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质问她为何不辞而别,亦没有捉住女扮男装一事纠缠不休,郭嘉只是顺着她的话头,若无其事地同她开着玩笑,似乎他们不曾分开这将近一年的时光。
甚思之……
虽然知晓郭嘉在故意揶揄自己,郭瑾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额上都已生出涔涔细汗,对面的少年却半分放过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郭瑾只得软声劝慰道:“瑾自知行事欠妥,兄长莫要同我生气。”
见她乖觉认错,少年微微翘起唇角,身子离得远了,手指却仍牢牢箍在她腕上,似乎她的话在少年这里早已失了可信度。
郭瑾:“……”当事人就很后悔!
正在郭瑾研究着怎么才能让郭嘉主动放开自己,不远处伫立良久的小小身影便已忍不住凑上前来。郭瑾惊喜瞧去,小奶娃仍是一身与年岁不符的板正襜褕,见她二人执手交握,不由捂着双眼酸意满怀道:“久别重逢,两位先生果真是难舍难分。”
声音脆嫩可爱,郭瑾忙抽回双手,一把将眼前的小奶娃捞进怀中,玉白的手指使劲揉搓着二郎的小脸蛋,只差流下一把老母亲的思念泪水。
“二郎乖,让我抱抱可好?”
二郎闻声撇嘴,只嫌拥抱太过矫情,不是自己这般未来之星该有的俗气动作。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已被眼前的漂亮哥……姐姐搂进了怀中。
闻着对方身上好闻的清澹香气,二郎努努鼻,还是没有舍得挣扎离开,而是任由郭瑾将他上上下下撸了几遍。
忍受着窒息的揉搓,二郎诚挚开口:“先生此般装束不宜在外过久,还是先回去倌发换衣吧?”
也对,重逢的体己话留着回家再说。
如此想着,郭瑾只觉欣慰,忙抬袖掩面,空闲的右手牵起二郎便要踏步离去。
正要拐出巷口时,袖角却被人稳稳攥住。郭瑾视死如归地回头笑笑,正要询问兄长有何事嘱咐,便见眼前的青衣少年自腰间解下一只天狐面具,在她愣神之间直接伸手为她系在脑后。
郭瑾正要说些什么,郭嘉便已怡然转身,牵起二郎空闲的另一只小手。
望着月色下三人长短不一的亲近身影,郭瑾笑一笑,乖乖跟上两人的步伐回家。一路上却是在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回家”二字更为温馨的事了吧?
·
郭嘉难得有些土豪。
随着二郎的小短腿一道停在这座过于奢侈的宅院门前,郭瑾感慨地想,土豪地甚至有些过分。
当然这个奢侈是针对于郭嘉于阳翟城外的旧宅而言。
郭瑾踏进门内,绕过庭中的亭台水榭,先是被二郎引去卧房换衣小憩。郭瑾沉默地凝视着二郎,眼神复杂地将他望着。
二郎许是意会了她的心思,连忙开口道:“先生莫忧,我马上去向嘉先生借一套衣物。”话罢,直接扭着小身板便溜出房门而去。
郭瑾:“……”兄长的衣物?
脑中乱七八糟闪过几个画面,郭瑾暗暗咂舌,莫名有些羞耻是怎么肥四?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是她想多了。
二郎再次进门时,手中托捧着的,俨然是一套新做的青色直裾,郭瑾凑近闻一闻,似乎还有些淡淡的茝兰幽香,似乎早便被人熏烤过了。
郭瑾接过衣物,将二郎支出门去,便进到里间换衣束发。她的头发有些打结,用梳篦反复疏通半晌,方才利落倌发完毕。
郭瑾对着远处的铜镜,认真打量起自己新换的裾衣,郭嘉比自己要高大些许,因此套上他的衣袍,明显从领口到下摆都宽松不少。
不过幸得原主气质独绝,套上这样一件宽松长袍,非但未觉不妥,还落得慵懒自得、行若松竹,反倒平添几分名士风流之态。
好吧,郭瑾欣慰地想。也许这就是Oversize的魅力吧!
郭瑾推门出屋,院中不远处恰行过一名碧裙少女,那人手捧漆盘,行色匆匆地绕过不远处的朱色回廊,她的发式早已不是天真活泼的双丫髻,而是简单挽成结鬟式。
青童她已经及笈了吗?
郭瑾忆起过往种种,突然就不知该如何面对青童。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碧裙少女忍不住驻足遥望,似乎不可置信般,抽出右手使劲揉揉自己的双眼。
发现不远处那位衣袂飘玦的青衣少年,当真是自己日夜念叨的瑾公子时,青童本欲直接奔上前来的步伐一顿。想起自己早已及笈,只静静停在远处,眸中蓄满泪水,却是冲着郭瑾的方向遥遥一拜。
公子无需挂怀,你本没什么不对,是我僭越,妄图永随你左右罢了。
郭瑾不及出声,青童复又抬步疾行而去。
微微垂首叹息,郭瑾抬步出门,自兄长处讨了几块糕点。蓬糕清香依旧,一尝便是文奕亲手所做。
郭瑾不由开口询问,原来文奕并未随往雒阳,而是主动留守阳翟,照料家中诸事。这些蓬糕便是他就着新鲜的梅花所制,特地嘱咐兄长等人路上果腹之用。
想起之前在阳翟的日子,郭瑾未免有些感慨,又同兄长处打探了戏志才与司马徽的近况。
自郭瑾离去后,司马徽亲自登门拜访过几次,屡屡扑空后,许是终于理解了郭瑾当日赠送玉佩的用意,这才绝了探访的念头。
听二郎补充,司马徽以为天下将乱,与他切磋谈话间大有寻一处“世外桃源”安稳避祸的意愿。
郭瑾想着司马徽不愧有“水镜先生”之称,即使躬耕于野,照样心观天下。天下将乱,确实为时不远矣。
说话间,郭嘉又提及戏志才的去向,说是此人笃信于司马小郎一言,只道欲云游天下,寻一明主相辅,虽不求通达于海外,但到底要对得起甘音所愿。
见她若有所思地叹息摇头,郭嘉不由单手支颐,明知故问道:“为兄竟是不知,阿瑾竟还精通造纸之术?”
郭瑾干笑两声:“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兄长莫要听信坊间之言。”
生怕郭嘉再细问女扮男装一事,郭瑾殷勤为他添上一杯茶汤,然后小声提议道:“兄长若是无事,瑾便先去荀府收拾衣物行装?”
言语十分自然,似乎与郭嘉同住是理所当然之事。
郭嘉显然也体会到这层意味,不由地垂眸轻笑,见她起身欲走,复又扯住她的袖袍,开口提议道:“今夜太学外设有元夕大论,阿瑾不欲前往观之?”
元夕大论?
郭瑾心中一百个卧槽麻溜飘过,听起来就很流弊的亚子,说不定还能很好地装一把×来着呢?
虽是如此,郭瑾仍假惺惺作推拒之态:“可愚弟的衣物?”
郭嘉握住她不及缩回的手指,定然道:“明日我再随阿瑾同去荀府”。
第31章 元夕大论
郭瑾只知上元燃灯的习俗大概起源于汉朝, 又因上元节与春节相接,彼时白昼为市、热闹非凡,夜里燃灯、蔚为壮观。
至于兄长谈及的元夕大论, 郭瑾不由拧眉反思,既设于太学门前,那定是挤满来往京雒的文人士子, 虽不知大论上会有何辩题,她还是选择前来凑些热闹。
届时见机行事,虽不必为了辩论而故意哗众取宠, 说些媚俗谗贵的话来,可该出口时便出口, 亦无需过多犹疑不定。
许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郭瑾未曾注意自己的手指何时已被人稳稳团住, 明明自己身量不低,手指玉白细长, 仍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尽数拢进掌中。
瞧着身边面不改色的青衣少年,郭瑾奋力缩了缩右手, 仍是没有得逞,却换来对方几声颇具嘲讽意味的轻笑,唇角微微翘起, 似是心情极好,就连步伐都变的轻盈自在起来。
害,谁还不是个小可爱了?
郭瑾摇头叹息, 只得用空闲的左手牢牢揪住二郎有些磨损的衣领,生怕他一个旋转飞扑,扑进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然后被人拐卖深山, 此生不复相见。
想想都觉得的有些悲壮呢。
自二郎身上收回视线,郭瑾遥遥远眺,本是想瞧瞧如流的人海前方,距离太学之所还有多远。谁知方一抬眸,视线正中却恰巧捕捉到两道挺拔如松的熟悉身影。
思及方才的“刺客”闹剧,郭瑾本能地后缩几步,也顾不得二郎会不会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散,只胡乱扯住兄长的袖袍,极为自然地躲在他身后,继而透过少年的肩膀,远远观望着对方的动静。
不知在聊着什么稀奇事,那位峨冠博带的儒服青年竟不自觉露出几分羞郝之态,嘴角的笑意淡淡的,神色却莫名有些苦闷,就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头,难解难忘,让人不由心神恍惚,坐立难安。
正想着,青年恰巧偏头瞧过,他的视线错过重重人海,直直望进郭瑾满是忧思恐慌的瞳仁里,那人本是迫不及待想要抬步靠近的动作一顿,眸光自躲躲藏藏的郭瑾身上,自然而然挪至她身前那位慵懒淡然的隽秀少年身上。
眉间的喜色瞬时消于无形,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微不可见地轻轻垂眸叹息。荀攸许是感受到自家叔父的情绪波动,不由顺着方向定定瞧来,待看清郭瑾的身影,忙拍拍身侧的青年,似是在询问他是否上前叙旧。
荀彧再次将视线投来,瞧着对面那两位身姿气韵皆属上乘的青衣少年,他突然就觉得之前的那段时日就如浮沉旧梦一般,有些人终究要走,有些人你穷极一生也再难寻得。
郭瑾心中惴惴,虽自认之前遮挡完全,并未露出半点破绽,可她还是没由来有些发慌,只能任由荀彧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就在郭瑾忍受不住这般尴尬的氛围,打算上前主动与荀氏叔侄问好时,荀彧却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破天荒折身离去。
他的步履甚至有些匆乱,神色惶惶,不知是在惧怕着什么,抑或是想逃避些什么。
郭瑾即将脱口而出的“文若兄”就这般卡在喉中,只能佯作平静地同荀攸遥遥对揖,这才随上兄长的步伐继续朝太学而去。
所谓元夕大论,不过是于太学外设了一处论台,各路文士学子聚集此处,发布最新言论,互相答疑反诘,没有限制拘束,亦无需担忧口出不逊,会触怒哪位当朝权贵。
元夕大论之论,可谓是自由之极。
郭瑾一行抵达太学时,论台处已有纷纷杂杂上百位文士正各自围聚热聊,郭瑾心中慨叹几声,想着三国时期当真是大佬云集,今后拨云弄雨的各方军阀智谋主力,此处的文士没准儿便要占去七八成之多。
郭瑾唏嘘间,忽而有人自身后拍上自己的肩头,力道极轻,位置得体,不看也知定是为文雅持重的翩翩君子。
连忙回身望去,来人有些面熟,郭瑾心中恍然,原是那位放了自己鸽子的崔琰,崔季珪。见她回望过来,崔琰率先拱手长揖,态度谦和、语气真挚。
“郭郎允恭克让、通达慷慨,琰或有误解,未能为郭郎引荐博士,因此常羞愧于心,望郭郎不吝海涵。”
汉末本就崇尚慷慨之风,比如论及董卓时,还有关于其宰杀多少耕牛款待羌人的描述。同理,郭瑾不仅苦心孤诣造得宣纸,还不收分毫交付太学,如此举动,相当于自然直接点满了诸文士对自己的好感度。
崔琰有此行径,本无意外可言。
掩面轻咳几声,郭瑾忙搀起对面巍然长揖的青年,“崔兄本不知情,又何来怪罪一说?瑾才疏学浅,今后须得向崔兄多多求教才是。”
望着对面宽袍博带的清雅少年,崔琰随之起身,心底复又揣度,这位郭家小郎不仅才思独巧、为人慷慨,竟还豁达至此,非但不曾怪罪自己故意冷落之举,还谦卑恭允,直言自己所学甚浅。
如此少年,不愧为阳翟郭公之后。
两人来回客气几遭,郭瑾终是瞧清崔琰身后,竟还随着两位不及弱冠的俊俏少年。
似乎见她目露疑惑,崔琰指着其中一位缇衣屐缕的明秀少年,出声介绍道:“此乃琅琊诸葛瑾,现正于太学进修。”
郭瑾:“……”
乖乖,诸葛卧龙的哥哥?!
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小垃圾了,郭瑾淡定微笑,并与诸葛瑾颔首见礼,刚刚直起身子,便听崔琰右侧的少年主动抬袖作揖道:“在下司马朗,河内人士,现今亦于太学求师。”
顿一顿,又道:“久闻郭郎之名,适晤幸会,得空还望郭郎垂怜赐教。”
郭瑾忍不住迎风呛了口冷气。司马朗?如果她没记错,应该就是“司马八达”之一,那个能装会演司马懿的亲哥哥,司马朗??
郭瑾:“……”
卧槽,世纪哥哥大聚首?!请问各位大佬是在炫弟弟吗?
她严重怀疑司马懿和诸葛亮也在雒阳啊摔!!
如果可以,郭瑾侧首瞧了瞧郭嘉,不由得深深一叹,算了,还是不给兄长丢脸了。
简单为郭嘉做了介绍,双方就着元夕大论的话题不温不热地探讨几句,郭瑾正要找个借口拉着兄长与二郎伺机开溜。突觉手中空荡,垂首瞧去,那位本该稳稳当当攥着自己衣角的小奶娃,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寒风一过,郭瑾不由抻了抻兄长的袖边,见郭嘉满面疑惑地同自己对视,郭瑾抽抽唇角,悲戚道了句:“说出来兄长许是不信”。
见他更是疑惑,郭瑾艰难吐出几个大字:“二郎……丢了。”
郭嘉:“……”
连忙同崔琰一行辞别,郭瑾与郭嘉不由分头去寻,郭瑾额角全是热汗,想着二郎这般大的小屁孩若是被人拐卖,那自己真是百死难辞了。
如此想着,更是拨开人群四处搜寻着二郎的肥嫩身影。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郭瑾身心俱疲,只得驻足休憩调整,正闭目养神,却感觉袖袍被人轻轻扯过,郭瑾垂头瞧去,对方不知何时买了只搅得黏糊糊的饴糖,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舔着,空闲下来的小胖手则乖觉放在自己袖口。
郭瑾:“……”
诚恳求问,不是自己的孩子打起来犯法吗?
本欲训斥一顿的话,在二郎忽闪忽闪的狗狗眼中瞬间消散,郭瑾恨铁不成钢地提起他的衣领,作势要回家收拾教育此人一番。
只是步子还未迈出,便听不远处几位聚头的文士极为不屑地开口嗤道:“不过阉官之后,竟要玷污这太学圣地?”
郭瑾眉头微蹙,直接循声瞧去,那几位士子虽衣着简朴,面貌无奇,浑身上下却充斥着一股傲然文气,想必定是传闻中自诩清流的寒门之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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