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美其名曰,庆贺新春。
郭瑾想着左右也是无聊,不如同他一起互怼两句,消磨一下时光,于是当真亲自动手煮了茶汤,与祢衡分案对坐。
祢衡显然已进步了许多,虽品至茶汤的一瞬,眉目极不自然地高高蹙起,他却忍着脱口而出的不屑讽刺,简洁道:“……欠些火候”。
说着,似乎嫌跽坐的动作太过难受,不由得箕踞而卧,随手自身侧的鞶囊中取出几粒干枣,扔进口中细嚼。
郭瑾不由庆幸地想,这般场景若是让崔琰瞧见,估摸着此人要疯?
正当此时,祢衡却想起什么般,随口提道:“后日便是上元灯节了”。
上元灯节?
想起昨日上街瞧见的各色花灯,郭瑾恍然道:“原是元夕将至。”
说出这句话,方蓦地想起,自己离开阳翟竟已将近一年?想着自己自打来到雒阳,还未曾认认真真逛过一次街,郭瑾兴冲冲道:“祢兄上元节有何打算?”
祢衡本就对这种俗人惯爱的节日不屑一顾,听她一言,只嗤出一声:“不过蒙头大睡尔。”
郭瑾:“……”终究还是错付了!
将祢衡送至门口,街上已提前挂起游龙般的长灯,形状各异,不难想象上元节会是怎样的热闹。郭瑾伫立片刻,方回身进门,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蓦地脚下一歪,险些迎头栽倒在地。
郭瑾灵活一跃,将将稳住身子,低头瞧去,发现方才绊住自己的竟是一只簪花步摇。其做工精巧细致,簪身上的木兰花栩栩如生,观之便似有幽香扑鼻,应是被荀府的女侍不幸丢弃。
看清木簪后,郭瑾不由微微拧眉,只觉这东西娘唧唧的,嫌弃地摇头欲走,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僵在原地。
妈的,她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她只是女扮男装,而不是真的变性了摔!她险些就忘记自己也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了!
第29章 上元灯节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按照以往的惯例, 荀彧本该于家中度过上元节的。可未及元夕,甚至方过正旦,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思虑着返程一事。
公务堆积是一方面, 他心中念念难安的还有那位孤守雒阳的清雅少年。那人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恐惧和未知能将他轻易击垮。每每将他望着,荀彧总是会想,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稀奇的人?
离奇古怪的想法,清澹绝伦的气质,善良率真的性情。将所有看似矛盾的特征全数集中到一起, 竟是说不出的引人注目,似乎来自云海烟霞之外, 本不该与这凡尘亲近靠拢。
可就算如此, 荀彧还是放心不下, 他甚至觉得少了自己的督导,少年许是连饭点都浑不在意。如此下去, 岂不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就在荀彧纠结着如何与公达提及回雒之事时,他的叔父荀爽却提前找上了自己。荀爽惯有“慈明无双”之称, 经学典义无一不通,曾为避祸乱,弃官隐遁多年。党禁解除后, 虽屡被举荐,但叔父似有顾虑,皆未应命。
此时荀爽找上自己, 荀彧只以为对方许是有何训诫劝勉之言,正要敛眉恭耳倾听,谁知叔父开门见山,竟直接提及欲往雒阳一行。
荀彧虽有疑虑, 仍是躬身应下,又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明父亲。荀绲听闻此事,竟催促他早些启程回京,切莫耽误叔父正事。
也正因此,荀彧这才得以在上元节当日,将将赶回雒阳城内。
荀爽许是清居惯了,不愿同小辈一起热闹,荀彧与荀攸二人忙前忙后地为他辟出一处独院,此间与荀氏在雒阳的宅邸相隔不远,算是比邻守望、互不相扰。
事罢已近黄昏。
荀彧行色匆匆,本想趁着日色先行回府同郭瑾相见,可未及门口,突然就瞧见自己沾满脏污的布履、褶皱难消的儒服,荀彧不由得身形微顿。
这样不行,荀彧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还是先沐浴焚香的好。
如此想着,他只得打消了当即回家的计划,期待着与郭瑾明日再会。
今夜元夕,雒阳城内难得撤了宵禁,荀爽心血来潮,直接唤了刚刚休整完毕的荀彧与荀攸二人,让他们陪同自己上街夜游。
许是多年未曾瞧见这般热闹的夜景,荀爽如同孩童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手上捧着新鲜热乎的饴糖,捋着胡子慨然叹息道:“慈明老矣。”
荀彧忙躬身回道:“叔父克明俊德、正当壮年,何来“老”字一说?”
荀爽不过随口而言,见自家世侄如此真挚,心中只觉好笑,故意摇头叹息着挪步去瞧路边的面具摊子。
街上车马如流、花灯如昼。
荀彧环视一周,望着来往皆并行的络绎身影,心底突然就有些惋惜。也不知瑾弟今夜会否上街?又是同谁一起看这灯海绚烂?
正想着,肩膀却蓦地一沉。荀彧的思绪瞬时回笼,疑惑地偏头瞧去。
对面那人长袍玄履,腰挎长剑,墨发漆黑浓密,以鱼骨簪简单束起,眉间似有一道浅色疤痕,仿若风霜剑刻,却并不妨碍其器宇轩昂之态。
荀彧不可置信地止步回望,再三确认后,方惊喜唤出一声:“史阿兄?!”
那被唤作“史阿”的男子随即爽朗大笑:“一别数载,文若气质更甚以往。”
荀彧谦和笑笑,不再听他继续打趣自己,只嘱咐公达好生陪同叔父,自己则与好友一道并肩慢行。
史阿素有侠名,曾师从剑术大家王越,奔逸绝尘、日升月恒,是位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荀彧早年游学四方,幸与史阿相识,在好友点拨下,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如今虽不敢说剑法精通,但傍身保命足矣。
两人正谈笑间,史阿蓦地便没了动静。荀彧下意识偏头瞧去,只见刚刚还与自己并肩畅聊的爽朗男子,此刻竟瞬时没了踪影。
荀彧不由锁眉沉思,心中的想法还未定型,耳边却忽闻泠泠风声,似有冰冷剑气破空而来,顷刻间便要取人首级一般。
荀彧轻声笑笑,不曾想经年未见,好友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总爱这般突如其来地试探自己,好似生怕他剑法生疏,污了自己“名剑客”的头衔。
荀彧对此早便习以为常,因此并未直接闪躲,而是瞬时摸出腰间的锋利短刀,欲以雷霆之势掩挡抽身。
谁知短刀还未出鞘,方才那道势奔如雷的剑刃破空声,转瞬间便似被一钝物击挡,霎时转变为刀刃碰撞的清脆悲鸣。
荀彧讶然回身,正要瞧清“救下”自己的侠士到底是何模样,却见好友身姿魁梧、剑走游龙,竟是在同一名女子缠斗?
原是女孩子吗……
荀彧定神瞧去,只见对方一身荷色襦裙,腰缠赤色飘带,长发只简单梳成挽髻,如今因了缠斗的动作,云鬓半偏,墨发部分流散下来,就这般滑落肩头。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街摊上有那般多七彩斑斓的面具,这名女子却偏偏戴了一只悚人的鬼面。
方才截击史阿时所用的刀具早已被女子收起,此时正用一根不知打哪儿摸来的粗棍,同好友格挡交手。虽则史阿剑锋凌厉、技高一筹,势如破竹般的剑锋劈空而至,那名女子却始终泰然自若、掩挡自如。
她的眸光意外地清明澄澈,飒沓如风,似要卷起塞外黄沙千里。
剑法精湛如史阿,一时竟也寻不出她半点破绽。甚至互相拆招之际,史阿还在想着,他还从未遇见过这样飒爽利落的女子。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蔻丹浓妆。
明明杨柳细腰不盈一握,却凌厉灵巧到险些让自己吃上苦头,史阿觉得,他有必要揭开那人的面具,他要看看这样的身姿气韵下,到底会是怎样一张惊艳绝尘的脸。
如此想着,史阿更是意动,心中波澜顿起,竟直接横刀劈过,作势要引她回身掩挡,趁着对方分神侧身的功夫,史阿抽出怀中匕首,几乎是以雷电般的速度,瞬间割断那人面具后侧的缠绳。
月色无限,银辉入眸。
面具滑落的瞬间,女子顾不得手中的长棍,亦来不及考虑缠斗的形势,只慌忙背过身去,胡乱地抬袖遮掩。不知是怕自己面貌粗鄙、有碍观瞻,还是担忧容色过于清丽,从而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从史阿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那人略带薄怒的眸子,晶晶亮亮,眼尾都似染有红潮,似乎下一刻便要扑进自家郎君怀中闷声哭诉。
如此情态,同刚刚的剑气斐然截然相反。可又莫名让人觉得,这本没什么不对,这样惊艳的女子,本该让人娶回家中捧在手心宠着。
见情形不受控制,荀彧忙上前挡住史阿欲进一步窥视的步伐,冲对面拔刀相助的女子温和解释道:“在下颍川荀彧,今夜乃好友史阿临时起意切磋,小姐许是误解了好友的意图。彧感激不尽,还望小姐莫要怪我等唐突失礼。”
听此一言,本是掩面而立的女子蓦地身姿一晃,荀彧抬眼瞧去,本想询问对方到底是何名讳,改日方便时也好登门拜谢。谁知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那位襦裙女子便已飞快起势,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眨眼间穿破重围,落荒奔逃而去。
荀彧:“……”
这背影竟该死的熟悉?
·
郭瑾觉得她要死了,尴尬地要死。
她本是想着荀彧叔侄难得不在雒阳,祢衡也醉卧家中不欲上街,这整个雒阳城中与自己相熟的便寥寥无几,四舍五入一下,几近于零。
而她自从穿过来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日皆着男装,并不是说男装有哪里不方便,就事论事,男装打扮比女装更为洒脱自在。可她是个正常的女孩子,正常到有些臭美的女孩子,她不过是想趁着无人相识的空档穿一次女装,一次就好。
她甚至不需要簪花珠翠,只是简单地上街游赏,便足够了。
为防万一,她还临时起意,戴上了难看至极的鬼面。
她以为这样本该万无一失的,可她还是算漏了一件事,荀彧他或许早便回来了,只是不曾回府罢了,不管他是何原因没有与自己知会一声。
若按郭瑾的性格,看到荀彧的那一刻,她定是要撒欢跑路的,可还未转身,她便瞧见荀彧身后,有人正鬼鬼祟祟地横剑砍去。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刺客”,且不论为何刺客要专门针对荀彧。
她从未见过荀彧用剑,因此只单纯地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自己若不上前相救,他定会受伤的。
甚至严重一些,可能还会死……
思及此处,郭瑾早已顾不得许多,直接抽刀上前,挡下那看似毫无感情的一剑。对方的气力皆是自己数倍,那一瞬间剑势带来的强烈震感,让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乃至于她的半只手臂都是麻的。
可荀彧待自己极好,她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思及手中的短刀是荀彧所赠,郭瑾将其迅速塞回袖中,只随意捡起一根粗棍便继续抵挡着对方的进攻。
面具滑落的那一刻,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弹幕,最巨大清晰的一条,便是“卧槽药丸!”
她虽惊恐于掉马一事,可到底是自己路见不平、舍身相救,就算是掉马那也是光荣地掉马。
然而很快荀彧就把她的理想痛快击碎,竟是旧友玩闹?
郭瑾:“……”
好朋友之间都是这么玩的吗?
原谅她个二十一世纪的土包子着实看不懂啊天!!
悲戚掩面,生怕这场闹剧乌龙影响自己星途璀璨的一生,郭瑾拔腿便跑。
只要跑的够快,掉马就一定追不上她!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当郭瑾被人握住手腕,力道蛮横地将她扯入一旁光影参差的小巷中时,郭瑾难过地想,现实的打脸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第30章 兄弟重逢
郭瑾曾经幻想过无数次, 她和兄长到底会在怎样的情境下重逢。明明跑路的是她,到头来念念难安的却还是她。
可她从未想过,这场重逢会是在今夜, 此时此刻。
感受到那股熟系至极的海棠花香时,郭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瞧去,光影阑珊, 星星点点缀在他面上,郭瑾就这般望进那人昳丽清澈的瞳仁里。
巷中人影寥寥,耳边皆是巷外繁杂热闹的声响, 似有笑声细语、车马人喧,郭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任由眼前人将自己稳稳揽进怀中。
他的怀抱是暖的, 暖到她甚至忘记了方才的闹剧窘境。
少年又长高了些许, 虽然有他双臂支撑,郭瑾还是将将抵到他鼻尖, 见她眸中水润莹亮,似乎发生了什么委屈至极的事情, 少年暖心矮身,同她平视。见她仍未反应,竟是忍不住率先轻笑出声。
郭瑾终是回过神来, 极为自然地开口便唤:“兄……”
话到一半,蓦地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女子装扮,顿时惊得手脚冰凉, 面色急切地便要垂首后缩,似乎要挣开少年的怀抱,再次逃进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让他费尽心力却怎么也寻不到。
谁知眼前人却并无松手放任她逃脱的打算, 他的力气分毫不减,见她挣扎欲躲,竟是直接翻身,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前。
退无可退,郭瑾只能认命地与他抬眸相对,那人的眼中是惯常的慵懒自如,宁静似海,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翻涌。但若肯仔细瞧去,还是能瞧出几分微不可见的欣慰与欢喜。
似乎怕她逃脱,少年霎时倾身而来,直直抵到郭瑾跟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彼此间呼吸交缠,似乎这方寸天地里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郭瑾面上不由染上几分绯红。就像是汉服控第一次打定心思穿汉服上街,结果刚拐出小区门口便碰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神仙爱豆。那一瞬间的复杂心绪,着实一言难尽。郭瑾想了想,暂且将它断定为被人抓包后的羞恼无助。
郭瑾偏过头去,视线故意胶着在少年袖角的海棠花样上,声如蚊蝇地开口:“兄长怎会在此?”
听见对面明秀夭丽的女子当真喊出那声熨帖至极的称呼时,郭嘉的呼吸顺利乱了几瞬。他甚至不敢相信,女孩子,阿瑾她怎会是女孩子?
自己与她朝夕相对这般久,竟都不曾发觉此人的秘密,阿瑾她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想着想着,郭嘉不由有些着恼。明知自己是个姑娘,她却若无其事地纵容着褚碧与荀彧,当真与他们同榻而眠?
有什么事情不能来找他相助?阿瑾就这般信不过自己的哥哥?
如此想着,郭嘉泄愤般凑近几分,近到稍不留神,便似要攫住眼前红润欲滴的双唇。见对面的姑娘眸光闪烁,就连白皙似雪的脖颈都已染上寸寸微红,郭嘉只低声笑笑,“家中顽亲不辞远行,嘉甚思之,特来相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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