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道:“一条手巾,又不值钱,我多着呢,不用赔了。嗯,你不是王府乐伎吗?怎么又扯上教坊司了?”
阿辰道:“我同我师父都是教坊司进献给睿王府的,我们的户籍一直在教坊司。”
安然听了,心头一动:“阿辰,你不是被卖进教坊司的,是罪臣之后?”教坊司的乐伎来源,要么买入,要么就是罪臣家眷没入。
有些教养,小时候养成了,一辈子都难以改变。安然看阿辰抹拭眼泪,并没有像普通底层人那样一顿乱抹,而是一边分区域抹拭,一边折叠巾子,这样的举止显然不是教坊司那个肮脏粗卑之地教得出来的。
“是。”阿辰道:“我叔祖犯了事,一大家子都受了牵连。进教坊司那年,我八岁,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是不能赎身的,只能在教坊司里活着受罪,一直到死。
安然听李子实说阿辰没有姓氏,便想当然地以为阿辰是从小被卖进睿王府的孤儿。
同时,安然也明白了李子实为什么要采用李代桃僵的方式为阿辰转籍,因为如果直接从教坊司捞人,那就要动用睿王府的势力进行周旋,反而没有李代桃僵来得简单。
其实从小被卖入教坊司的孤儿对教坊司的禁锢并不排斥,甚至还对教坊司有种家一般的情愫,因为教坊司是他们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托之地。
他们不会向往自由,因为他们从未自由过,他们会比较安心地呆在教坊司里。虽然在教坊司里也过得不好,但离开教坊司,他们也无处可去。
罪臣家眷流落在教坊司这烟花风尘之地,清白,名誉,气节什么都不复存在,这对他们本来就是难以忍受的羞辱,气性大的,多半宁可自杀也不进教坊司。
再加上罪臣家眷们曾经都是人上人,享受过自由和尊贵,一朝变成了任人作贱的蝼蚁,两相对比,冰火两重天,心里格外不平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真正的度日如年,他们会特别渴望离开教坊司,特别渴望重新成为良籍平民。
安然一下子就理解了阿辰为什么付出了毁容废身的惨重代价才离开教坊司还对自己感激涕零,只差没有跪舔自己的脚趾头了。
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向李子实开口,阿辰这辈都要被禁锢在教坊司里,永远也不能离开。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了,他享受过尊严和自由,越是幼小时的经历,越加难忘,他渴望自由,渴望从良。
安然便问:“既是罪臣家眷,应该是有姓氏的,真姓容?”
第35章 罪臣家眷的悲歌
第35章:罪臣家眷的悲歌
作者:天际驱驰
阿辰道:“是有姓氏,只是叔祖犯事,牵连了全家,我们又流落在这等污秽之地,为了不让祖宗蒙羞,便弃了姓氏。如今姓容,不过是为了户籍。”
“小世子只消去教坊司一查,就能知道你的姓氏。”
阿辰“呵”地一声,自嘲一叹,说道:“我们在睿王府,不过就是给主子们耍乐的玩艺儿,我们有没有姓氏,或者,我们叫张三李四,主子们哪会在意?”
安然连忙申明道:“阿辰,我跟你是合作的关系,是平等的,彼此多了解,我们以后会是朋友。”
阿辰也连忙站起来,正容道:“阿辰知道,阿辰一看见姑娘,就知道姑娘跟别人不同,不会轻贱阿辰,阿辰也不会对姑娘有任何隐瞒,阿辰不敢高攀姑娘为友,只愿一辈子追随在姑娘身边做牛做马……”
安然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阿辰,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就要你做朋友。快坐下罢,咱们好好说话。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用这么拘谨,我这人挺随性的,不讲什么规矩,你跟我处久了就知道了。”
等阿辰坐下了,安然把头凑到他面前,小声道:“我问你个事,你不要恼啊。”
“嗯。”
“你刚说,睿王府把你们当个耍乐的玩艺儿,是不是那方面的玩艺儿?不许恼啊!”
阿辰涨红着脸,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是指那方面的玩艺儿,姑娘误会了。就是给殿下和大人们弹弹曲儿,随传随到是本分,他们不懂音律,指挥你乱弹,你也得弹,这也是本分,把他们伺候得高兴了,赏点吃食也还好,最怕他们心头不痛快,就拿我们撒气,一顿拳打脚踢都是轻的,最怕被拖下去挨鞭子,挨板子,他们听你的惨叫声透过几个院落传过去……我们不是王府的人,这种拿人撒气的事,经常落在我们头上,还说我们是教坊司出来的,连惨叫声都比寻常奴仆清越婉转,如泣如叙,悠长不绝……听说,有被活活抽死的人。”
挨鞭子还要表演惨叫,这是何等凄惨的人生?果然,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就越加变态!
安然听了,只觉心头堵得难受,他不敢再问,怕戳人伤疤:“我就随便问问,你莫恼,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放心,我这里绝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阿辰也听说小殿下曾对安然产生过那方面的心思,他倒是理解安然想打听那方面的想法,又说道:“小殿下是玩过脔童,不过听说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没有强迫谁,玩过之后,也有厚待人家。天家勋贵们的子弟,谁家没有几件风流韵事呢。”
这时代民风开放,贵公子把玩脔童小倌,或贵妇们养个面首,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要不影响娶妻生子,不影响正常的人伦关系,大家只把这些事当作风流韵事来看。
在勋贵纨绔子弟看来,玩脔童不过是诸多玩乐项目中的一个选项罢了。这里面不渗杂感情,就是一种腐朽堕落糜烂的贵族娱乐项目。
阿辰又道:“其实,小殿下也不敢率意胡为,他上面还有他娘世子妃娘娘拘管着他呢,据说,世子妃娘娘也很头痛他不争气,不出息。出府前,我有听说,世子妃娘娘正准备给小殿下相看媳妇呢,说男人成了亲,心性就定了。”
安然一点不关心李子实娶不娶妻,倒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冒充了那个容家的清白子弟,离开了睿王府,凭空消失了,小世子怎么跟教坊司交待?”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也是罪人,除了要羁押在教坊司不得赎身之外,官府会严密监控他们的动静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验明正身之后才能消籍,不是说一声“人不见了”就能交待过去的。
阿辰看了安然一眼,轻轻发出“嗤”地一声,不知是嘲笑还是轻蔑:“你跟小殿下不对付,白担心他干什么?他总有法子安排我身死消籍。”
安然笑嘻嘻地把话锋一转,问:“你可还有亲人在教坊司?”
“没了,七年了,他们都死光了,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一个,就在年初的时候死的,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除了我,谁也不会再记得他们了。”阿辰说话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些漠然。从八岁开始,就不断经历亲人离世的打击,到十五岁,所有亲人都亡故,他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了。
那一天,安然跟阿辰又聊了很多话,在了解了阿辰的身世和生活状况后,主要向阿辰打听了一下教坊司和太乐署的情况以及瓦肆戏班和各家著名私人勾栏里的情况,甚至还包括南风馆。
经过跟阿辰的这一番交谈,安然觉得自己终于对这个时代的娱乐圈,以及歌舞演艺和百戏杂耍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找不着方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个头破血流。
两人一直说到酉时,下人来请容先生和五姑娘去客厅用饭时,两个还说得意犹未尽。
照规矩,女师上门第一天,主家主母和学生得陪着女师用饭,以示尊师重道之意,往后年节另有束脩。
以后女师的一日三餐,都会有下人送去女师的客房,让女师在客房里享用,不与一干下人仆役混杂,吃食规格也比一般仆役要高。
阿辰虽废了身子,到底是个少年男子,便主动提出每晚自行回家歇息,绝不在安府留宿,不敢污了秋姑娘的清誉。
于是阿辰每天早上巳时进府来教导秋姑娘弹琴,一直教到午时,吃过饭后,下午的时间就归安然使用,帮安然伴奏练舞,一直练到酉时晚饭。安府预先给女师准备的客房,就变成了阿辰的午憩进食之所。
女师进门的第一顿晚饭,由方太太,安然和安浅秋三个作陪,给足了阿辰礼遇和尊敬,并不因为他毁了容,废了身而有所轻慢,这让阿辰无比满足。
下午的时候,安然问了阿辰的住处,便叫人去认了门庭,看了住处的情况,晚上送阿辰出门,安然使叫凡一和木尘两个把丫头们收拾出来的一些半旧的居家用品,随阿辰一起,送去他住处,并替他铺陈好。
阿辰向安然一揖,准备告辞,安然指了指他的面巾:“让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普及一下古代户籍制度:
古代没有户籍寸步难行。乐伎在没拿到户籍之前逃走,那叫私逃,很快就会被捉回去问罪。所以,罪臣家眷再怎么想离开教坊司,也不敢逃跑。
古代的户籍制度就是要把百姓控制在户籍所在地,外出要到户籍所在地的官府办理路引,(路引就是从甲地到乙地,一路穿州过府,投店住宿的通行证)外出经商,要有商引。家里来了客人,要主动上报官府,同时官府和里正里长会经常上门检查家里的人口情况,多了人口要报出来历,少了人口要报出去向。
比较典型的例子是《西游记》,唐僧经常要找国王在通关文书上盖印,那通关文书就是“国际路引”,可以证明唐僧的身份和西行的合法性。如果没有通关文书,当地人是可以把唐僧等人抓起来问罪的。
第36章 十三开蒙
第36章:十三开蒙
作者:天际驱驰
阿辰飞快地一把按住面巾,说道:“非是怕丑,只怕吓着了姑娘,姑娘不看也罢。”
“你伤得很重?怎么能下这很狠的手?”
阿辰扭开头,望向别处,说:“我苟活到如今,就是个胆小没气性的,自己哪下得去手?是小殿下叫人下的手。下手是重了一点,不过反正是毁容,多几刀少几刀关系不大。”
安然最终没看阿辰面巾下被毁了容的脸,不忍心撕下阿辰最后的尊严。阿辰虽然说了不是怕丑,但安然知道,阿辰才十五岁,哪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少年?
经过这一番倾心长谈,彼此都觉得很愉快,接下来,大家就在很愉快的氛围中开始了音律方面的配合。
安然把自己掌握的七声音阶教给阿辰,让他跟五声音阶进行融合。自然,安然声称这七声音阶乃是神仙姐姐教授的,把阿辰佩服得不行。
穿越前的歌曲,全部都是按照七声音阶来谱曲的,其中的fa(4)和si(7),在五声音阶中是没有的。当安然唱出这两个调子时,要让阿辰把这两个调子往相邻的调子上靠。
阿辰在音乐方面十分有天分,安然一教,他就会了,摸索一阵之后,便会根据安然唱出来的调子,把曲子谱出来。
不过,阿辰谱出来的曲子,可以算是二次加工,在安然的鼓励下,阿辰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曲子里融入自己的音乐元素,尤其在前奏和过门以及尾曲中夹带私货,渐渐的,便形成了阿辰那种淡淡的,带着忧伤的曲调风格。
其实,在琵琶的伴奏下唱出来的歌曲,跟在西洋乐器伴奏下唱出来的歌曲,大异其趣,效果非常不同。
阿辰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提出来,说光用琵琶伴奏太单调了,至少应该再加一个管乐,一个弓弦,一个鼓点。安然听了苦笑,单找一个阿辰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哪里再找这么三个人?
这个时代的乐曲,之所以绵柔悠扬,如行云流水一般,就是缺乏鼓点,要想唱出安然歌曲里的轻重节奏感,就需要增设一个人来掌握鼓点。
安然和阿辰两个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采用木鱼打击来增设鼓点。
这个时代的木鱼一般用做宗教法器,佛教道教通用。当然也可用作乐器,但只有在大型合奏中才用得上。
安然便根据前世的记忆,去订制了一套木鱼,按五声音阶一溜儿制作了大小五个木鱼。
安然拿着木鱼跟阿辰的琵琶合奏,感觉宛然便有几分穿越前乐曲的节拍节奏感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安然自己要跳舞,谁去操作这套木鱼?
木鱼演奏难度不高,不可能又去找个专业乐伎来。于是,安然便问两婢两厮,看他们谁愿意学习。
小主子一改以前的玩童作风,变得乖巧懂事,待人宽厚体恤,平易近人,两厮两婢对小主子的疏离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就改善了,彼此的关系和感情也渐渐向半主半友方向发展。
两厮两婢都想讨好小主子,全都表示愿意学习。安然便让阿辰来教他们。这四个都是文盲加音盲,教的人吃力,学的人更觉得吃力。
不用多久,抚菡,木尘,凡一三个纷纷败退,表示干不了,只剩下问凝咬牙苦撑。
问凝的音乐资质也并不比其他三个好,她唯一的好处就是愿意在学习之后,在私底下抽时间温习巩固阿辰教导的乐理,并加以练习,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勤能补拙。
如此这般苦练了半年多,问凝就勉强可以敲出调子来了,勉强可以跟阿辰的琵琶合奏了。在此期间,问凝央求阿辰教她识字。阿辰问问凝为什么要识字,问凝垂着头,没有回答。
其实音乐同样启迪人们的智慧和情操,在跟阿辰学了乐理,粗通音律,在领略了音乐之美后,问凝仿佛觉得自己眼界和心胸都开阔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问凝便有了一种想要懂得更多的渴望,不再甘心做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服侍主子生活起居的小丫头,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懂地过完一生。
读书识字是最快的,能够让她懂得更多的途径。
同时,也因为有了阿辰这个女师,问凝才敢提出识字的央求。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读书识字是件很奢侈很费钱的事,一个家庭供养一个读书人都十分困难。
安然再怎么对下人宽厚随和,在问凝心里,那也是高不可攀的主子,她就算想识字,也不敢叫主子教,那是极大的僭越。
但是,阿辰不同,问凝虽然不知道阿辰的来历,但阿辰的身份显然不高,问凝敬重阿辰之余,并不会觉得阿辰高不可攀。
阿辰又教导了问凝乐理,算个半师,关系相对亲近,问凝看得出来,阿辰是个脾气很好,沉默寡言,满怀沧桑落寞的小哥哥,问凝便鼓起勇气求阿辰教自己识字。
阿辰问了安然,安然可有可无地道:“你想教她就教,我再多封你一份束脩。”
安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公子少爷那样,不让自己的下人识字,甚至如果有人求到安然面前,安然也会教导他们。
只是安然自己是学渣,一向没有教书育人,知识兴邦的宏图大志,没有人求他,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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