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前几回来的时候,这桃园风景都不在最好的时候。这几日小阳春,桃树冬开,也算是难得之景,阿鱼早些时候就吵着一定要邀您过来瞧瞧了。”
阿鱼是王琦灵的小名儿,而说话的人正是连氏次子王隽。他今日着装格外庄重,腰间配上白玉环,淡青色交领长衣,五官秀气,看模样是斯文温和的。
按照王氏这一支的序齿,王隽行五,身边站着的分别是二房的王彬,行三,五房的王理,行四。王琦灵那边,二房四房五房的几个姑娘站在一块儿,足有六七人。年纪小的怕太过闹腾,便都拘在了屋内。但饶是这样,加起来都差不多有两手之数了。
王隽说完话,比他高半个脑袋的王彬才不紧不慢开口:“此处风大,公主不如移步园内。”
于是众人这才不再挤作一堆,有序地进了桃园。
本该是殷疏等人先到,再在此地等候段嫣的。但段嫣同王氏的关系亲厚,便提前来了,于是等殷疏来的时候,段嫣已经在桃园内坐了一会儿了。
说是邀请了学堂众人,却只有段嫣、段启同他们的伴读来了。
殷疏出趟门也颇为困难,马车人手都被那位继室刁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到了王氏门口时,正巧遇上了段启同沈清然。殷疏行了一礼,沈清然便站在段启身旁,睨着眼瞧过来。殷疏视若无睹,也走了过去跟在段启身后进了王氏府宅。
孟冬之际,桃花开得格外绚烂。
跨过拱门,入目便是如云似霞的粉,没有边际,恍若仙境。
殷疏难得怔住,他站在那儿,呼吸渐渐轻了下去。段嫣站在一株古桃树下,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她正巧穿着件浅黄色的衣裳,打扮素净。于一片粉中就像突出的一个小点,淡黄的颜色散开,似乎渐渐化作羽毛,随风而起,然后飘落至某个深巷。那点浅黄,在漆黑单调的世界里,让人不想注意都难。
“来了?”
殷疏回过神,他知道这话是在对段启说的。垂下眼,心里却默念两字。
来了。
殷疏五六岁的时候,曾躲在门后偷看殷乐辛同旁的人相约翌日出门。第二日的早晨,殷乐辛还未起身,殷疏就眼巴巴爬起来了。他在角落里看那人跑进院子找殷乐辛,没找着人便气得大声喊殷乐辛的名字。而后殷乐辛被吵醒,才不甘不愿地说了句。
“来了?”
那人一下子便不气了,大声回道:“来了!”
宁平伯府的一年四季,殷疏从前只觉得饿难挨,寒难挡。那个仲夏,院子里的声音却让他明白世上原来还有名为孤独的东西,比饥饿更能让人原形毕露,比严寒更能让人心生凄然。
“殷伴读。”
听到有人唤他,殷疏习惯性地挂起笑脸,弯着眸子,“公主。”
作为东道主,王氏子弟自然又是上前来寒暄一番。随后几人便往桃园深处走去。
听王琦灵说,深处那株古桃树才真正算得上是古树。根据记载,几乎有千年了。
除了王氏这些自小就看惯了古树的,其余几人都是神色好奇。段启更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向王彬问各种事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
而偌大宅院内,守在廊下,或是屋内的仆人竟慢慢头晕眼花,最后昏倒在地。随后那些个女主人,也都一一失去知觉。随着段嫣进入王氏的侍卫顿时脸色一变,拔剑警戒。
“公主还在桃园!”有人沉声道。
因着礼数,段嫣进桃园的时候将大部分侍卫留在了原地,只带了少部分人进去。这会儿情况诡异,还挑这个时候,那些侍卫瞬间就明白过来,公主危险了!
但还不等他们行动,四周突然就冒出一伙人,二话不说刀剑相对。大部分侍卫被绊住手脚,只有少数侍卫被掩护着从中退走,分头行动。
一人闪身消失,看样子是去通知守在外边的侍卫了,过不了多久皇宫那边也会受到消息。
于是那伙人里头领模样的人低声喊了句:“速战速决。”
那些人攻势就更猛了。
此时,段嫣等人渐渐走到桃园深处。她刚看清古树的模样,耳边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公主,有刺客!”
那匆匆赶来的侍卫刚说一句话,就被斜角里冒出来的冷光一刀劈中了腰腹,温热的鲜血飞溅在古桃树上,粉嫩的花瓣上沾染猩红。
“啊——”
十多个人顿时乱了,王氏姑娘吓得面无血色,尖叫连连。她们你推我挤一下子全将段嫣忘在脑后了,拼了命的想逃离此地。
又是几个侍卫赶来,同黑衣人厮杀起来。
王琦灵扯着段嫣的手,想拉她逃命。
“你先走。”不同于上回楚国的遭遇,段嫣这次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孟冬的气息混合了血腥味,反而让她脑子无比冷静,“你跑出去,找人过来。”
不等王琦灵说什么,段嫣将人一推,躲过了砍过来的铁刃。她自己也顺势往地上一滚,躲过一击。
“这桃园没有暗道?”段嫣压低声音,问还未逃走的王隽等人。
他们神色惊惧,却是一副忍耐的模样,显然是正极力压住逃跑的冲动。听到段嫣的问话,王彬想了想,飞快道:“我记得是有暗道的,但从未使用过,具体位置我也记不清了。”
他指尖颤抖,焦急地环顾四周,看哪个位置都像是暗道。
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消息,浸满铁锈味的空气都滞住了。
段嫣盯着王彬,冷声道:“镇定!”
她一声呵斥,裹挟着威严,倒是让那几人冷静下来。
“你们几人一齐去找,要死我还在你们前面挡着,怕什么?”
众人怔住了。
沈清然讽刺般的笑了声,“你们王氏素来称清正稳,现在怎么不行了?”
王隽的紧张得以缓解,他抿了抿嘴,看了眼沈清然,又看向段嫣,没说话。他神色极为严肃,转身就跑了起来,一下子消失在桃林中。看他这样,其余几人如梦初醒,纷纷跑去找那条暗道了。
于是就剩下段嫣、、段启,沈清然和殷疏四人。
“三人分开走,他们恐怕是冲我来的。”段嫣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她捏紧了拳头。此时身边只剩下一名侍卫了,他满身鲜血,正护着段嫣往后退。警惕地看着四周,不敢有半点疏忽。
树影中又窜出几人,侍卫看清了人数后脸上尽是绝望。他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同时喊道:“快走!”
段嫣当机立断,“走!”
三人神色一紧,便立即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跑。
沈清然余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他登时瞳孔骤缩,脚步一变冲向段嫣,厉声道:“趴下——”
第55章
段嫣来不及回头看, 只感觉凉风逼近,后颈的肌肤一阵刺痛。
在听到沈清然话的一瞬间,她当即弯下身。破空声从头顶传开, 一把犹带鲜血的铁刃从眼前劈过去。
沈清然正好赶过来,沉着脸拉过段嫣。脚步慢了一些的殷疏顿了顿, 他站在离两人半步之遥的地方, 指尖动了动。
不断有人从各处窜出来,有敌, 也有友。耳边尽是刀剑相触冷厉之声,入眼之处恍若阿鼻地狱。
段嫣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冲自己来的,而那些人刀刀欲往她身上招呼的动作, 也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王氏这桃园极大, 段嫣认为只要转身离开这些人的视线, 就有一定几率能在桃林中错开。但这也是有风险的, 现在那些侍卫已经顾不上围在段嫣身边了,如果段嫣转身躲入桃林,这就意味着她也很难遇上自己的侍卫。当她不幸遭遇敌人之时,估计就是她命丧此地之时。
段嫣想了这么多, 但其实只是过了两三息。
时间紧迫,没有空余用来犹豫,段嫣认为段启三人还是与自己分开走比较合适。但看了段启一眼, 却改变了主意, “沈伴读, 你同阿启一道。”
然后不等他们说什么,段嫣就当机立断,“现在走!”
段启脸皱成一团,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朝殷疏看了眼,像是托付一般,然后就带着神色复杂的沈清然往右边走了。
段嫣两人也开始行动起来,转身躲入桃林,甩开后面的追杀者。
桃园内的每株桃树都长得粗壮,避开那些人的视线之后,段嫣完全可以找个角落遮住身形,躲起来。
两人暂时找了个地方停下,段嫣环顾四周,对殷疏道:“你同我分开走。”
起初让王琦灵等人去寻王氏留在桃林内的暗道,只不过是为了多一些可能性。如今这种情况,段嫣觉得就算他们找到了暗道,自己也很难碰巧地撞见她们。而殷疏同自己一齐走,风险还是太大了。于是段嫣让他另外走一条路。
殷疏摇头拒绝,段嫣见状便不再多说。两人再次往前走,小心避开路上枝桠花瓣,尽力营造无人来过的模样。
段嫣不是没想过绕到门口,去与外面的侍卫会和。但已过去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听到外边传来声响,像是完全不知道宅内的情况一般。
有了某种猜测,段嫣不禁心中一沉。
这个险她也不敢冒,说不定外面还有更多的敌人在等着她。
而躲在桃园内也不是个办法,总会被那些人找出来的。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自己能找到那条暗道了。
段嫣已经走到了桃园的高墙处,她手心贴着墙壁,感受温度,然后屈起指敲了敲。
殷疏一路沉默,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仰头看着这堵比人高的墙,随后又垂下头,走上前去一一观察那些砖石。
追兵未至,但总这样,一点一点查看也不是个办法。段嫣停下动作,皱着眉盯着自己踩着的这块土地。
有暗道的地方,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她渐渐眼神溃散,显然是陷入沉思之中了。
段嫣在脑海中模拟暗道打开的样子。
突然,灵光一闪。
有暗道就意味着地下打通了一片空间,用来推收暗门。而王氏的这道暗门长久不用,地下那片空间肯定沉了不少积水。
水一多,就会生长出什么东西来呢?
段嫣看着自己脚下,光秃秃的泥土,然后倏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视线能及的墙角处,尽是同她脚下一样的光秃秃模样。
“去找长了青苔的地方。”扔下这句话,段嫣就拎起裙摆沿着墙角跑起来了。
往前跑了一段距离,一小块绿色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段嫣弯腰指尖捻了捻,青色的苔,湿润的手感。她转头,殷疏还未走远,便低声喊了句:“过来。”
殷疏也看到了她面前的青苔,眼中闪过了然之色。
“暗门之外生青苔。”
就算段嫣没有解释什么,殷疏走过来只是看了会儿就明白了其中关联,然后他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将袖子往上挽起,开始敲击青苔之上的砖石。
段嫣先是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才看到殷疏的动作。他并不是盲目,而是按着某种规律一般,跳过一些砖石,然后再在某处停下,极为认真地敲击,探查。
正想说什么,却听到掉落在地的桃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段嫣细眉一拧,转头看去。
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人正站在不远处,他也看到了段嫣两人,明显地眼睛一亮。捏紧了手中剑,大笑着一边挥剑,一边冲了过来。
“开了。”殷疏的声音听起来飘忽,像是在千里之外,又好似近在耳边。
段嫣来不及回头——
那把剑当头劈过来,血液飞溅,登时肩头剧痛。段嫣咬紧牙根,却还是抵挡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涌上来的昏沉,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
草棚顶上风吹日晒,如今已经露出个拳头大小的洞。
冬日里忽然下起雨来,无遮无挡的地方,再加之上头还破了个洞,更让人瑟瑟发抖。
段嫣指尖动了下,她忽地睁开双眼,满目荒凉。但很快就被肩部的剧痛夺去了注意力,因着昏阙而好似消失的剧痛再次涌上来,绕是段嫣这成人心智,都忍不住闷哼一声。
她抖着手拉开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发现伤口竟然已经包扎好了。段嫣眸色一沉,想到了某种可能,但是这时候殷疏也不在这草棚内。
殷疏的岁数,对于段嫣而言,只是个孩童罢了。但是这是古代,不能用以前的思维观念的判断,五岁识诗书,十岁撑门户,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婚嫁。
若真是殷疏替她处理的伤口……
想到这里,段嫣忍着疼用手指在身下的稻草杆上敲击几下。
不管殷疏本意是何,想拿捏自己的把柄也好,单纯只是为了救自己也罢,这件事都必须烂在肚子里。
如果殷疏野心太大,意图噬主,那就只能狠下心肠了。
心中做下决定,并且认为殷疏一定会回来。
段嫣依然像刚醒来时的样子躺在那层稻草杆上,呼吸时必不可免牵动到左肩,伤口慢慢往外渗血,疼痛像是这孟冬阴雨时挥之不去的湿冷,绵绵不断,甚至得寸进尺噬咬着血肉。
段嫣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盯着头顶那个破开的洞,一直没有眨眼,好似这一眨眼,就会丢失最后一道防线,溃不成军。眼白处渐渐生出红血丝,干涩无比。
但段嫣知道,这一关自己必须跨过去。
草棚地势偏高,现在还不用担心雨水会漫进来。
棚外雨声不断,连城整齐细碎的杂音。
蓦地,一道鞋履踏水声响起,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最终,停在了草棚外。
“公主。”是殷疏的声音。
段嫣终是一眨,眼尾有淡淡水痕。干涩的眼睛终于得以缓解,但随之而来的,是因为松掉最后一口气而存在感愈来愈强的疼痛。
她小心忍耐地吸了口气,眼睛僵滞地转了转,看向殷疏。
殷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蓑衣,他将怀里的东西放好,又细致地站得离段嫣远了些,免得自己身上的水珠沾湿了段嫣。
“公主可还好?”他抿着嘴笑,眉宇间尽是关怀,然后一边脱下了蓑衣,有些笨拙地将其挂好。
“大夫说这药一日煎一副,回水煎服,再辅以外用,您的伤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转过身来,段嫣才看清出他如今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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