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同张成端都看了过去。
空气一下子寂静起来,段嫣慢条斯理扯好裙角,面不改色朝张贵妃行了一礼。“娘娘那儿可还能容得泰清坐坐?”
她笑着,恍若被发现听墙角的另有旁人。
可她身后的含细就没那般功底了,面颊都被自己尴尬得染了薄红,烧着了一般。
张成端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静静看向段嫣。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等着段嫣被张贵妃亲热迎进来,他才似乎是从沉思中出来,低垂了眼,向段嫣请安。
“安侯不必多礼。”段嫣笑着侧过身,然后一偏头,又同张贵妃道,“从前头过来,听得您在说什么婚事。难不成,是安候有心仪的人了?若真有了,您不妨同我说说。”
如今昌平帝远在落云城,宫中大小事情,都由王皇后同段嫣负责。甚至前朝的一些决策,段嫣都有权力参与。故而问起昌平帝亲封的安侯的婚事,也不算奇怪。
倒是张贵妃,方才问张成端时极为自然放松,这会儿段嫣在场,却暗暗替自家这不会说话的小辈捏了一把汗。
既希望这闷葫芦说点什么,又怕这说的话,白瞎了那张好脸。
第102章
张成端垂着眼, 他五感敏锐,能清晰地感觉到面前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轻浅浅,像暖冬里飘然而落的一捧雪, 落在心间,一息之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仅仅留下点水痕。
宛若隔靴搔痒, 心头依旧烫得厉害。
莫名的,喉咙发干。
张成端默声不语, 修长的手指慢慢捻上了身侧的衣料。锦缎滑凉,捏在滚烫的手心里不一会儿就被捂热了。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如同被壳子罩着,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声比一声沉缓。
张成端喉结小小滚动一下, 却觉得喉咙更干了。他避开段嫣的眼神, 眼底沉淀着些许狼狈。
“并无……并无心仪的人……”
说完这句话,张成端闭了下眼,嘴角又紧紧抿着,像是不管怎么样都再也撬不开的蚌。
分明长着张肆意妄为的脸, 也没有什么形象值得顾及。却总是将自己束在壳子里,不肯放出来一点。
张贵妃气得牙痒痒,却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她不再看张成端, 而是偏过头去同段嫣说话。
“你近些日可忙?”
段嫣立时想起方才不曾现身时, 听到的张贵妃的话, 于是一些言辞到了嘴边就拐了个弯。她笑着说道:“多事之秋,需要警戒的地方也多了起来。实在是忙得有些分身乏术了。”
张贵妃眉眼一弯,笑得恍若神妃仙子,靡颜腻理。“那正巧, 我前不久才想着替成端问问这事儿。你看你手底下现在缺不缺人手?若是缺了,便看看成端能不能用。我见着他整日蹲在家中,心里头就不舒服。”
她说话直爽,涉及这种事情也不会拐弯抹角的来,平直得让人舒服。
不过,皇帝亲封的安侯,竟然被张贵妃说成个差不多是在家吃白饭的人,却是有些诧异。
那晚去梅园见戎族公主,碰上张成端满身是血,一副刚从宫外赶进来的模样。
深夜入宫,显然是暗地里在替昌平帝做事。只不过看张贵妃的样子,她显然是对此时完全不知情的。
在撞见张成端之后,段嫣做好准备等着昌平帝的询问,却是发现昌平帝没有丝毫动作,恍若从来不曾知晓那日晚,她在梅园撞见了张成端。
大概,自己是欠了对方一个情。
眨眼间,段嫣脑子里就闪过这些。她看了眼仍旧站在一旁的张成端,又收回眼神,对张贵妃道:“安侯年少英才,到我这边,您也不怕委屈了他。”
张贵妃捂着嘴笑起来,“尽会夸人。”
“不过您可是救了我的急了,那边的事儿正缺安侯这样有才能的人,您不嫌弃,我便将人调走了?”
三言两语之间,张贵妃就同段嫣定好了张成端的去处。说完这件事之后,段嫣聊了几句,也起身告辞。花架下只留了张贵妃坐着。
张成端站在那儿,一直沉默。从表面上看,如同百年前就扎根在这儿的老树,没什么能让他侧目,也没什么能撼动得了他似的。
“你这……”张贵妃本想说什么,见到张成端那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脸,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只好笑又无奈地按住额角,叹了口气。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
……
趁着尧军休整之期,良湘一行人手段频出,领着大军就攻下了陈国皇都。从那个发迹以来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的尧军手上占了大便宜。
尧军的将领苏守最是孤傲,立即将良湘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就等着哪日报仇雪恨,让对方将吞下的东西连血吐出来。
就在尧军着手准备,打算将自己丢失的肥肉打回来的时候,良湘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将原先陈国的皇都改名为明都,意蕴深远。同时为自己同这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取名为“明”。
明军,民军。
这个说法让不少人都倍感新奇。
同时,良湘大力打出了自己同明军不参与天下争霸的口号,还说这座城将是庇护天下无家可归之人的大厦。随后,他又颁布了一系列措施,令城内诸事,井井有条。
这一举措,前所未有,天下为之震动。
连尧军都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明城的人打着这个旗号,定然瞬息之间就会成为流民心中的救世主。
旁人不知晓的是,尧军就是流民脱胎换骨而来的军队,他们虽不能良善地接受天下流民,却天然的将自己放在流民立场,对明城的人产生了好感。
于是就这样几番犹疑,尧军停止了本想发动的攻势。
而其余势力就更简单了,他们听到明城不参与争霸,还大度地接收天下流民,就认为其成不了什么气候,过一会儿救没再理会了。
明城原是陈国皇都,在良湘等人攻入此地那日,誓死不愿投降的陈国皇室并没有被斩杀。他们臭着脸,浑身散发着不情愿的气息,在明城内充当了吉祥物。
良湘见人便拉着对方大谈陈国皇室的慷慨,夸张又不失真诚地地夸赞他们们明大义,心怀苍生。身为皇族,最后却主动让出了这座皇都。
陈国皇室的人脸上高冷,心内却被夸的很舒服。每回听到良湘用着最华美的词汇夸赞他们的时候,都烧红了耳朵,扭过脸装作没听见。
他们当初会答应良湘的提议,虽说确实是被良湘话里河清海晏的盛世蛊惑了,但最主要原因还是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在十万大军面前,他们的子民早已于战火中疲惫不堪,一旦对上,必败无疑。所以思来想去,与其死后引得唏嘘,还不如留个好名声。
诸国战乱,天下流民何其之多?
良湘虽说承诺过明城收容流民,并且会给他们提供生存的保障,但明城终究只是一座城。
在天下流民尽数往明城赶之后,能成功进入明城的只是一小部分人。
以上所有的事情,良湘都按照段嫣的计划完成了。
接下来,便是等着一个转折。
有人将一块肥肉吊在面前,用它引着你奋力追赶,最后却遗憾地告知你,那只是个假的。
就像是满怀着希望,撑着最后一口气往明城赶的数万甚至数十万流民,他们破口大骂,满眼恨意。将先前的救世主扔进唾沫堆里。
明城一时之间成了名声最不堪的地方。
良湘掐着这个点,孤身来到聚集在明城脚下的成千上万流民群前。
他言辞诚恳,面容疲惫。
“我出身西岭,但是自从战乱,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曾跟随百人的队伍,辗转各地,从一个地方又被人驱赶到另一个地方,到最后队伍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一路上我见过易子而食,也差点在梦里被人打晕当成粮食。可能大家也猜出来了,我手里不干净,但这种世道,又有谁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一些朝着良湘扔石头的人手颤抖着。
能活着来这里的人,几乎都被迫做过从未想过的事。他们不情愿,甚至午夜梦回都在忏悔。但谁会给他们机会忏悔?死还是活着,都必须经历一个残酷的选择。
活着来到这里的人,有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在面前死亡,却不敢救,也救不了。也有些人,为了一个活下来的机会,泯灭人性。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做出最狠厉的事情。
杀父弃母,易子而食。
他们不是好人,却都困在梦魇之中。
人群中,渐渐有人蹲下身,放声痛哭。
良湘看着这一幕,闭了眼睛,而后又睁开。之前复杂的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只留下坚毅。
他继续道:“流民也是人,凭什么我们不能正常的活着?在城内拥有自己的住处,入夜后能睡在床榻上,而不是蜷缩在荒郊野外,不知一觉醒过来是生是死!”
人群躁动起来,有些人眼底燃起希望,他们被良湘的话牵入美妙的幻想之中。
居有处,饥有食。
这才是作为人该拥有的一切。
他们热切地看向良湘,即使是能看到一个身影,却像是看一眼,就能过上那种日子。
“建明城,就是希望大家都能过上人该过的日子……”良湘的声音渐渐弱下来,他声音沙哑,“但明城实在太小了……”
后半句话充满了无力,这种情绪传递到了人群之中,飞速蔓延着。
一个面黄肌瘦的人忍不住喊出了声:“那就再拿下一座城!我知道,有些城里压根就没多少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像是被点醒了一般,他们激动得面红耳赤,纷纷喊叫着:“再拿下一城!”
良湘面色惊讶,仿佛被众人的提意吓到了,他沉痛道:“可明城已经承诺过,不参与天下战事……”
“良将军,只有您能救我们了,求求您的。我给您跪下。”
“求求您了!”
一大片的人跪下,对生的渴望与迫切几乎从脸上挣脱出来。
良湘那些话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可此时心底还是沉甸甸的。他用力攥紧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已经颇具威严的娃娃脸上各种神色一闪而过。
这就是乱世的悲哀。
他再次闭上眼,沉淀各种情绪。
计划不容出错,每一环都是关键,必须用最完美的方式解决。而在如今这种局势中,谈良善与心软已经全无用处。
快刀斩乱麻,不管手段如何,只求能尽快结束这个乱世。良湘想着,恐怕不论是什么,他都会愿意去做。
下面的人一个个跪下,仿佛朝拜着自己最虔诚的信仰。
他们齐齐呼喊:“良将军,再拿下一城!”
最终,他们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
“好。”
民间都在议论,明城曾对多方势力许下过承诺,不参与天下争霸,但在百姓请求下,为民出战。此等义举,万万不能算是背弃誓言。
明城军队民心所望,整装待发,剑指下一座城池。
曾经信了良湘不参与天下争霸那套言辞的几方势力,俱是惊呆了。
还能这般不要脸面?
第103章
说是为了大义, 为了百姓,被迫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但明城军队动起手来的时候却是没有一点被迫的不情愿。他们出手很快, 还学着尧军用起了游击战术。
最后还真打下了几座人烟稀少,兵力不强的城池。
手里有了新的城池, 良湘又像当初他承诺过的那样, 将明城附近的流民护送进了新的城内。而那些这回依旧没能进入城内生活的人,却没有像上回那样闹起来。
进城的人里面, 有些是他们的亲人,也有些是他们关系密切的好友。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总是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来。他们相信良湘能拿下下一座城池, 并且相信下一个进入城内的人, 就是自己。
流民中, 迸发出了强烈的生机。
而现在还活着的流民, 大都是身体素质好的年轻人,他们一进入城内,就为明城的人增添了很大助力。愿意加入军队的就加入军队,愿意在城内担任守城兵的便留在城内。就算不做上面两种选择, 也总能找到旁的事做。
齿轮转动起来,精密的机械开始运作。
就这样,扩张地盘, 收拢流民, 明城逐渐壮大, 以流民为源头的兵力增长得飞快。明城这股势力,已经没有任何人敢小瞧。
别的势力也反应过来,明白了流民在如今这局势里的力量。比如尧军,他们本就是出自流民, 但因着一些原因,他们之前虽也是以招流民兵为主,却没有像明城那样光明正大声势浩荡。这会儿看了明城的做法,他们也开始大肆招揽流民,并给出了很好的条件。
宋国,大雍,俱是如此。
但不管他们现在给出了什么样的条件,总是比不上第一个向流民伸出手的人。要问起流民最想去那儿安定下来,他们定然说是明城良湘将军的地盘里。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转眼又到了冬至。
待在落云城已有一年之久的昌平帝突然秘密回了宫。
那日还是与寻常一样,并无什么大事发生。
段嫣经过乾清宫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外面是几个生面孔。她眸子微动,当即便发现不对劲,却没有表现出来。
回到坤宁宫,段嫣让含细差人下去打听,今天可曾有什么人进出宫。
让人打听的是今日进出宫的所有人,但段嫣心底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乾清宫人手有变,那大概是昌平帝回宫了。可就算回宫,为何还要这样遮遮掩掩秘而不发?
段嫣尚未理清楚思路,含细传回来的消息就让她拧起了眉。
仅在今日,宫内就有近百人没了影子。含细不敢打草惊蛇,便辗转使了法子,让同那些不见了的宫人关系亲密的去问了管事。管事言语含糊,她只能靠自己从大段大段废话里提取点有用的东西。
概括下来,那些不见了的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错事,惹了主子不快,被罚了。
只说了被罚,却没有说被怎样罚,最后人怎么样。但到了现在,还没个人影,就足以看出这近百人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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