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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春夜——严雪芥

时间:2020-11-30 10:51:05  作者:严雪芥
  
  他走得很安静,就像来时那一天,借着雨声,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邓荔枝跑到了阳台上,探出身子往下看,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她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那儿,好像陈南只是去转角的杂货铺买新的画纸。
  
  乌蔓趴在栏杆上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屋顶上追野问她,人生中top的快乐时刻是什么。
  
  现在再想起这个问题,第一个从脑海里冒出来的是那一次和他平淡的夜游。
  
  她很想告诉他,她现在有可以不假思索说出口的答案,真实地从内心深处想到这份回忆就会踊跃出幸福的答案。而不是可笑地假装自己拥有很多美满回忆,其实两手空空。
  
  可是她知道她没机会了,当这个背影消失,当这个摄影按键停止,当这个打灯的光熄灭。她会将这个答案烂在肚子里,不光是对他,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他们只是因为一部戏而短暂交集的两个人,没必要为了追逐一个短暂的交点大动干戈。交错,呼啸,背道,这是最好的去向。
  
  这一刻,乌蔓完全明白汪城说的那句,这是我们的生活都在上演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收回视线,慢慢踱步到餐桌边,吃了一口黑鱼。
  
  嗯,味道不赖。
  
  紧接着,餐盘里落下了一滴水珠,一滴、又一滴。打湿了整条残骸。
  
  盛夏早已来临,连日暴晒。
  
  可在这老房子里,这个餐桌的一隅,春夜的细雨又绵绵地落下来了。
  
  *
  剧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汪城无声地做了一个关机的手势,全场依旧很安静,似乎一切还在往下进行。
  
  无他,乌蔓静坐在桌边,大口地吃着鱼,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表情却很平静,也感知不到周遭的流动。
  
  谁都不忍惊扰这份伤心。
  
  直到那个去而复返的人回来了,他半蹲在乌蔓脚边,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用哄的语气说:“阿姐,我还在这里呢。我没走。”
  
  乌蔓的视线迟钝地从黑鱼挪到追野仰起的脸庞。
  
  他冲她扬起微笑,云销雨霁,世界明朗。
  
  乌蔓一撇嘴,下唇瓣微微颤动,邓荔枝隐忍的委屈悉数爆发。
  
  追野直起身,轻轻推着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我哪儿也不去。”
  
  这一次乌蔓没有再推开她,一直到了情绪平息,她才擦掉眼泪,从椅子上站起,说了声谢谢。
  
  追野摸了摸鼻子:“不客气。”
  
  人群这时才恢复了躁动,大家高喊着最后一个镜头结束啦,杀青啦,喜气洋洋的。
  
  汪城走过来,给两位主演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拍着乌蔓的肩头说:“我很庆幸当时定下了你。”
  
  “我本来挺气愤导演的决定的,现在只能说导演不愧是导演。”
  
  有人在汪城背后出声,乌蔓越过视线,何慧语拎着Lady M的蛋糕盒子。
  
  她刚结束隔壁影棚的拍摄,知道今天是《春夜》最后一天拍摄,赶在最后一刻来探个班。
  
  追野耸肩:“我早就跟你说过。”
  
  “……给你带蛋糕你还刺激我,行啊。别想吃了。”
  
  “那你给她吧,她也喜欢。”追野指了指乌蔓,他还记得那天郁家泽来,也给她带了这个蛋糕。
  
  乌蔓摆手:“别了吧,我怕她下毒。”
  
  何慧语不服输道:“今年还很长,你别想有一部春夜就高枕无忧了,明年影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不重要。”乌蔓脸上带着一种轻松的释然,“我只是完成了一个故事。”
  
  起先她的确带着浓重的功利心介入,希望靠它拿奖,靠它证明自己,靠它被众人羡艳。
  
  但这一刻,她只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落寞和释然,平行世界的邓荔枝此刻还在吃黑鱼吧,没有人给她一个拥抱,她静静地收拾餐桌,打扫完房间,同样拎上行李,离开生活了八年的老房子,投身茫茫人海。
  
  一想到这里,她又感觉到堵住胸口的怅然。
  
  何慧语滞了片刻:“你真的……变了一些。”她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补丁说,“有那么可爱一点点。”
  
  乌蔓勾起嘴角:“你也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转脸都笑开了。
  
  过了一会儿,某何慧语的铁粉刷微博时,发现何慧语关注了乌蔓。不仅如此,还删掉了很久之前发的一条关于万物已死的微博。
  
  *
  乌蔓回到化妆间卸妆,充完电打开手机,一连串的消息蹦了出来。
  
  经纪人的,助理的,制片方的,还有点头之交的,顷刻之间,那阵极强的割裂感让她不知所措。
  每一声震动都在大张着嘴巴说,欢迎回来现实世界。
  
  自由不是那么好有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做足了心理建设,处理完所有信息,才敢点开郁家泽的消息。
  
  然而,他仅发了一条消息,一个简短的“?”。
  
  乌蔓看着那个冰冷的符号,笃定地松了口气,心里的某个验证隐隐尘埃落定的那种笃定。
  
  她回道:“这几天在闭关准备拍摄,今天杀青了。”
  
  回复完,那头没有动静,她对着聊天框发了会儿呆。
  
  某种压在笃定之下的悲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悄无声息。
  
  *
  剧组的杀青宴定在夜晚七时,已经杀青的演员都来了,包括已经返校的丁佳期。
  
  饭桌上还是那套乏善可陈的流程,其他桌的过来敬酒,吃到最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在包厢角落攀谈。
  
  乌蔓应付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和他们微笑合影,到最后脸都快僵了。
  
  她坐回位置上休息,汪城也死里逃生地坐过来,摇着头说:“拍戏拍到最后,就属这个最累。”
  
  “我好像还没敬过您呢。”
  
  “咱们俩就不必来这套了。”
  
  乌蔓端起酒杯:“我是真心的。一个演员能遇到您这样的导演,是运气,也是福气。”
  
  汪城呵呵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互相成就。”
  
  乌蔓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摩挲着杯壁:“拍了这么多年戏,我是第一次感觉到有和角色在交融,感觉到她一个是活生生存在的别人,那个人又彷佛就是我。您的讲戏和引导对我来说都有太大的帮助。不像是之前,我真的只是在演,每个角色就是一个纸片人,我做不到真的共情。”
  
  他沉吟须臾,说道:“你没想过你为什么无法共情吗?”
  
  乌蔓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道:“客观因素撇去不说,主观上是我领悟力不够吧。”
  
  汪城摇头:“你领悟力很好,从试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你属于哪种情况,我只说一下我的个人见解。一个演员无法共情的原因是在于不够接纳自己,对世界有隔阂。一个有隔阂的人对自己都无法共情,怎么可能去体会其他人的情绪呢?”
  
  乌蔓若有所思地听着。
  
  “然而当一个演员有契机遇上敲开心扉的角色,能够打开自己,就会获得成长,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就会更上一层楼。不过这样的角色也和买彩票一样,遇上是一种缘分,有些演员可能终其一生都遇不上,也一辈子开窍不了。”
  
  “所以您选择我,是预感到了……”
  
  汪城细微地点头:“邓荔枝身上有和你很像的部分,只有你在试戏的时候精准地说出了这一点。你最幸运的不是遇到了我,而是遇到了邓荔枝。我可以在入戏的时候给你一些建议,但在出戏方面,只能靠你自己了。”
  
  乌蔓愕然,迟疑地说:“……我现在觉得差不多缓过来了。”
  
  汪城失笑:“醉酒的人也很容易说自己没醉。”
  
  有人端着酒杯朝汪城走来,他起身离开前拍了拍乌蔓的背:“别的戏无所谓,但按照你现在的程度,出这个戏是需要隔绝期的。”
  
  *
  杀青宴结束,从饭店换到了KTV,导演支撑到一半体力不行提前离场,他一走,一些人也陆陆续续地走掉,剩下他们几个比较熟的演员。
  
  乌蔓的意识也在催促着她离开,但是她的余光瞄到角落里依旧坐着的追野,整个人就懒懒地不想动。不想思考。只是依旧单纯地坐在原位。
  
  她把这归咎为比平常喝得多了一点。
  
  钟岳清挑眉道:“就咱们几个的话,玩游戏吧?”
  
  “诶,又来——”一个女演员嚷嚷,表情却很蠢蠢欲动。
  
  钟岳清把扑克亮出来:“不玩上次那么过分了,就国王游戏,行吧?做不到就喝酒。”
  
  “那就来呗。”
  
  他开始发牌,乌蔓看了眼自己的牌,红桃A。
  
  抽中国王的是刚才嚷嚷的女演员,她不怀好意地说:“方块10和梅花A舌吻十秒!”
  
  “不是吧你,刚上来就玩这么大!”
  
  众人抱怨,结果一翻牌,她自己是那个方块10,另一个女演员是梅花A。两位颜值尚可的女孩喝了点酒,毫不避讳地抱在一起亲吻,画面非常赏心悦目。大家也都很识趣,没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或录视频。
  
  抽了好几轮,乌蔓都幸免,甚至这一轮还抽到了国王。
  
  “蔓姐肯定会手下留情的!”
  
  她听着故意讨好的话,笑笑说:“行吧,那就黑桃K和红桃K对视十秒吧。”
  
  “——这也太小儿科了。”
  
  大家起哄声中,追野翻开了牌,他是红桃K。
  
  乌蔓的心微微一颤,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自己的牌面划过,她没有去掀,因为丁佳期把牌面翻了出来。
  
  她顿时庆幸自己刚才顺着那人的话选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
  
  但即便如此,当她目睹丁佳期借此换座位到追野对面,两个人面对面挨着,凝视着对方,丁佳期克制不住地涌起笑意……这一刻乌蔓的脑海混乱起来,想到的是在广州拍外景时,丁佳期从操场穿过人群来到他们面前,两个人也有过这样互相看着对方的镜头。
  
  她的胸口涌上的是和当时如此相似的嫉妒。
  
  吃饭席间还对着汪城说已经缓过来的自己确实天真得有点可笑了,乌蔓自嘲地偏过头,从来没觉得这十秒是这么漫长。
  
  结束对视的丁佳期局促地灌了满满一杯酒,脸上扬起的红潮很难辨认是因为对视还是酒精。
  
  乌蔓装作不在意地转回来,追野的视线穿越人堆在追逐着她。两人不经意隐秘地对视上,他从刚才起就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忽然一笑。
  
  他一定是读出了她脸上来不及敛回去的酸意。
  
  接下来的几轮乌蔓像是开启了金刚防护罩,国王轮不到她,惩罚也轮不到她。倒是丁佳期走了背运,连连被抽到和人亲密互动,她不愿意,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游戏玩到快尾声,乌蔓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直没回复的郁家泽发来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她愣了一下,匆忙抽身到了外头的露台接起视频。
  
  郁家泽的背景在他的办公室,听到她那头的动静,哼了一声说:“还没回去?”
  
  “今晚杀青宴,一会儿就回去了。”
  
  “行吧,那我今晚不过去找你了,你早点睡。”
  
  “……好。”
  
  这不会是郁家泽的体贴,他甚至连消失的那几天她做了什么都没有追问。
  
  只有当他不在意的时候,才会这样。
  
  她有一种想问出口的冲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的理智回了笼,匆匆和郁家泽道了晚安关掉视频。
  
  脚步声在她来不及躲闪时越靠越近,当她看清来的人是追野和丁佳期后,身体已经快于意识地躲进了黑暗里。
  
  丁佳期不光脸上布满潮红,整条细白的胳膊也红透了。她穿着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像黑暗里开放的昙花,正处在最惊艳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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