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许久没挨打,但如芷宝刀未老,逃窜的功夫仍然一流,姬相一深不可测的神力所运转出来的速度,竟愣是追不上那个白羽小丫头。
一直追到玉斛峰,姬相一终于停了下来。
玉斛峰的对面是连炎坡禁地,那里埋葬着凤凰族的先祖,随意踏入是为不敬。
不过如芷从来不晓得“敬”字如何写,对她而言,连炎坡禁地只是一个无聊得不值得去的地方,但并非是不能去的地方。
姬相一大喘一口气,眼看着如芷那小小身影还在坡上乱窜,咬牙切齿地骂道:“混账东西,尽往那去不得的地方逃!”
妙芜紧追慢赶终于撵上姬相一脚步,恰听见他说这一句,也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
“先祖身躯不可践踏,她这么慌乱地冲进去,若是不小心踩到,今夜就会有天谴降下。”妙芜拉着姬相一的胳膊,急切道,“你就说你不打她了,叫她快些出来!”
姬相一哼了一声,“就让这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挨一回才好!”
妙芜苦笑,“她也要挨得到才是。”
闻言姬相一猛然想起什么,原先的怒气顷刻消散,再看向妙芜时,眼光中只剩下怜惜。
妙芜对上他眼睛,“你看,往常问你你都答得毫不犹豫,现在也到了检验的时候——到底是你那炉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姬相一郁闷半晌,终究将手中黄金藤一掷,唾道:“小混账,真是讨债来的!”
妙芜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姬相一运转神力冲连炎坡喊道:“臭丫头,爹不打你了!你快些从坡上下来,免得冲撞了先祖遗骸——”
他一句话尾音还未拖完,便见如芷脚下忽然红光一闪,她不知被什么东西弹上了天!
妙芜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冲上去接如芷,姬相一也随之离地射向连炎坡的方向,还未到如芷方才站过的位置,他便已看到那一片巨大的凹坑。
姬相一脑子一热,猛地闪现在方才落地的如芷跟前,伸手就要掐她脖子。
如芷第三次在姬相一面前感到恐惧。
妙芜护着如芷,用脊背挡住了姬相一的手。
姬相一见状怒不可遏,“你还要护她到几时!”
妙芜转过身,将如芷藏在身后,握住姬相一的手,“你冷静些……”
“我怎么冷静!”姬相一目眦欲裂,不依不饶地伸手向妙芜身后,“我今天非杀了这混账不可!”
“姬相一!”
这许多年来,妙芜几乎未曾叫过姬相一的全名。
仿佛一盆冷水泼下,姬相一感到身心俱寒,返元的血红双眼渐渐清明,他也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他看见被他捧在手心不舍得伤了半根头发的妻子满面泪痕,听见她用嘶哑的声音哀求道:
“你冷静些……”
如芷躲在妙芜身后,吓得大气不敢出。
事实上,在方才被弹上天时,她就已经彻底不能思考。她并未感到自己踩了什么东西,可方才那红光,分明是她在三千多年前遭遇天劫时的红光,也是她前不久被乌熠佯攻时的红光……
她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样能力,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如芷正魂飞天外,忽然身子一轻,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向后飘去,随后她的整个后背被一股温暖包围,馥郁辛夷花香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她惊诧回身,望见那张妖异的脸。
☆、第16章
青阳揽着她双肩,宽阔的手掌挪到她的后脑勺将她按进怀中,再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被青阳下了沉睡咒。
“姬十三帝,”青阳目光无波,沉静地望向姬相一,“您这一族究竟何以苟延残喘至今,您可还记得?”
现有的三位帝君中,姬相一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十万年前即位,乃是凤凰一族的第十三位帝君,因此除了凤帝这个称呼以外,叫他姬十三帝也是无误的。
不过以次序称呼显得太过亲近,一般除本族地位崇高的长辈以外,其余神仙都是没有资格如此称呼他的——即便是外族比他年长的帝君也不行。
姬相一许多年未曾听见有谁如此称呼他,此刻被青阳当晚辈教训,胸中多有不悦,于是开口讥讽道:“帝君身为外族看客,何故插手我族事务?”
“我无意插手你族事务。”青阳将如芷拦腰抱起,小心地调整好姿势,才继续道:“我只是要插手她的事务。”
姬相一开口便回道:“可她与帝君——”
还未说完,被自家妻子一脚踩在脚背上。姬相一皱了皱眉,难得地忤逆了妙芜的意思,接着道:“也无半点关系。”
“并无关系?”青阳讽刺地一笑,“看来凤帝对我麒麟一族着实知之甚少,您若是实在不知道,可以问问凤后。”
姬相一与妙芜对视一眼,后者默默地点了点头。
青阳面色如霜,看向对面的连炎坡,寒声道:“在我眼里,她就是踏平了连炎坡,也无半点罪过——天道谴责?”他嗤笑一声,“天道何曾讲理?”
说罢,他抱着如芷转身欲走,转到一半,他又蓦然回身,对妙芜微微躬身,“凤后大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回报。今夜若有天谴,我会替她受了,凤后安睡便是。”
妙芜还没来得及说上话,青阳的背影已消失在眼前,她张开的嘴无处安放,只好转身冲姬相一发作:“都是为了你那破炉子!”
姬相一前脚刚在青阳那处吃瘪,后脚就又受自家人的气,顿时郁闷无比,“我这还不都是担心你!”
“现在你不用担心我了,人家帝君说了由他代受。”妙芜白他一眼,“要不是因为你,如芷也不会遭受天谴……”
离开玉斛峰,青阳轻车熟路地找回了如芷的叠风院 ,刚回去便看见一个小少年坐在门槛上,整个儿连同头顶两根毛都是恹恹的。
青阳到他跟前,沉声问道:“哪家的小仙,为何坐在别人屋子门口?”
乌熠一惊,抬头望见被青阳抱在怀中的如芷,慌忙起身,急切道:“她这是怎么了?是被凤帝打成了这样吗?”乌熠委屈得想哭,“好歹是亲生女儿,怎么能为了一个炉子下这样的狠手……”
青阳抬了抬眉毛:“你是伺候如芷的小仙?”
这位好看的公子乌熠从来没见过,看他气度不凡,想必是哪位地位尊崇的神仙。乌熠打量片刻,态度恭谨地道了声是。
青阳看着乌熠头顶两根毛,问道:“乌鸦?”
乌熠一愣,又道了声是。
青阳:“长得不太吉利。”
乌熠:“……您说什么?”
青阳没理他,抱着如芷径自入了屋,随口道:“把门关上,在外面候着。”
将如芷好生放在她的小床上,又盖好被子,青阳这才得空坐下来,低声喃喃:“怎么连个侍奉的乌鸦也是公的……”
她睡得很熟,不到明日正午是醒不来的,于是青阳的打量便多了些肆无忌惮,他细细瞧了半晌,感概道:“还是你原本的模样好看些。”说罢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你原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别人的样貌不敌你也是理所应当的。”
腰间纳物囊吊在一边,青阳取下来随手扔在桌上,纳物囊发出一声哀鸣。
青阳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自言自语:“你也实在顽劣,这般贵重的东西,不怪凤帝要教训你。”
知道这炉子的材质为沉熏石时,青阳就做好了如芷要被教训的准备,也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冲动,不论来到南禺看见凤帝如何对待如芷,他都该冷静些才是。
凤帝待如芷好,好得出了名,虽对内不知他父女二人如何相处,但对外,凤帝从不会舍得让如芷受半点委屈。
最近的一件事就在一百多年前,如芷不知从哪儿听说到东海的珍珠比南冥的大,就前去找东海水君要了几颗。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去的那一日正逢东海神兽虻蛟换皮。这畜生平日也算温和,就是每逢换皮就十分暴躁,因此被水君锁在笼子里。
如芷拿了珍珠没有急着走,由一位鲤鱼仙领着四处观赏。鲤鱼仙成仙领职不久,对东海一概事务不算了解,也不知那几日的虻蛟不可冲撞,只觉得那畜生稀奇,便带如芷去看,结果酿成大祸。
大祸并非降在如芷头上,她当时不过被撕破了点皮,立刻被及时赶到的水君救下。水君也知道凤帝必然生气,诚惶诚恐地先鞭了虻蛟三百下,抽得它遍身伤痕,连同换到一半的皮都和血粘在一起。
不过凤帝依然不满意,亲自前来宰了虻蛟,又将那不懂事的小鲤鱼仙扔回了凡间,这才算了。
这事青阳听文和讲过,据说那只虻蛟是东海水君最喜爱的神兽,寻常在东海也是横着走的,凤帝不由分说地宰了,让水君到现在还悄悄记恨着。
青阳当年与姬相一之间,的确有过一些小龃龉,但他那时忙着闭关,并未往心里去,到现在过了近万年,他也早就不在意,再听文和将这些往事,他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只是他实在护短。
不论是谁,不论此人对如芷是否有恩,他都容不得对方待她不好。
他在这世上没有亲族,乃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一个,十方天地无边浩阔,却没有谁的生死境遇与他相关。
唯有她。
唯独还剩一个她。
☆、第17章
乌熠候在门外,不知如芷的情况究竟如何,焦躁地等了一会儿,始终不敢进屋,只好去找凤后问一问。
妙芜与姬相一正在连炎坡收拾如芷留下的烂摊子。
姬相一手中忙碌,嘴里不停念叨着“先祖饶恕”,妙芜却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今夜降下的天谴会严重到何等程度,帝君又能否成功引开。
天谴降到自己身上,妙芜并不害怕,可她怕那个万一,万一自己与帝君谁也没能引开天谴,以如芷如今的神力,她必定连灰都剩不下。
乌熠几经打听才知道凤帝凤后的去处,可玉斛峰与连炎坡的哪一处他都去不得,只好又灰头土脸地回了叠风院。
如芷的屋门大敞开,乌熠一惊,慌忙冲进去,看见她好端端躺在床上——只是先前那位好看的公子已然不知去向。
乌熠上下瞧了个遍,确认如芷只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离开。
夜幕降临,如芷还未醒。
乌熠去做好了晚饭,回来尝试着唤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屋内一片沉静,乌熠觉得莫名发冷,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头顶,让他难以喘息。
他缓缓退出去,关门时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发抖。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逐渐隐没,乌熠蜷着身躯坐在院子门口。
今日也不知怎的,晚风格外猛烈,直吹得他睁不开眼。
空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起一团黑雾,仿佛整座凤凰山夜晚的迷雾都汇聚到了这小小的叠风院来。
乌熠揉了揉眼睛,依稀看见前方有个长条黑影,他伸手挡住风沙细眯了眼,才看清那渐行渐近的黑影原来是个人。
那人很快到了他眼前,竟是方才那位不辞而别的漂亮神仙。
青阳看见乌熠,脚步一顿,吩咐道:“离这院子远些。”迈了半步,他又回身道:“最好离整座山头都远些。”
乌熠不明就里地站起身,退后两步。
随即他看见漂亮神仙周身燃起莹莹蓝光,那蓝色如海如天,却又有不同。乌熠不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只觉得天地间最纯粹的蓝色,大抵便是如此了。
青阳手上什么动作也没有,叠风院的门槛也不过两步之距,但乌熠深切地感受到这座小院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法再朝小院迈近半步,一道蓝色的透明屏障缓缓凝结在眼前。
乌熠不由得再次退后几步。
这结界初初形成,便无端生出一股迫人的凌厉,以乌熠的仙力,莫说触摸,竟是连靠近也不能。
青阳在结界内冲乌熠摆了摆手,院门随即砰地一声紧闭。
天幕压得更沉了,空气中恍惚夹杂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腥味。
叠风院内的黑雾愈来愈浓,渐渐连眼前一寸的事物也难以分辨清楚——真正的黑暗笼罩着这座小院。
但这黑暗丝毫没能妨碍到青阳。
他进屋将如芷抱出来坐在院中,脱下自己外袍拢在如芷身上。
如芷在梦里也是个心大的,双眉舒展,唇角含笑。
青阳握住她的手,卸下几乎僵硬的冷峻面孔,终于有所依怙似的放松下来。
“我从来不怕天谴,但每次看见你,依然感到安心。”青阳笑了笑,心中想道,“即便你什么也不做。”
不多时,妙芜与姬相一也赶了过来,他们在门前遇见乌熠,问清来龙去脉,妙芜忍不住蹙起眉头。
青阳的结界,这世间没有几个神仙能够破得了,就连姬相一也能感受到这结界凌人的气势。
妙芜缩在姬相一怀中,神色忧虑地望着叠风院。
这副模样让人心疼,姬相一劝道:“要不你还是回屋歇着罢,这里有我守着。”
妙芜摇头,“我心下难安,在屋里只会更焦灼。”
姬相一于是不再说话。
天边远远地传来轰隆隆一阵闷响,那响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地敲打着妙芜的心——这是天谴降下的前奏了。
响声足足持续了半刻钟,忽然又放出几道长长的闪电。白色光芒仿佛将天空劈开的巨斧之刃,森然显露出它的威严。
青阳捂着如芷的眼耳,无可奈何地一叹气,“每次发怒前都要这么石破天惊地闹上一通,生怕人家不知道你要上刑似的。”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这一番抱怨,天边同时爆出五六声惊雷。
青阳懒得再废话。
雷声之后有短暂的安静,妙芜闭上眼胆战心惊地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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