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顾淮之小人之心,而是这时候的人臭毛病多得很。就拿顾氏庄园里养的一些医者来说吧,医术倒也还行,但一个个的都傲气得很,大部分只肯为顾氏族人看病诊脉,至于佃户和奴婢部曲等人,若是在主子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倒好,还能请得动他们。可若是混得太差生在底层的,你叫人家过去治病,人家反而觉得你看不起他们,以卑贱之人来侮辱他们。
现如今奴婢同牲畜,在一些人的眼里,让他们这些神医跑去给这些微贱之人治病,那就是杀鸡用牛刀,心里能痛快么?
把人招来了,后续的工作职位可得说清楚,免得谈崩了。顾淮之可是打算让宋璟长期医治部曲,自然得事先说明。
宋璟自己就是行医的,当然也知道某些大夫的臭毛病,一听顾淮之这话就笑了,乐道:“宋某心中,只有病患,并无贵贱。若宋某真有此心,当初也不必孤身前往兖州了。”
“先生莫怪,是淮之失礼了。”顾淮之顺势开口,“我听闻,医者的医术,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诊治病患中锤炼出来的。若是先生在庄园中一直只顾看书而不亲自诊脉,怕是浪费了先生这一身好医术。是以我便想着,凡是我名下仆役部曲,若有不适,皆由先生诊治,让先生多多练手,免得手生,先生意下如何?当然,诊金全都由我来付,绝不会亏了先生。”
宋璟摇头失笑:“我是大夫,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府上但凡有人不适,不论身份贵贱,只管来找我便是!至于诊金……大公子不要再提,你让人送来的那些医书,可抵万金,凡从医者,无不心向往之。得公子如此厚礼,我哪还有脸问公子索要诊金呐?”
顾淮之心说一码归一码,该发的工资还是得发,正要开口再劝一劝,宋璟已经自发转移话题,“我听闻,令堂怀有身孕将要临盆,我虽不才,对妇人安胎之法也有几分心得,若是大公子信得过我,不如让我为令堂请平安脉?”
“你不会也一请脉就给下一堆安胎药吧?”对于这事儿顾淮之也很头疼,他本事再大,上辈子也是个单身狗,哪里知道孕期的注意事项。但他知道,药不能乱吃,尤其是孕妇,更不能随便乱吃药。只是现如今大夫就是这样,王氏若是哪里不爽利,先来一碗安胎药。
顾淮之每回都看得心惊胆战,虽说以往都是这么干的,但是有限的医学常识还是让顾淮之为此感到后怕。
宋璟听闻又是一笑,摇头道:“我诊脉,和旁人不同。能不开药方,便不开药方。所谓是药三分毒,这药啊,能不吃便不吃。依我之见,平日注重调养,多食一些补身之果蔬菜肴,更好。”
这不就是以后推崇的药补不如食补吗?顾淮之眼睛一亮,听起来就靠谱!
于是,宋璟就在顾淮之的大力推崇下成了为王氏请平安脉的大夫。
宋璟的确医术高超,非但精心为王氏定了食补菜方,还给了许多在顾淮之看来比较科学的意见。比如说可适当走动走动,锻炼产妇体力,以免生产之时乏力以致生出凶险。
更让顾淮之惊艳的是,宋璟竟然还察觉到了产妇产后抑郁的问题,并私下提醒顾淮之,“妇人怀孕生子极为不易,心情也善变易焦躁。便是顺利诞下麟儿,照顾不贴心,也易心气沉郁。我行医多年,诊治过的病患中,不乏有妇人产后心绪不佳,以致积郁在心憋出心病者。待夫人产后,公子还得好生照看。”
这一席话,彻底让顾淮之肯定了宋璟的医术水平,自是欣然照办。
八月初一,王氏清早便开始发动,直到黄昏之时,才顺利诞下一子。
顾淮之对这个新出生的弟弟还是非常有爱的,在门外等了大半天就想第一时间见见这个小家伙。顾琉已经大步向前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见顾淮之还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顾琉不由一笑,低身把小家伙递在顾淮之面前,口中还笑道:“淮儿你看,你阿弟同你生得多像,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俊!你们兄弟两也真会挑日子,一个初一,一个十五,都是好日子。”
添丁进口,顾玄脸上也满是喜色,慈爱地看着这孩子,点头笑道:“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生得像。”
顾毓和顾玦也频频点头,只有顾淮之惊呆了。
顾淮之上辈子单身狗一条,发小们也没一个结婚生孩子的。这辈子刚穿过来的时候身子不大好,顾凝之出生的时候他也没第一时间去看,直到满月酒上才见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导致在顾淮之的印象中,小婴儿都是白白胖胖的可爱萌物。
然而眼前这个小家伙,哪里跟可爱搭得上边?尖嘴猴腮,皮肤红皱皱的,眼睛还只有一条缝,丑不拉几的,这还叫生得俊?
顾淮之不由大惊失色,指着襁褓中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脱口问道:“什么?我以前也这么丑?”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生了三个儿子的徐氏最有经验,点了点顾淮之的额头笑着解释道,“小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养上一段时日,褪了红,自然就是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了。”
顾淮之怀疑地看了哭声更响亮的小家伙一眼,忽而叹了口气道:“算了,丑点就丑点吧。反正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为外貌发愁。”
顾玦等人简直要笑翻,只有顾琉怀里的小家伙好像感受到了来自亲哥的嫌弃,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
顾淮之是胎穿,从来就没闹腾过,顾琉当年初当爹,很是顺心,自觉颇有照顾婴儿的经验。结果小家伙这么大哭,顾琉便有点招架不住,只能让乳娘抱回屋仔细哄哄。
小家伙的名字,顾玄已经早早定下,取了一个洄字,名为洄之。
洄,逆流而上。期盼顾氏在如今这逆流之中,能再有蒸蒸而上那一日。
顾淮之听从了宋璟的提醒,十分关注王氏的心理状态。每天雷打不动地跑去同王氏说话,他不仅自己去,还把顾琉也拖上。王氏月子中本来不应见人,结果被顾淮之一闹,倒是同往日无二。
夫君体贴长子懂事,小儿子虽然吵闹了些,也有乳娘婢女精心照料,加上婆母从不插手儿子后院之事,王氏这个月子坐的十分舒心。出了月子后更是气色极佳,完全不没有刚生了孩子的狼狈之态。
顾洄之小朋友果然让顾淮之刮目相看,一个月下来,变化堪称整容。原先还泛红的皮肤早就变得如白玉一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脾气更是好了许多,见谁都是一张笑脸,任谁见了都喜欢。
顾淮之每次看到小家伙都想戳戳他鼓鼓囊囊的婴儿肥,却总被奶娘制止,说是婴儿的脸不能戳,戳了容易流口水。没办法,顾淮之只能强忍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然后在小胖子顾凝之跑来看弟弟时多捏他几回过过手瘾。
王氏既然已经出了月子,接下来自然是顾洄之的满月宴。
这可是顾玄等人回虞川后要办的第一场宴会,自然极为隆重。
顾氏族内如何重视暂且不提,整个宁州得了消息的人家,自忖有点名望的,不管收没收到贺帖,都提前给顾家下了拜帖,备上厚礼往虞川而来。
顾琉桌上的帖子堆积如山,看的顾淮之头大不已。
顾玄那儿却收到了另一份贺帖,来自虞川郡太守,说是那日也会来喝杯满月酒。
顾淮之一眼就瞅见了落款上的林字,不由挑眉,“太守姓林?亳阳林氏之人?”
顾玄点头,“正是。此人乃林氏旁支,之前一直遍游山川,这几日才回太守府。听闻你爹喜得麟儿,便下了拜帖言明要亲自登门道贺。”
“等等,这段时间正是农忙的紧要关头。他乃一郡之守,不在虞川好好管理秋收之事,反而到处乱跑游山玩水?这也能当官?”
顾淮之都惊呆了,类比一下就是,他公司要签个几十亿的大单,结果负责签单的总经理一直不见人,什么事都不干还满世界瞎转悠。真碰上这样的货色,顾淮之早就炒了他的鱿鱼,怎么这郡守还活蹦乱跳当官当得有声有色的?
真是让人迷惑。
顾玄淡淡地看了顾淮之一眼,随口道:“这有什么可惊奇的,他虽不管,太守府内自有人会管。”
顾淮之立即精准吐槽,“事情都让别人做了,那还要他这个太守何用?”
第14章 机智对答
顾洄之满月酒这天,林郡守果然如期而至。顾淮之早就想见见这个丢下一郡百姓到处游山玩水的憨憨郡守,早早地跟在顾玄身边,就等着第一时间见见这位奇人。
一见之下,这人长得倒是不错。认真来说,顾淮之这些年来见过的世家子,就没一个丑的。毕竟世家出身,富贵乡里养出来的人,哪怕五官生得普通点,也有气质加成,看上去很是亮眼。这位林郡守当是气质取胜的佼佼者。
顾淮之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大概是选错了专业,明明浑身都是艺术家的气质,却跑去混了官场,还混成了郡守,真是不知道让人该夸还是该吐槽。
林郡守一来先对着顾玄深深一礼,口中还道:“世伯安好。世伯回虞川,晚辈原该早早过来拜访。只是那时晚辈因赴友人约,去了幽州游赏闾山,耽搁了不少时日,还请世伯莫怪。”
顾玄笑着摇头,一边招呼林郡守入座一边回道:“府君客气了,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见的?若是因此误了府君大事,岂不是我之过?”
林郡守摆手,挑眉道:“有什么事能比世伯更重要啊?这不,我一赶回来,就听闻世伯又得一嫡孙的好消息,赶紧跑了过来向世伯贺喜啊。”
说完,林郡守又看向顾琉,拱手笑道:“还未恭喜伯康兄喜得麟儿。”又指着顾淮之问顾琉,“这位便是伯康兄的长子吧?我虽在宁州,也听闻过顾氏嫡长孙聪慧过人的名声,伯康兄好福气啊!”
顾琉回以一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既礼貌又不失热情,“府君过誉了,不过是个让人头疼的顽童罢了。”
顾淮之一见他爹这表现就知道顾家和这位郡守的世交情分是塑料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塌。
再一听两人的对话,客套间又带了些机锋,顾淮之在一旁看戏看得美滋滋,一直到今天的主角登场,大家的注意力才被转移了过去。
顾洄之被打扮成了一个大红包,看着就格外喜庆,前来道贺的人贺礼堆了满院,顾淮之略微合计一下,哟呵,小家伙这回可发了笔不小的财。
林郡守同顾琉年纪差不多,家里也有好几个孩子,看着顾洄之这可爱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嘴上还乐道:“这孩子生得可真俊,比我家里头那几个臭小子俊多了!”
顾琉想着这会儿天热,外头人又多,怕热着小儿子,同林郡守客套了几句便让人将顾洄之抱回了后院。
满月酒已喝,主人公也已经见过抱过,礼节悉数到位,林郡守淡淡一笑,再次看向顾玄,皱眉问道:“世伯当日辞官,是否太武断了些。如今来看,圣上也并非不听劝谏之人。只可惜世伯这等国士,如今竟要屈身于山野僻陋之间,实在让人痛心。”
顾淮之不由皱眉,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儿呢?
那边顾玦已经冷笑一声,挑眉反问:“府君此话不妥,此乃我顾氏祖上基业所在之地,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衣食无缺,又有山川河泽美景作伴,怎会是僻陋之地?”
林郡守反唇相讥:“于燕雀而言,寸方天地确实足够。”
这是上门找茬来了,说话句句带刺。不过论及怼人,顾玦又怎么会怕,他自己就很有杠精潜质,在家怼亲爹,一气一个准,这会儿矛头对准林郡守,说出的话也特别不客气:“哎呀,有人些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钟灵毓秀之地,却眼瞎认成穷乡僻壤,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直毫无建树,干脆趁早回乡让贤算了!”
“你!”
“你什么你!虞川百姓谁不知道郡守不通庶务只知游山玩水,有这么个郡守就跟没有一样。怎么,你做的出还不准别人说啊?”
“三弟闭嘴!”顾琉警告地看了顾玦一眼,“来者是客,岂能这般慢待贵客?倘若传了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们虞川顾氏的颜面!”
顾玦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当着他的面暗讽他爹,当他是死人啊!听了顾琉这话,顾玦不但没闭嘴,反而给了林郡守一双大白眼,贱兮兮道:“大哥教训的是,府君莫怪,刚刚是我失言。不过我也是一片好心,人嘛,身体不适就该趁早治病,切莫讳疾忌医。哦,对了,淮儿,你上个月不是招揽了一名游医吗?不如把他请过来给府君看看。”
顾淮之正在一旁吃瓜看戏呢,冷不丁就被顾玦点了名,还有点懵逼,心说顾玦这是要气死林郡守,说是给人推荐个大夫,却偏偏要点出对方“游医”的身份。按照林郡守清高的秉性,怕是要气得不轻。
果不其然,林郡守还未等顾淮之答话,已经勃然大怒,“我好意登门道贺,你却如此羞辱于我!”
“说得好像你刚刚没有暗讽我爹似的。怎么,只许你讥讽别人,不许别人反击?府君好大的威风!便是林廷尉亲至,也不及府君这般有气魄。”
见林郡守气得快要背过气去,顾琉赶紧出声打圆场,“三弟快人快语,一片孝心,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府君莫怪。不过三弟方才所言也有道理,犬子前些日子招揽的那位大夫,虽是游医,医术却极为精湛,非但开药治病极为拿手,调理身子亦是有一手。府君不妨让他为你调养一番。”
同样是讥讽人的话,顾琉说得就要委婉些,但是气人效果一点都不差。林郡守怒极反笑,深呼吸好几回,努力平复下心情,而后对着顾琉皮笑肉不笑道:“有劳伯康兄惦记,本官一切安好。倒是伯康兄这官辞得好,堂堂世家子弟,成日里同粗鄙的武人为伍,岂不是辱没了虞川顾氏的清名。”
顾淮之原本还在看戏呢,见这人开嘲讽开到他亲爹头上,登时怒了,一脸疑惑地仰头问林郡守:“敢问府君可是出自亳阳林氏?”
林郡守傲然一笑:“那是自然!”
顾淮之继续一脸天真无邪地给他挖坑,“我听阿爹说,亳阳林氏的先祖,是先秦时的猛将林毂将军,是也不是?”
林郡守已经猜到顾淮之接下来要说什么,脸色立即僵硬起来。
果不其然,顾淮之已经无视了他僵硬的脸色,笑眯眯发问:“既如此,府君何以如此鄙视武人。林将军若泉下有知,听了此话想必都要气活过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世家人际关系复杂,表面和气还得维持一下,所以这种动不动把人祖先搬出来侮辱对方的话,顾琉等人不能说,顾淮之来说却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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