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安两家尤其方家,在洛城还算有头有脸的人,老爷一辈的人物走到外面,别人还不好意思当面指指点点,正面嘲笑。
就苦了方安两府,还在上学读书的后生晚辈,被一众同窗当面取笑,气得打人。于是方府便给几个正上学的孙辈,重孙辈退了学,请了先生在家里教。
可安府那边,大公子是国子学的监生,这可是官学,学成之后经过考核就可入仕,他们如果半途退监,就是自毁前途。
大公子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同窗的取笑,加倍埋头苦读,心头对这个丢人现眼的小兄弟,更添怨憎。(这个时代入仕途径有四,科举入仕,学成入仕,察荐入仕,征辟入仕,主要是前两个,察荐和征辟是特例。安然这种归入察荐。大公子走的是学成入仕这道,但也可以科举入仕,双保险。)
大约方安两府也去吏部打探了消息,知道熙宗皇帝已经发话,赐了安然供奉出身,只是手续和文牒还没有办下来。
因此,方安两家没有再提把安然送回林州的事,安然的行踪,也没有再受到拘禁,只是方安两府的人,对安然的态度转变得越来越明显,那种对安然怨怪责备,疏离冷淡之意,越来越不加掩饰。
安然去方府向各位长辈请安,十次有八次都见不着人,就算见着了人,大家也都显得冷冷淡淡的,说不上几句话,就把安然打发了。
就连桂太君也不愿意多见安然,甚至当着安然的面,不止一次叹息:“阿然呀,你太叫姥姥失望了!”
安然想要解释,最后终究垂着头无话分辩。他知道,他的某些观点,跟这个时代的观点是不同的,这是穿越造成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安然也没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况且,方安两府陷入名誉困境,也确实是他造成了,他无话可辩。
安府这边,大公子见着安然,更是冷若冰霜。安凌墨则完全不理睬安然,连安然前去请安,他也一概不见。
有时在府里父子两个狭路相逢,安凌墨也跟大公子一样,一脸冰霜,大袖朝安然一扫,像拂掉身上的尘埃一般,非常鄙夷地把安然扫过一边,昂头而去。
还是方太太最心疼安然,没有像其他人对安然爱搭不理,可她的关心仅限于生活上的关心,原本母子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现在只要一说到跟舞蹈相关的话题,方太太就会转开话题,母子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疏离隔阂,母子的关系看似仍然亲密,但在亲密之下,裂痕宛然。
安然没想过,他跟方安两府亲人们的关系会走到这一步,这让安然心里非常难过。安然一直觉得穿越过来是幸福的,这幸福来源于浓浓的亲情和家人的宠爱,如今,他握在手里的幸福,正自指缝间渐渐流逝。
吏部的文牒还没办下来,李子实便托阿辰带话,约了安然在一品香酒楼见面。
李子实这人也作怪,明明约在酒楼见面,却不点酒菜,只点了一壶白眉,并时新瓜果,见安然推门而进,便站起身迎上来,叫道:“阿然。”打量了安然两眼,又问:“怎么还穿着女装?不过,你这女装穿得特有味儿,是不是舍不得换了?”
安然能把女装穿出股男子特有的潇洒帅气的风姿来,这种风姿,男人穿不出来,女人也穿不出来,确然是当世独一份。
安然也笑着叫了一声“少盈”,回头把跟着自己的新小厮打发到酒楼门口候着,随手掩了门,坐到李子实下首,反问道:“我不一直都穿着女装么?”
安然见李子实穿得仍旧相当“朴素”,想着梁小峰说过,李子实还有几个月的丧期,本该闭门服丧的,只自己说一声有事相求,李子实就冒着被人发现参劾的风险来见自己,安然只觉心头一暖。忽然也明白李子实不点酒菜的原因了。
李子实一边替安然斟茶,一边道:“你去觐见陛下时,穿的男装,我看见了。我觉得你穿男装更好看一些。”显得更加阳光帅气,仿佛一抹春日暖风,吹拂进人的心田。
安然羞赧一笑:“进宫面圣,当然得穿男装了。那会儿你也在那殿上?”当时安然垂着头,没敢张望。
“在呢。又看你跳了一次《水中花》……真好看,我到现在都还在回味,真没有看见过这么……直击人心的舞蹈。歌,舞,曲,词,浑然一体,优美惆怅,令人心生微澜。”李子实说到这里,不自禁地长叹了口气,仿佛还沉浸在安然的歌舞氛围中。拿起摺扇扇了两个,又道:“我已经听说了,歌词是梁青裁写的,曲调是阿辰谱的,是真的?”
“是,只是他们创作的时候,我给了一些建议。”
李子实深深地看了安然一眼,终是没有说什么,又道:“呵,我倒不知,梁青裁居然会写俚歌歌词!还写得这么细腻伤感。不过他是咱们洛城出了名的风流名士,见落花而感伤,倒也符合他的作派。这次最让我惊艳的,是你的嗓音和唱腔。你的嗓音清越清透清澈……刚变音,但还带着几分稚嫰,十分好听,又很容易让人记着。再就是,你的唱腔很特别,跟其他伎子的唱法不同,但是,又不是戏腔,完全没用假嗓,这种唱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子实说了这么大一席话,方才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然后含笑看着安然。
安然的这种跟这个时代迥然不同的唱法,当然是源于前一世的通俗唱法,不过,安然却没法解释他是怎么想出这个唱法的,好在安然对这一点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丢锅:“少盈还记不记得前几年坊间流传出我得神仙姐姐传授仙舞的谣言?”
“记得……可我不相信。”
李子实说得很坦白,安然回得更直接道:“不管少盈信不信,仙姬授舞之事,是真的,我这种唱法,也是仙姬所授。不然,少盈觉得,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孩子,怎么忽然间就懂得跳舞了?怎么就会用别人不会的唱法唱歌?”与其被李子实追问,不如自己先问出来。
第71章 天籁之音
第71章:天籁之音
作者:天际驱驰
安然害怕被人追问身世来历, 那是自己穿越心虚,李子实只是对安然与众不同的唱法和精妙绝伦的舞姿感到好奇,所以问一问, 他并不知道世上有魂穿这码事, 安家小公子的身份来历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没有丝毫让他起疑的地方,李子实对安然也没有怀疑之意。
听了安然的反问, 李子实默然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开了疑问。他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又不是歌伎,没必要深究别人的唱歌技法。他只是对安然这种有别于歌伎的唱法,说不出的喜欢。
当下, 李子实就把安然的唱法跟时下歌伎们的唱法作了个比较。
歌伎们的唱法更讲究技巧,浅斟浅吟间, 腔调变幻多端,把欲语还休,欲迎还拒演绎到极致,用这种唱法唱出来的歌, 宛如黄鹂之声。然而拿腔捏调整, 音域狭窄,假嗓用得太多,唱出来的曲调虽然有百折千转之妙,有卖弄技巧之嫌, 也觉得小家子气, 并且在演唱过程中,感情不充沛, 过于惺惺作态,听着如诉如泣,却难以感动听者,
安然的唱法似乎没有过多的技巧,但是音域宽广得多,显得大气,有种返朴归真之感,再加演唱过程中感情饱满充沛,比较容易以情动人,专门谱写的通俗俚歌歌词,也为这种唱法生色不少,用这种唱法唱出来的歌,更接近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李子实竟把自己的歌声推许为“天籁之音”,安然微微有些脸红,觉得愧不敢当。
不得不说,李子实确实是个深谙音律欣赏的行家,他虽然不清楚安然这唱法是怎么来的,但他分得清两种唱法的不同,体会得出两种唱法带来的不同感受。
李子实又评点了安然的舞蹈:他觉得的舞蹈跟《摘下满天星》和《祝你平安》两曲比起来,舞姿舞技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编舞方面,对花朵飘零和流水无情这些外面的东西表达得太多,而对人生的感悟和对年华的伤逝,还表达得流于浮夸和浅显。
李子实道:“梁青裁这歌虽然写的不是律诗,但写得着实佳妙,意境天然浑成。不过,他年纪比你大,才有此感悟。阿然,你还小了一些,因此对歌词里的意境,感悟差了一层。这一曲白舞,也跳得极好,不过,你既然要自称舞技仙授,我觉得,你的白舞就应该跳出一些新鲜花样来,才不负‘仙授’两字。”
安然是心头藏不住话的,前面觉得愧不敢当,嘴里就直接说了出来,这里听李子实对自己的舞蹈尤其是编舞提出了不同意见,心头有些小失落,小气馁,脸上就露出了不愉之色,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想用舞蹈动作达表伤逝之意,为什么李子实还是嫌他太年轻了,对伤逝的表达流于浮夸浅显?
李子实极喜欢如此清浅透明的安然,笑着轻拍了拍安然的肩,像哄孩子一般地道:“莫要不高兴了,阿然,你表达得不深刻内敛,对你不是坏事,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紧的,是要过得从容。不到年纪的事,不可体会,就不要奢望。你揣摸得不深刻,并没有什么,等你到了年纪就会明白。总的来说,你这一歌一舞,我等了四年才看到,其实你的表现超过我的预期。真的,不要不高兴,啊。”
为了哄安然开心,为了转移开安然的心思,李子实从桌上托盘里拈了个鲜李,递到安然淡粉的嘴唇边,道:“张嘴,啊,咬一口,保证你开心。”
安然没有多想,张嘴就着李子实的手,咬了一口鲜李,刚嚼了两下,一股酸涩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一瞬间,安然只觉得自己一口牙齿被酸得在嘴里直晃荡,清口水被酸得一股一股突突地往外冒,眼睛水被酸得一涌而入,差点漫堤而出。安然赶紧三两个把李子里硬噎了下去,又赶紧捧起茶盏来喝。
不巧得很,安然低头喝茶,那眼中的泪,就止不住地滴进了茶水里。自己的泪水,没啥好嫌弃的,安然大大喝了几口茶,用茶水的苦涩冲洗去唇齿间的酸涩,定了定神,一边抬手拿巾子抹泪,一边朝李子实嚷道:“你骗人!这么酸,酸死人了!”
李子实端起茶盏又浅呷一口,笑了一笑,道:“这算什么酸,人生百味,有比这个酸的。”坐一边,闲闲地欣赏安然擦脸抹泪的美妙动作,等安然收拾好了,把那阵酸劲儿缓过去了,他才道:“你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安然先是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啊,每次找你,总是有事要烦劳你帮忙。”
“没事,我喜欢你来烦我。说吧,何事。”
安然道:“这个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不好出面。嗯,这样的,我身边有两个小厮两个丫头,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另外还有几个粗使丫头,我都用着挺合手的。就是前段时间,我跟家里闹了点事,家里觉得我身边的丫头小子不中用,就全都送回乡下庄子上干活去了……”
李子实既然一直关注着安然的动静,他哪能不清楚方安两府在闹腾什么?一听就明白了,问道:“你想让我出面,把那些丫头小子给你要回来?”这事可不好办,毕竟怎么使唤自家奴婢,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不是。”安然道:“我是想请少盈出面,再多邀请几家贵戚,一家一个,把人分别从庄子上买出来。多少赎身银子,由我出,承你们个人情,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李子实正视着安然,道:“咦,阿然,看不出来,你这招挺狠的,釜底抽薪呢,把人买到自己名下,以后你家里再想迁怒他们,也没有办法了。成,这事简单,回头你打听清楚他们具体在那家庄子上,叫什么名字,我叫人出面去买。”
安然本来只想把人要回来,但是方太太和大太太都没有答允,还说是府里老爷们定下的惩罚,不可更改。
安然就一直在摸捉怎么把他们要回自己身边。后来渐渐想清楚了,方安两府既然能把他们从自己身边送走第一次,就保不住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抚菡凡一他们的命运,始终操控在方安两府的手里。
想让他们不被人操控,想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呆在自己身边,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买下他们。
然而,安然的安排,跟李子实的猜想略有不同,安然并不想让他们做自己的奴婢,而是准备把他们全都转为良籍平民,户籍就上在阿辰户下。
安然是穿越人士,有些前世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不愿意被人奴役,也不愿意奴役别人。落籍上户这一步,只需要到官府花些银两,多跑几趟路就可以办理,自己能搞定的,安然就不想麻烦李子实了。
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多时的事情,在李子实这里几句话就说完了,安然心头一松,便觉得肚子饿了,一看桌上的瓜果,种类没有前一世多,长得也没有前一世好看,刚又上了个大当,不敢再试,十分豪放地大声叫来店伙计,点了几样点心,等店伙计下去了,向李子实笑道:“这里明明是酒楼,你把它当茶楼呢。”
李子实笑道:“上次在教坊司,我不是说要给你引见几个贵人?我尚在服丧,出来一趟不易,你约了我,我就顺便约了他们,替你引见了,我就完事儿了。”
安然一惊:“你说还有客人……贵人要来?”这时代人讲究礼仪,客人未到齐,自己就开始喝茶吃果点,是极为失礼之事,不禁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李子实仍是稳坐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慌什么,我以为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约他们的时间晚,定在申初,还早着呢,到时,把瓜果撤了,把茶水再冲泡一壶就是。其他吃食酒水,他们自己带来,咱们就借酒楼的地方用用,这里清静。”
安然不会望天色看时辰,只是知道现在距离申初还早,便悠闲地吃着自己点的点心,一边跟李子实闲聊:“喂,少盈,你说的那几个人,到底是谁?贵人怎么个贵法?你都是嗣王世子了。”
“三个人,一个是二十六皇子,一个是平萱公主,一个是锦奾郡主。”
安然只觉一口点心,硬梆梆地哽在心口,半天都噎不下去,双眼湿漉漉地瞪着李子实。
李子实也含笑看着安然,笑容含着一些促狭。等安然好不容易把那口点心噎下去,顾不得喝茶顺顺气,皱巴着脸,喘道:“我不认识他们!”
李子实笑道:“看把你吓成这蠢样!”一边提起茶壶给安然斟了一盏茶,一边说道:“他们三个都跟我一样,喜欢看你的歌舞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李子实喜欢看安然的蠢样,觉得跟安然相交相处的感觉,和跟其他人相交相处的感觉不同,他会被安然带领着,放下心机和算计,卸下心防和伪装,彼此真诚而简单的交流互动,轻松而愉悦。
对于一个长期浸淫在皇族中勾心斗角,权贵间笑里藏针,习惯了处心积虑,习惯了假面示人等这类人际关系中的人来说,跟安然相交相处,是难得的喘息,难得的美好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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