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慌忙道:“我不认得你!”
凌肆道:“你应该认得的!前年……大前年……是元和……六年吧?我来洛城办事,恰好看见你在漱玉书院跳舞,我不懂规矩,打赏了二十两金元宝,叫你再跳一曲呢。”启发道:“那个人就是我呀,你应该记得我的……”
安然很想装出个不记得的样子,可他装不出来,只得木着脸。
凌肆继续启发安然:“我记得当时你在台上就这么……对对对,就像现在这么瞪着我,你应该记得我啊……对了,你家表哥把我赏的金元宝踢回来……那个抱着你跳下考台跑了的人,是你表哥吧……还有还有,后来我还往你家门房递了拜帖,想去你家拜访你,跟你请教请教舞艺呢……可惜啊,到我离京的时候,都没收到你家门房的回音……也不知道拜帖送到你手上没有?啊,你看见我的拜帖了吗……”
安然:“……”凌肆已经喝过茶了,只消把茶盏放回托盘,安然就可以离开了,偏生凌肆端着茶盏跟安然唠唠叨叨叙旧,说个不休,好像他跟安然多有交情似的。
安然记着纪蕴的告诫,不想搭理凌肆,偏偏凌肆还说个没完没了,安然忍不住,从凌肆手里抓过茶盏,往茶盘上一放,转身就走,道:“凌老爷,你说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凌肆倒不怪安然从他手里抢走茶盏,反正他正想把茶盏放回去,冲着安然的背影道:“你不记得没关系,回头我到你府上去拜访你啊,这回你可不要不理我呀!”
安然心头吐糟:拜访你妹,老子都不认得你!
可是人家刚刚才打赏了二十两金元宝,非常捧场,安然不好当众拒绝,那也显得他太翻脸无情了,只好假装没听见,逃也似的,回到舞台上。
安然逃回舞台上,刚把茶盘往下人手里一塞,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礼官高声唱赏道:“大家静一静,长安坊李子实公子打赏安然公子纹银一千两!”
一千两纹银!本届考花榜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顿时议论纷纷,一边议论一边鼓掌,随后大家才回过神来,什么“长安坊李子实公子”?那是睿王府呀!李子实不就是睿王府的世子殿下吗?
于是,大家便纷纷抬头往二楼正中的几间厢房看过去,可惜,二楼正中间好几间厢房都把窗子关上了,没关窗子的,从楼下往上看,也看不见里面的人。
安然听了礼官的唱赏,倒觉得心头一松,知道礼官这么唱赏,必是得了李子实的吩咐。如果报出睿王府的名头,李子实的身份就是世子殿下,如果不报睿王府名头,李子实就是以个人身份向安然打赏。
更深一层的意思,李子实再次表达了他想跟安然论交的意思,他不用睿王世子的身份,而是用“李子实”这样的个人身份,说明李子实不想用身份去压制自己。
这样的结交,也比较符合安然交友的原则:朋友相交,首先一个,必须地位平等。这个“地位平等”,不是指客观地社会地位或经济地位,而是指要在心里,把对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
李子实帮助自己良多,安然倒觉得是应该好生感谢他一下,心里也不抵触,接过教坊司下人又递过来的茶盘,便跟着下人下了舞台,往二楼走去。凡一和木尘两个仍旧紧跟在后,护住安然的后背。
好在二楼都是勋贵官宦子弟的包间,有权有势,也都要讲几分礼仪,大家只是打开厢房的门,看着安然从自己包间门前走过去,并没有像大堂里,观众一拥而上,毫无顾忌地近距离围观,还口无遮拦地放肆评论,什么浑话都敢乱说,百无禁忌。
安然很轻松顺利地跟着教坊司下人来到李子实的包间外。房门开着,李子实坐在小几前,正轻摇着折扇,淡淡笑着,看着安然端着茶盏走进来。
教坊司为了让二楼多开几个厢房,多纳容几个官家贵族前来观赏歌舞,因此,厢房都间隔得相当低矮狭窄,安然,下人,两个小厮一进来,仿佛就把厢房填满了。
安然走在前面,被直接挤到李子实面前。安然也不矫情,把茶盘递到李子实面前,道:“在下谢过殿下。”
跟向凌肆谢赏不同,安然是真心诚意相谢,语气自有几分诚挚,动作也相当恭谨,并且,他不是谢赏,而是谢人。
李子实端起茶盏,并没有喝,端在手里,向安然背后的三人道:“你们且退出去,我有话同安公子说。”
下人和两个小厮退出去后,李子实道:“你在我这里,不用拘礼。”说着,把端在手里的茶,往地上一泼,把空茶盏放回安然手中的托盘上:“你我朋友,助你名登花榜,是应有之义,不必你来奉茶谢赏。”
“殿下……”
李子实道:“你还是没把我当个朋友?”
安然沉默了一下,虽然李子实曾对原主起过那种心思,强邀“做客”,虽然原主因为打了李子实,才被安凌墨家法杖毙,但那终究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
况且,原主被安凌墨家法打死,李子实的“强邀”只是诱因,并不能把这笔血帐全算到李子实头上。
李子实这几年一直都在向安然表达他的善意和诚意,虽然李子实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但他对安然一直关心有加,爱护有加。
安然不是个记仇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跟李子实交流的增加,对李子实的旧怨渐渐淡去,跟李子实的相知之意却越来越清晰,安然并没有沉默太久,套了一句老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58章 愿吾与使君情谊绵长
第58章:愿吾与使君情谊绵长
作者:天际驱驰
不知道为什么, 安然觉得自己说出那句套话,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李子实身上散发出来的欢悦之意,只见李子实慵懒地一笑, 道:“既如此, 我叫你阿然可好?你也不要叫我殿下, 就叫我表字‘少盈’吧。”
厢房里窗户一关, 便有些昏暗,安然的眼睛适应了昏黑后, 看清楚李子实已经从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成长为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了,身材高挑,略七尺左右(一米七左右,古人偏矮, 一米七已经算高个了),身形也壮实了不少, 长着天家一族的圆盘脸,疏眉朗目,五官显得过于刚毅,跟圆盘脸的可爱有点违和。
大约是为了跟安然相处, 李子实刻意收敛了自己上位者的颐指气使的气场, 只剩下淡淡的慵懒。这种慵懒让人觉得是气定神闲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并不是纨绔子弟的浮夸式慵懒。
李子实明显成熟稳重了,底蕴涵养更加深厚,气质朝着深沉有容的方向变化。
这样的李子实, 安然几乎找不到自己记忆中李子实的模样了, 让安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李子实这个人, 熟悉的,是他与他的相知之意。安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小声叫了一声:“少盈。”
李子实浅浅笑着站起来说道:“阿然。等你及冠了,有了字,我自然叫你的字。”
被李子实这么一提,安然的心思忽然飘走了,他忽然想到了阿辰。
阿辰年初就满二十了,他没有亲人家人,没人替他操持张罗,他们作为阿辰的朋友,应该给阿辰一个冠礼和表字。
安然有些懊恼,阿辰的生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却没想过要给阿辰冠礼和表字,阿辰是他们小乐队的一员,他们实在太轻忽阿辰的存在了。
这个时代,男子成年之后,名字只在很正式的场合称呼,一般私底下都是互称表字,也是彼此之间的相互尊重。
当然,冠礼和表字只存在于士绅阶层,对普通平民百姓来说,大字都不识,哪还在乎什么冠礼表字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穿越之前的世界,大家都是直呼姓名,不时兴冠礼表字,安然没留意上心这些。于是安然就盘算着,应该给阿辰补个冠礼,他们中,梁小峰身份地位学识最高,又对阿辰有半师之谊,便叫梁小峰给阿辰想个表字。
正想着,感觉李子实捅了捅自己,问:“发什么呆呢?”安然回过神来,才见李子实斟了两杯他厢房的茶,一手自端一杯,一手端着另一杯正递给自己。
正跟李子实说话,自己却走了神,这可是挺失礼的事,安然慌忙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接过茶杯,就听李子实含笑道:“今儿咱们且以茶代酒,干了这杯,愿吾与使君情谊绵长,高山流水。”
安然还不到十五岁,李子实用“使君”来敬称,显然是把安然当做一个平等的朋友来相待相交,并不因为安然比他小了七八岁就轻慢于安然。
安然肚里墨水少,拽不出文来应和,只道:“嗯,好!”
两人各自举杯干了,放下茶杯,李子实道:“回头你我再寻个时间,畅谈一番。再者,我还要给你引见几个人。”
他本在孝期,就算要来观赏考花榜,也当掩藏身份低调行事,不过,为了陪那几人前来,他倒不必遮遮掩掩了。
安然好奇,随口就问出来:“谁啊?”
李子实拿目光溜了一下隔墙,压低了声音道:“几位你想不到的贵人,于你的将来,大有助益。现在不是时候,回头另约时间给你引见。”
安然一听,就知道李子实指的是坐在二楼正中间,窗外垂着竹帘,地位可能比李子实还尊贵的几人。
不过,安然从来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心里没有出人头地,抱个大腿往上爬的想法,听了李子实这么明显的暗示,脸上神情淡淡的,一点没有热切之意,相反的,安然心头热切的是另外一件事:“少盈,你看了我的新舞,有何评价指教?”
“四年磨一剑,不负我期望。”李子实一赞之后,跟着又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先下去吧。”
安然点头,拿起他端来谢赏的茶盘茶盏,正在退出,又想到一事,回身道:“少盈,有一事,我不好瞒你,也要请托于你。”
“何事?”
“我叫容公子来考花榜了。”安然觉得既然已经跟李子实论交,就该坦诚相待,这事就不该再瞒着李子实。
李子实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公子”是谁,继而,他便回味过来,神色很快恢复得淡淡的,轻轻嗤了一声,道:“你以为你们两个的场次挨着,是偶然么?我只是没想到下午第一场会提前到上午去。”他们都没有提及“阿辰”两个字,以防被门外教坊司的人听见了起疑。
安然见李子实这么一说,倒放了心。想来李子实要帮他报名,自然很关注考花榜的事,阿辰用良籍身份去报名,只怕瞒不过李子实。
李子实若想阻止阿辰考花榜,早就会出手了,一直没出手阻止,还把两人的场次安排在一前一后,说明李子实已经默许了阿辰的行为。
觉得自己在不知道李子实态度的情况下,就怂恿阿辰去报名,实在是很冒失的行为,幸好李子实并不介意。
安然回走两步,几乎跟李子实贴身而立,彼此间呼吸可闻,气息交融,安然压低了声音,有些难为情地央求道:“他在下午第一场……少盈,介时,你能不能也给他打赏一点?回头我还你。”
想挤进花榜四绝,除了需要技艺超卓之外,还需要钱财去堆,原来古今赛事都差不多,公平是相对的,综合实力才是绝对的。他跟阿辰的表演位置确实太糟了。
李子实道:“好。”
安然道:“谢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之所以跟李子实靠得那么近,又压低了声音,一则,安然一生衣食无忧,没央求过外人,求人让他觉得挺难为情的,二则,安然怕被教坊司的人听见他现场拉赏作弊,会被判违规。
安然返回舞台后,没多久,属于他的二刻钟的打赏时间就结束了,紧跟着是更加扣人心弦的现场数花。
所有考官给出的花朵,投进一个箱子里,等所有考官投完花,打开箱子现场数花。对于观众和乐伎来说,心理压力都很大,但也有人觉得特别刺激,玩的就是心跳。
“一!”“二!”……观众盯着箱子,情不自禁地跟那数花女使同声数花……“五十二!”“五十三!”“五十……”
数到这里,数花女使的手就没动作了,意思箱子里没花了。大家也数不下去了,面面相觑,都想不到安然的歌舞表演这么出色,居然只得了五十三朵花!
诚然,五十三朵也不算少了,可大家都以为安然会稳拿满花,会有资格角逐四绝的。
凌肆在下面跳起身大声质问:“没花了吗?怎么可能五十三花!?”他这一问,已经有许多人大声附合:“就是,怎么可能五十三花?还讲不讲公道了?!”
安然心头一沉,难不成,他信心百倍,志在必得地跑来偷考花榜,竟要铩羽而归?四绝没考上,供奉成空,还捅了方安两府的马蜂窝,还不知道怎么善后,这可真是鸡飞蛋打,几头失算,一股失落之意袭上心头。
凌肆很快就把矛头转向考官,大声质问:“是哪位大人只给了两朵花?安公子有哪点表演得不够好?你们说,说出来!”
他一边质问,一边就朝考官席走了过去,他身形高大健硕,英气勃勃,一边走,还一边把腰间佩刀拔出半截来,再加一脸怒气,仿佛要把那个只给了两朵花的考官给劈了一样。
能坐前面几排的观众都是有钱人,也不是怕事的,见有人带头,便跟着凌肆向考官席围了上去。
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十八位考官一见观众气势汹汹地围上来,立即就有人端不住了,赶紧站起来嚎叫道:“哎哟,不是我,我给的三花!”
有人开了头,后面立即就有人跟上,生怕自己被怒气冲冲的观众给扁了,七嘴八舌地叫嚷自己是给的三花。
这十八位考官,其中还有太乐署的主事掌固,身边只带了一两个衙役,没想到观众会来冲击考官席位,一两个衙役哪里顶事?众考官一看大堂观众群情激愤,似乎要冲上来动手,便想着先逃了再说。
就在现场场面即将失控的当口,那数花女使尖叫道:“这里还有一朵!”
那女使的尖叫太刺耳了,离得又近,很多人都听见了,扭头去看,果然看见数花女使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朵花来,数道:“五十四!”然后怯生生地分辩道:“箱子有点深,奴家眼花,看漏了一朵,对不起各位爷……”
女使话还没说完,立即就有个锦衣婆子大踏步走了出来,上去就扇了那女使脆生生的一巴掌,叱道:“数个花都数不清楚,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女使哭着赶紧跑了,锦衣婆子又忙向已经冲到考官席前的愤怒的观众团团一福,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陪笑劝道:“哎哟哟,实在对不起各位大爷。各位大人们评花,当然是公允的,都怪我们教坊司没把下人教导好,连个花都数不清,误会误会,息怒息怒,来人呀,给各位大爷上盏茶,让大爷们消消火。请坐,快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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