,长义王更不可能还耿耿于怀。
说到底,这二人还是少了些做翁婿的缘分啊。
皇宫并非处处风景,若论值得欣赏之处,至多大半天也就结束了。索性时辰也快到了,魏隐就令人先把翁斐一行人送去了观月楼,自己则以更衣的借口,绕行去了大明宫。
白日里翁斐的言行让魏隐起了疑心,他怀疑翁斐已经知道了什么,今日才特地说那些来刺探他。要知道,以前翁斐可是一提到已逝的妻女就要发怒,不可能如今身份一变,就能完全放下往事。
接近殿门时,魏隐的脚步放慢了。
他的目光越过小窗,停在了伏案作画的“少年”身上。“少年”一身青色春衫,更显得身形风流,乌发毫无章法地随意披散,如瀑一般,泛着柔润的光泽。
“少年”未察觉有人接近,依旧兀自好心情地画着什么,口中哼曲,探身蘸了颜料,继续挥毫,愉快的样子让魏隐想到了今早在枝头看见的,来回蹦跶的小鸟。
那只鸟儿,也同她这般快乐。
魏隐笑出了声,引得里面的人回身,见是他就撩了撩眼,回身继续专注自己的画儿,“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应该很忙么?”
“再忙,也不会忘了陛下。”魏隐走了进去,书案上,雪山飞鸟跃然于纸上,逸趣横生,很是生动。
魏隐眼眸一动不动地盯了画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云杉雀,只适合被富贵娇养,雪山那样严寒的地方,它受不住的,陛下画错了。”
“我作画,想画什么便画什么,想让它如何便如何,哪需要旁人替我考虑常理。”云姜如此回,语气颇有些骄横。
她随手丢了画笔,走去净手,魏隐跟着她走去,提前拿上了软巾,“陛下说得是,臣这些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云姜挑眉,“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紧张。”
魏隐含蓄地笑了笑,又道:“我知道,陛下不愿提起往事,今日的故人想必也不愿再见。所以,稍后还请陛下装一场病,正好可以避开宴会,陛下以为如何?”
说话时,他的目光没有错开过云姜,而她神情轻淡,闻言也只是微微皱了眉,而后道:“也好,就这样吧。”
看这反应,可能真与她无关?这个想法出现在了魏隐脑中,过后他自哂了下,无论和她有没有关系,这个决定总没有错。
毕竟,以她的狡智,只要抓住机会,就不会放过。
由此,云姜顺理成章地装起了病,魏隐回到观月楼陪翁斐说了会儿话,才有内侍把这个消息禀报上来,魏隐佯装大怒,“陛下怎会突然病倒?”
内侍跪地小心回:“太医道陛下天生体弱,本就龙体欠佳,初春这种换季之时,更要谨慎养身。”
魏隐依旧要发作,一来一回间,做足的戏让翁斐摇头,“罢了,本就没什么,我此来能不能见陛下,于大事也没影响。”
此事就算作罢,翁斐在宴上,没再提过任何与少帝有关的话。
一番酣畅的酒宴,席间亦达成了不少共识,宾主尽欢。魏隐道宫中安排了地方就寝,翁斐道:“在宫中留宿倒不必,还是回驿站去吧。”
听罢,魏隐又亲自送了翁斐回驿站,看着他进入房中,这才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居高临下站在窗边看着一行人离开的翁斐道:“见微这孩子,有我当年风范。”
这些手段想当初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如今被魏隐反用到了自己身上,翁斐心中不可不称微妙。
微妙之余,却也自豪。
他身边站了位老者,正是当初守门的那位,翁斐同这老者既是主仆又是至交,翁斐所有的事,他都清楚。
老者道:“您还是今夜就进宫为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管是真是假,也好做接下来的决定。”
翁斐目光扫过他,默了片刻,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内心的些许退却,长叹一口气,“也好!”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知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还是……真是他的善善。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那里的两本已经各存了两章开头了……呜明天给编编康康,再一起参考下她的意见决定开哪本
第55章
按照信中的方法, 翁翡找到了接引人,在魏隐属下的眼皮子底下,竟很轻易地混进了皇宫。
这时候, 他想起了那则传闻, 少帝和禁卫军统领卫息的关系不清不楚……本来以为是无稽之谈, 现在看样子,那应当不是无的放矢啊。
月色下,朱红宫殿撞入眼帘, 它静静伫立在那里, 格外得沉默。翁翡敏锐地发现, 这里恐怕只剩下了暗处的守卫。
他离开领路人,略一踟蹰,缓缓迈过了门槛。
恰时一阵晚风吹来, 吹动了槅扇,停留殿中, 在寂静的大殿呜呜回旋。此情此景, 不免显得有几分阴森。
但翁翡看惯生死, 又这把年纪了,早就不怕所谓的魑魅魍魉, 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神情自若地走了进去。
窗边, 立了一位等候他许久的少女, 长发垂腰,宽大的广袖留仙裙飘然欲仙,正静静凝望着夜色。
翁翡愣住了,他早就看过这位少女,但那时的心情, 和此时有所猜测的心情,截然不同。
何况,今夜少女的妆扮气质,和他的女儿……简直一模一样了。
这当然是云姜有意为之,她知道父亲一刻都不会多等,今夜就会来确认。
“听说陛下龙体抱恙,无法参宴,我还担忧了许久。但现在看来,恐怕言不尽实啊。”这个时候,翁翡还在怀疑,但说话的语气已经非常客气了,甚至称得上温和。
云姜直接看向他,“爹爹现在还不相信我?”
翁翡身体一僵,竟不知要如何回她。
抬步走去,云姜离他越来越近,“我知道,当初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爹爹我的存在,是对您的不孝。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之久,何况生死轮回之事,寻常人都不会信,我一直以为,如此对我们父女二人才是最好的,若不是魏隐犯了执念,我也不会再来打搅您。”
见翁翡依旧不语,云姜叹了声,望了他许久,而后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爹爹,当初喝下那杯酒后,我其实一直在等你。”
翁翡脸上完美的面具,瞬间裂开了,猛地朝她望去,眼中藏着惊涛骇浪,像是要一寸寸地打量她,又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感情瞬间迸发出来,以致于神情都有些扭曲。
“善……善善?”他哑着声音,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个词。
这句称呼,瞬间将二人拉回了十五年前,那时候云姜已经疏远了他很久,父女之间仅仅是维持表面礼仪。翁斐每次唤自己的女儿,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女儿在。”云姜轻声回答他,带着翁斐往回,走到了书桌前,那里静放着几幅画,翁斐看去,全是以前女儿年幼时他手把手教她的。
他的眸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心中已经全然相信了这个事实,可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又告诉他,借尸还魂一事是多么得滑稽可笑。
“爹爹现在不相信,我也理解。”云姜平静道,“反正你也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过几日再来,也是一样。”
“不,我……”翁斐沉沉道,“爹爹相信你。”
他的感情终于战胜了理智,这是梦也好,虚假也罢,看着站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女儿,翁斐再也没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人,又在下一刻停在空中,慢慢收回。
云姜伸出,捉住了他。父亲的手依旧宽大,硬了许多,茧已经厚到覆盖住了原本的手。
她定定看着他,“我是真的,父亲。”
翁斐久久无言,很久才紧紧回握过去,花白的发在这一瞬间似乎充满光泽,脸庞的皱纹,舒展了开来,但他的眼眶,却将要流下泪来。
他想起老友目送他进宫前说的话,“您见了人,无论如何,都要镇定些,免得……让人笑话了。”
翁斐意识到,老友指的人应当是云姜,叫他不要让自己女儿笑话。
明明是快要流泪的狼狈姿态,翁斐却笑了起来。
他视线一刻都没再离开云姜,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在眼前消失。
父女二人的重聚,称得上顺利,持续到了深夜。
等候翁斐的人不知主子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离开时,不小心瞥见了素来冷酷的主子眼眶微红,整个人似乎经历了情绪的巨大起伏,看起来略有疲惫,但眉眼间,又透出一股愉悦。
翁斐确实很愉悦,翌日一早醒来,整个人像直接年轻了好几岁,直叫身边人不敢相认。
有人问他身边最亲近的老者,主子是不是和京城这边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才这么高兴,老者只是摇摇头,淡笑不语。
会见魏隐时,翁斐的好心情仍在持续,他还认真打量了下魏隐,让魏隐几次都不确定地暗暗环视自身,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但翁斐只是在心中哼笑地想,这小子很好,竟敢生出把他女儿囚在身边的想法,看来这十多年不仅让他地位变高,胆子也变肥了。
“见微。”翁斐笑道,“我今日想去云雾楼走一走,你可有空陪我?”
云雾楼,京城最大的茶楼,楼中还有杂耍、说书、弹琴、下棋等活动,魏隐只是怔了一下,很快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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