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正在指点着什么,顺着几人的手指移动视线,郭瑾蓦地瞧见一张算不得陌生的俊脸。
少年一身玄色长袍,眉目星朗、宽肩蜂腰,腰间只饰以透白玉珩,纵使未佩长剑,依然满满皆是恣意少年的蓬勃朝气,仿佛天生便该被捧至天上去。
郭瑾努力回味片刻,终是忆起初入雒阳的当日,就是在这太学石经处,自己遭殃于一壮汉的长戟,正是这位少年死活都要拉着自己前去药铺就医。
听这几位文士所言,此人竟是宦官之后?
可在她内存稀罕的记忆中,仿佛只有曹老板这一个宦官后代舞地起劲?
大胆猜测一下,此人莫非是曹老板的儿砸?
正想着,方才的文士复又抨击喷薄几句,郭瑾只自其中听得“曹氏”、“蹇硕”、“走狗”之词。腌臜之言入耳,郭瑾揉揉眉心,之前的猜测更是坚定几分。
且不论郭瑾就认识一个曹氏,单就蹇硕走狗一论,便是指西园八校尉无疑了。虽说西园校尉创办之初,本就是为了平衡外戚势力,只不过阉官势炽,蹇硕又甚得帝心,这才由他任了西园校尉之首。
西园校尉本是听命于皇帝,说曹老板是蹇硕走狗着实有些过了,况且洛阳北部尉时期,他仗杀蹇硕叔父一事,早已与蹇硕结下不小的梁子,曹老板是有多缺心眼,才要去投靠蹇硕?
不过眼前的少年既是曹家公子,仔细算来,应是魏文帝曹丕无疑了,自己若不趁势刷一波好感,岂非殆失良机?
·
曹昂本是想着,自己难得遇到这种文人汇聚的盛事,就算是为人鄙弃,他也无所畏惧,况且他本就不是个惧于世俗流言的人。
旁人说你恶,你便当真是恶吗?
非也。
善恶皆能伪装,亲友尚且难辨,何况生人乎?
因此就算世人皆言宦官尽是赘阉无德之辈,曹昂却从不如此认为。一个团体,没有毫无缘由的恶,也没有无休无止的善,往往是领头人如此做了,其他的便上行下效,仅此而已。
即使如所有文士所言,要匡扶汉室,需得打压驱逐宦官之辈,那也不必赶尽杀绝。
狗急跳墙,何况瘦死的骆驼?
如此想着,虽耳边间或嘈杂污秽之言,曹昂却浑不在意,他甚至还想嗤笑几声,可思及母亲惯有教导,君子不可妄议他人,曹昂还是好脾气地沉下声来。
正当此时,却有一道清泠似水的舒缓声音响起,似有泉水注入翡翠玉盏中,叮铃作响,叫人听了不由心神一荡。
“天下愦愦,亦非独宦官之罪也。”
天下祸乱至斯,并非只是宦官一个团体的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下愦愦……”一句,改自《后汉书·何进传》。
不知道为森么,在下对曹昂有种莫名的好感
(〃^0^〃)
第32章 IF小剧场(一)
这世上本没有掉马, 郭瑾遗憾地想,脚滑的人多了,也便有了。
折身冲刺的瞬间, 郭瑾明显感觉到脚下有些生硬,似乎是踩在了什么圆滚的石块上,郭瑾还没想明白这大路朝天的京师雒阳怎会有这种低级的路障, 身子便已听话地迎风一歪。
如果顺利的话,郭瑾匆匆瞥了眼迅速四散开来的人群,她应该会毫无形象地翻倒在地, 然后发出一声压抑惨淡的闷哼。
这般想着,脚步果然失了控制, 一瞬间栽倒在地, 只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到来。
郭瑾感觉自己被人稳稳护进了怀中, 那人用双臂严密包裹起她所有的脆弱部位。翻滚几圈过后,嗅着对方衣袍间熟悉至极的阵阵幽香, 郭瑾心中早便有了答案。
是荀彧,肯定是他。
郭瑾还未抬起头来, 那人周到的关怀声便已在耳边轻轻响起,“小姐可有伤到何处?”
真傻,郭瑾心中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却跑来问她有没有伤到?他看不到方才与那“刺客”对招时自己明明虎地很吗?
见她闷闷不语,荀彧慌忙松开自己的双手, 生怕自己一时心急唐突了这位好心的姑娘。郭瑾得到释放,只匆匆起身,双手依旧稳稳遮在面上,本能地便要伺机溃逃。
就在她意欲转身的档口, 手腕却被人蓦地攥住,郭瑾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你快放开!”
荀彧本还有些惊诧,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位路见不平的飒爽姑娘如此好奇,好奇到竟然枉顾君子之仪,急迫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就是觉得,若是自己放手,可能这余生都会将自己困在这份钻心的好奇里。
她是谁?她为何要出手相救?她又到底……是何模样?
蓦然间,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位白衣少年的清澹身影。就像行在云烟之外,仿佛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走进他的心底。
荀彧觉得,自己许是病了。
否则又怎会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一名同自己携手交游的男子?甚至面对着这样夭丽脱俗的姑娘,他的脑中却还是自动浮现了那人的模样?
荀彧无奈笑笑,正要松手放任对方远离,对面的姑娘却冲他急出一声“放手”。仔细辨认,似乎还有几分极为自然的亲近与嗔怪。
不可能听错。荀彧诧异瞧去,对方的动作遮遮掩掩,明显是惧怕于他的靠近。可他有什么可怕的?除非是怕他……认出自己?
思及此处,荀彧不可置信地唤出一声:“瑾弟?”
郭瑾心想,完蛋了,荀彧肯定是认出了。
可她最为擅长不见棺材不落泪,因此故意掐细嗓音,垂死挣扎道:“公子许是认错人了,在下还有要事,不便此处多作停留。”
荀彧的双眼都已微微涨红,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一字一顿斟酌道:“在下?”
哪有姑娘家会自称“在下”?
郭瑾:“……”
卧槽,果然男人当惯了,说个“奴家”都恶心的要死,大脑自动切换成了“在下”?
再无退路可言,郭瑾撤下掩挡的左手,光明正大地回过身来,与荀彧面对面弯眉笑道:“文若兄慧眼如炬,瑾自认不如。”
望着对面笑语嫣然的“姑娘”,方才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当真与眼前的柔婉人影重合,不知是夙愿达成还是冲击过大,荀彧的心跳瞬时如擂鼓般狂躁起来。
郭瑾想着,掉马就掉马吧,依荀彧的脾性,如果恳求他为自己保密,那他肯定二话不说便会守口如瓶。
正当此时,荀彧却松开缠在郭瑾腕上的双手,只见他动手解下身上合衬得体的外袍,也顾不自己是在上元节喧嚣至极的雒阳街头,又为郭瑾牢牢披系在肩头,“瑾弟有此喜好,为兄自不便多言,只是人多口杂,莫要叫旁人看去。”
说着,还用身子为她挡住了史阿望眼欲穿的视线。
郭瑾:“……”有此喜好?
乖乖,荀彧该不会以为,她是有女装癖吧??
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女装大佬,也不愿相信自己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
郭瑾一时不知该喜该忧,想来自己潇洒美少年的形象早已在荀彧心底根深蒂固,见他如此一言,郭瑾更是乐于骑驴下坡。
只见她憾然一揖,一副“被你发现了,你最棒”的无奈表情,沉吟道:“文若兄贴心至此,小弟惟有深谢。”
谁知方才那位高头大马的“刺客”早已凑上前来,此刻听她一言,竟是含笑反问:“文若何时竟同女子称兄道弟?”
郭瑾剜了一眼面前的不速之客,只觉喉中愈发干哑,荀彧却再次握住她的素手,这一次,竟是同她十指紧扣。
明明是想用力狠狠惩罚此人一番,可手中的柔荑就似没有根骨一般,让他不由自主便温柔下来。
顾不得史阿,顾不得公达与叔父,平日里最为注重君子仪表的荀彧,就这般“衣冠不整”地拉着身后的女子,穿行过雒阳城中的熙攘人群。
郭瑾只能瞧见荀彧的侧脸,平日里他总是温柔体贴、儒雅谦和,似乎从未同任何人起过争执,如今却始终缄默不语,一副高冷清贵的样子,就算褪了外袍,依旧没有半分狼狈之感。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上的云彩。
这般想着,两人已匆匆回到荀府。郭瑾被他直直带到自己的房前,荀彧只沉沉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松手离去了。
郭瑾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垂头推门而入。
合上房门的瞬间,荀彧复又回身靠近,两人隔着门缝静静对视。片晌,荀彧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只轻轻伸手抚过她耳边散落的发丝。
他说:“莫怕,我会为阿瑾负责。”
他的神色极为真挚,似乎早已遥想过他们子孙满堂、共享天伦的退休生活。
郭瑾:“……”
请不要随随便便就要对别人负责啊喂!
弱水三千,何取一瓢啊哥?!
第33章 阉党之辩
几乎是出声的瞬间便后悔了。
尤其是感受到周遭瞬间凝结的气氛, 郭瑾更是如同残照之花般,摇摇欲坠。
但思及君子不作违心之论,郭瑾还是挺直脊背, 保持着谦和温怡的淡然风度,视线扫过面前一干好奇针对的文士。
阉官恣嚣、祸乱朝纲,加之令天下人深恶痛绝的两次党锢, 宦官之辈早已成了百姓口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莫可奈何。
难得值此元夕大论之机, 听见有人说出“偏护”宦官之论,这些士子自是不肯放过, 只嗡嗡阵阵地针锋相对。
他们开始大谈阉人恶性, 从阉割之人身体不健全, 心理更是阴险诡谲,再到迷惑君上、混淆圣听, 可谓头头是道。大有将汉室倾颓之过,尽数甩给宦官的架势。
郭瑾无声笑笑, 她是真的想笑。就像自家的羊被狼群叼走,农夫只嗟叹狼性本恶,却不去关心自家栅栏是否早已漏洞百出?
如此想着, 郭瑾不自觉望向那个龙章凤姿的曹氏少年,谁知对方亦正向她瞧来,两人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处, 竟是心意相通般对望颔首。
神采飞扬,灼灼风华。似乎这天下于他不过骋马之间。
郭瑾收回思绪,眼瞅着几位儒袍文士摩拳擦掌,大有辩论一番的架势, 郭瑾就着方才的话头,不急不慢地淡然开口,似有涓涓溪水拍打于松石岸边,甘冽温醇,说不出的清澈悦耳。
“今有硕鼠偷食仓中黍米,君以为此乃鼠之过?米之过?亦或农人之过?”
如果有老鼠偷吃了农仓中的粮食,那我们是要怪老鼠?怪粮食?还是怪仓库的主人,为什么不关好门呢?
对面的寒士听闻此言,不由得凝神瞧向那位青衣宽袍的少年。神色澹然、语声笃决,许是气质过于出众,乃至于本是寻常至极的问题从他口中说出,却叫人忍不住好生思量一番,生怕自己仓促间说出什么啼笑皆非的答案。
片晌,有人高声回道:“鼠本贪婪,自是农夫疏于防范之过。”
郭瑾垂眸轻笑,见有人应和自己,不由直接反问一声:“既如此,夫有以噎死者,君欲禁天下之食乎?”
没听说有因噎废食之人,那汉室将颓,便要诛尽所有宦官吗?
世人皆言宦官窃柄,可这个权利最开始又是谁赋予他的呢?
没错,就是皇帝。
宦官最早本是由汉和帝提拔而起,意图对付外戚所用,算是开启了东汉宦官参政的恶例。也即是说,一开始宦官不过是皇帝扶植起来的一粒棋子,帮助皇帝平衡好外戚干政的局面,可东汉皇帝向来命短,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把控日益强大的宦官。
所以一旦某个群体开始失控,那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可若说一个群体走偏了,大家不想着如何归引,而是整天思虑如何彻底消灭它的话,那这世上要消灭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这和一刀切、地域黑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罢了。
大概终是领会到郭瑾话中的意味,对面的文士一时语塞,皆沉默片刻。
郭瑾想着,妥了!虽说论点并不怎么完美,但好歹自圆其说,唬住了一时。正在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奔逃出路时,便听人群外有人狂恣嗤出一声。
“悲哉痛哉!庸者只道旁者失德,而言自身无过耶?”
你们这帮庸俗的人,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整天考虑着怎么甩锅可还行?
在心中默默翻译了来人的吐槽,感受到此人熟悉无边的狂吊气质后,郭瑾不由身形微晃。
本来已经平息众怒的郭瑾:“……”
卧槽,炮兄你不要过来啊啊!!现在说她不认识祢衡,还来得及吗?!
内心咆哮的空档,祢衡已经翩然而至,毫无意外地再次点燃战火。自认对方将自己看做“庸人”的士子皆绿面反斥,心知阉党一事难有结论,复又挑剔起祢衡的外在形容。
大体分为两个流派。
一者抨击发型,说其披头散发,有碍观瞻,实为君子所不齿。
一者批判服装,讽其衣袍不整,则心术不端。
未曾想如今的文士竟已领会了初代键盘侠的精华,凡细节小事总能上升到让你怀疑人生的高度。
祢衡本就寂寞许久,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有人抨击自己,而是没人理会自己。因此祢衡愈战愈勇,唇齿利落地反驳出声,只言心正则身正,远胜于那些衣冠楚楚,却内里皆空的小人。
腹中空空的众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方一时激辩正酣,郭瑾难得偷来一丝清闲,忙退后两步,有滋有味地吃瓜看戏。结果不知是谁将这话题引至谶纬学说之上,瞬时激发一些言谈,俨然是有神论的追捧者众。
其实汉代儒学体系本是董仲舒提出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其核心是“天人感应”说,由此生发出对其他一切事物的神秘主义的解释和看法。也即是说,“天帝”有意识的创造了人,并为人生了“五谷万物”;有意识地生下帝王来统治万民,并立下统治的“秩序”。
对于这种学说,郭瑾并不敢苟同,俨然祢衡亦是如此,听闻对方的言论,他不由嗤笑出声,又不慌不乱地引经据典,谈及谶纬之说盲目夸大了神的作用,不过是“愚教众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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