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高悬、银辉雪亮。
郭瑾抱着一碟胡饼心满意足地瞧着月亮,院中林木葳蕤、人影参差,郭瑾小口咀嚼着有些发干的饼子,青童懂事地远远侍立在回廊尽头。
就在她放空思绪的档口,便听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响起:“阿瑾可是饿了?”
话罢,还不待她回话,便已轻飘飘挨挤在她身侧。
郭瑾向旁侧挪一挪,此人复又沉默跟上,郭瑾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手中的吃食好心递过一半:“兄长怎还不睡?”
乌云遮住了月亮,院中霎时暗沉几分。
郭嘉抬头凝着闪烁的群星,也不回答,忽而反问道:“阿瑾是在难过?”
郭瑾不再装模作样,将手中的木碟放至身侧,双手托腮道:“我若说没有,兄长许会觉得我在撒谎。”
顿一顿,似乎若有所思。
其实她对荀彧大概是一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朦胧好感吧?荀彧容貌俊雅、性情温和,再加上其奉行君子之道,很难有女孩子能抵御这种男人的诱惑。
可成也于斯,败也于斯。
他多年的家风教育让他不敢违背心中的道,似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准则。所以他接受了家族定下的姻亲,就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若是他不愿,后边就会有无数顶帽子等着扣给他。
你是荀氏之后,是秉节持重的正人君子,你又怎能违逆天道,喜欢上一个初具声名的翩翩少年?抑或是胆大妄为、女扮男装的肆意女子?
无论哪一项,好像都不对。
郭瑾就这般同兄长肩并肩,排排坐于廊下,回廊中爬满翠绿的藤蔓,悠悠荡荡地垂在空中,若有似无地挡住他们望月的视线。
风一吹,她还能嗅到兄长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独有香气。
郭瑾似乎有些困了,此刻耷拉下头来,迷迷糊糊倚到郭嘉肩头。对方的身子明显一僵,之前浊酒的后劲终于上头而来,郭瑾忍不住一吐为快。
“我确曾喜欢过荀彧,可如今我也并没有难过。”
郭嘉只静静听着。
郭瑾又道:“我只是为他感慨罢了,氏族高门又如何?连自己心底想要的东西都争取不到,那才是真正的难过。”
郭嘉任她在自己肩头胡乱磨蹭,听至此处,却是忍不住道:“既如此,阿瑾……怎么哭了?”
郭瑾觉得自己真窝囊,不就是池塘中的一尾鱼吗?作甚要落得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郭瑾嘴硬反驳:“只是烈酒入喉,分外难挨罢了。”
正当此时,郭嘉轻轻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笑意忍了忍,还是从眼睛里漏出些许。月亮出来了,映在他面上,竟比背后那缀满星河的夜空更为湛明温柔。
他说:“阿瑾莫怕,有为兄在。”
有我在,阿瑾可以放肆地去做自己。只要你愿意,我有能力帮你挡住滔天的风雨。
第40章 西入长安
历史上无数惨痛的经验告诉我们, 当你没有足够的能力时,所握权力的大小同你翘辫子的速度便是成正比的。
这个定律印证在何进身上更是尤其地快。
何进本是屠户出身,因异母妹受宠于灵帝而一路高升, 既能做到手握兵柄、翘首京师,总揽豪杰、登庸名士的地步,可见何进必是有些手段的。
可奈何此人愎谏违众, 拒不听纳陈琳之言。用曹老板的话来说,便是——知小而谋强。
何进痛恨宦官已久,深知宦官之辈早已为天下所共嫉恶, 再加之蹇硕曾密计谋害何进,何进对宦官的厌恶程度可以说是达到了情绪生涯的顶峰。
别跟他说什么除首恶!宦官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要杀便诛个痛快。
恰逢此时, 同样对宦官恨之入骨的袁绍亦有此谋划。何进与袁绍一拍即合,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想着迟必生变, 当即便商定计策,决定彻底废除宦官之制。
如果何进雷厉风行一些, 那他可能不会死得这般憋屈。
可惜他没有,何进制定了完美无缺的计划后,窦武诛杀内宠反被害的先例并没有给他以警醒, 这时候他突然记起自己仍为人臣了,所以他巴巴将这计划迫不及待地告知了自己的妹妹,何太后。
何太后又告知母亲舞阳君, 舞阳君屡受宦官贿赂,复开始调拨起何太后与何进之间的关系。何太后果然狐疑,坚决不同意何进的计划,此时的何进宝宝不免委屈, 可他没有想着自己强硬起来,而是听从袁绍的意见,寻起了“外援”,外援之一便是那远在河东的董卓。
然而所有人的声援,都不及何太后的一个“不许”。袁绍催请再三,何进一再狐疑,久则事败,这是必然的道理。
八月,何进进宫请旨,反倒自投罗网,被张让等人诛于嘉德殿前。
自青童口中听闻何进谋逆被诛的消息时,郭瑾正提笔于地图上圈画着路线,青童此言一出,郭瑾的手腕不慎抖动,浓黑的墨汁便顺着毛尖滚落,渲出一道不算打眼的墨迹。
郭瑾将毛笔置于笔洗中,又将案上的绢帛卷起收好,这才将视线投至对面的少女身上。神色惊惶、面色急切,耳际的翠玉明铛扶波而动,随着此人跪坐的姿势,轻轻摇曳在半空里。
郭瑾非常理解青童如今的心情。毕竟擎天柱般的何进轰然崩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任谁都不难猜想。但对于何进之死,郭瑾却并无多少感触,她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董卓要进京了。
关于董卓,许是史书上对其残暴无度的说法太过密集,郭瑾反而对他有那么一丝的恐惧。幸好自己怕死第一名,绝不会与他正面硬杠,郭瑾安慰地想,董卓就算是狠如饿狼,那也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想着自己今后注定漂泊坎坷的奋斗生涯,郭瑾心生不忍,老生常谈道:“青童若听我的,最近便收拾行装,回阳翟去罢。”
青童见她欲再次撇开自己,也顾不得心中羞郝,急急握住郭瑾的袖角:“公子可是嫌我累赘?”
郭瑾也不挣脱,只任凭她小心翼翼地攥着,“青童无需多想,瑾不过感于天下将乱,颍川物阜民丰,恐难逃劫虏厄运。”
等到董卓进京,西凉兵大肆洗劫雒阳世族,又变本加厉地席卷至雒阳周边地区时,世家遍布的颍川沃土必是首先遭难的一方。
此时若不迁移,那便是在劫难逃了。
郭禧虽不是自己的生父,但好歹对她怜爱有加,就算看在原主的份上,她也不能任由这般年纪的老人家被西凉军侮辱折磨。
思及此处,郭瑾接道:“瑾书信一封,青童若肯回乡代为转达,使我郭氏举族迁往荆蜀一带,瑾自当铭记深恩,来日厚谢。”
原是想让她回家送信?
青童当即叩首称诺,她对自家公子的判断从无疑虑,她就是这般毫无顾忌地相信眼前的端端少年,公子便似书中所谓的人间瑶华一般。
人间自有瑶华馆,何必仍寻弱水船?能追随这样的人,哪怕穷极一生,也是值得的。
既已应允下来,不出三日,郭瑾便已帮她打点好出入雒阳的事宜,然后就着秋高气爽的天气,郭瑾拉着兄长一同来到城郊,亲自为青童送行。
郭瑾道声“珍重”,青童忙自车架上伏跪行礼,待骏马嘶鸣着遥遥远去,青童方如梦初醒般掀开绛色车帘,冲着郭瑾二人的方向拼命挥手道:“公子且等我回来!”
郭瑾笑一笑,即已离开这纷争之地,但凡聪明一点,都不会再搅入这汹涌逆流之中。
祝你此程顺帆顺水,无病无疾,平淡一生。
……
何进死后,何进的部曲疯了般冲入宫内。袁术亦趁机攻入宫城,张让等人携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仓皇出逃。
袁绍更是乘机佯称奉诏,封闭宫门,大肆搜查宦官,无论老幼皆尽杀绝。就在袁绍杀人杀上头的时候,早些时日因为袁绍的提议而被何进征驻上林苑的董卓坐不住了。
眼瞅着京师大乱,自知机不可失的董卓开始举兵向雒阳进发。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董卓仆至西郊,便于北邙阪下同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相遇。
简直是天赐的王牌,董卓兴高采烈收下这一神来之礼,直接浩浩荡荡率军进驻了雒阳城。
袁绍傻眼了,郭瑾也傻眼了。
袁绍素见事迟,直到董卓以障眼法将手底下的西凉兵来来回回涌进城中数次,他这才扼腕叹息,深觉为时晚矣,又恐为董卓加害,遂狼狈逃往冀州。
而郭瑾傻眼的却是,二郎不见了。
董卓进京之初,便装模作样地开始广征名士,郭瑾本想着此人心胸狭隘,虽不能接受旁人拒绝之意,但好歹也要互留些颜面,谁知留守京师的荀攸小天使却冲她怒骂几声,说是荀爽被董卓这贼人强制征辟,逃避不得,已被押去平原赴任。
郭瑾:“……”
这是要么死要么工作的节奏啊喂!
深觉装病在强盗思维的董卓这里明显行不通了,郭瑾与郭嘉商议许久,两人规划之后,终是敲定了徐州此地。
徐州沃野千里、风调雨顺。在曹老板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大肆攻掠徐州一带之前,陶谦任人推行屯田制,此处可谓是百姓富足、州里相附。
在这里尝试推行自己的新型农业理念,显然是再适合不过了。
可就在郭瑾卷起行李,又磨好佩剑,并把马厩中的快马喂得心满意足时,郭瑾后知后觉地发现,二郎不见了?!
任她寻遍郭府,又与郭嘉分头拜访了祢衡与荀攸府中,甚至连曹昂处都不死心地缠问了几遍。
都没有,就似凭空消失一般。
郭瑾彻底慌了,拼命回忆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可任她如何努力,脑中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见郭瑾失了理智般日日出府寻找二郎,郭嘉心有不忍,也不劝阻,只日日随在她身后。
时间一长,郭瑾心中的念头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个不停。
二郎他……莫非遭难了?
想着最近雒阳城中流传的西凉军恶行,郭瑾只觉浑身冰凉,他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丧心病狂,要这般针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童?
这不是禽兽又是什么?
中平六年(189)九月,董卓妄行废立之事,拥立刘协登基,是为“献帝”。不消两日,何太后被毒杀身亡。
由于二郎失踪的缘故,原本定于中平六年九月份便要跑路徐州一事,竟直接拖到了年后二月。
初平元年二月,董卓迫于袁绍联军之胁,竟开始蛮横强迫迁都。郭瑾没有等来二郎的消息,只得被迫登上早便备好的车架,计划赶在武力驱赶之前安全出城而去。
雒阳城内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的摊贩上,撒落着七零八落的瓜果时蔬。
郭瑾掀开布帘遥遥远望,身后的雒阳宫城火光冲天,一时间妇孺尖叫声、嘈杂争闹声与铁甲烈烈声不绝于耳,滚滚乌烟笼罩整个京师,郭瑾瞧见已经不见其形的巍峨宫殿,心中突然就有些难过。
两宫起火、雒阳大乱,挖陵盗墓、恶行难堪。这一刻的雒阳,就如世界末日一般。
郭瑾觉得自己本不该如此,她明明是个洞悉所有历史发展轨迹的现代人。
她明知董卓残暴、罪孽滔天,明知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可这些就是历史,她再怎么悲戚,也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可自她发觉二郎失踪的那一刻起,她才猛然惊醒,其实自己早已身在所谓的历史当中,她是历史的一部分,她会因为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而慌乱无措,她会卑微地希望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自己是不是……也有能力改变些什么?
正这般想着,视野正中突然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的湘色曲裾上满是不及拍落的灰尘,面上眸中皆是焦急无措,她就这般惶惶立于官道尽头,仔细打量着来往的每一辆马车。
蓦然间,青童的视线被一架毫不显眼的车架紧紧吸引。仔细瞧去,车厢的绛色帷幔下果真是那张清雅绝尘的侧脸。
少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时有些晃神,就在青童惊喜地抬起胳膊同郭瑾二人遥遥挥手时,她的步子还未迈出,便被周遭身披铁甲的西凉兵夹起,扛在肩头,冲着映红天际的火光处直直走去。
郭瑾急急道了声,“青童?!”
郭嘉未及反应,便见方才还沉默端坐的白衣少年,转眼间便已跃下车架,疯狂朝大火处奔去。
郭嘉心弦猛地绷紧,瞧着少年决绝如斯的背影,抓起身侧的佩剑便随之下车。临别之前,还嘱咐了车夫于西城郊汇合。
郭瑾脑中一片空白,许是二郎失踪一事对她打击过甚,她实在难以接受另外一桩痛心疾首的事故。只见她拼命追赶着那位西凉军的步伐,远远地只能看见对方身上厚重冷硬的铠甲,火光下折射着毫无感情的冰冷光泽。
她的脸色苍白,冷汗直直渗入衣衫,凝神抽出怀中的短刀,刀锋早在之前便已被她磨得锋利无比。她拼尽所有的力气跨过人山人海和推推搡搡的士兵,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救下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时,迎接她的却是青童含着热泪自绝而亡的场景。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的滋味。久违的怒气冲头而来,乃至于她紧攥着短刀,并疯魔般将那刀身死死插入对方的脖颈中去。
血管被人割开,血液四溅而起,郭瑾的雪白襜褕霎时间被染作艳红。瞧着那人毫无声息的模样,郭瑾手一松,短刀“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她杀人了……
郭瑾一时呼吸困难,就连心脏都堵塞地生疼,脑中还未来得及思考,郭瑾便已被人稳稳握住双手。
他的呼吸全都乱了,一点都不似平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郭瑾乖乖任他握着,眼眶憋得通红,却是开口问道:“兄长怎也跟过来了?”
郭嘉却不言语,双手顺着手臂直直扣住她的后腰,似乎生怕一松手,便再也寻不见她。
郭瑾顺从地任他抱着,见对方并不嫌弃自己身上的肮脏血迹,亦跟着箍上对方的腰身,“兄长,青童她……”
话至一半,便已哽咽出声。
她突然怕透了这个世道,人命贱若草芥,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行到来。她不想再失去任何自己在乎的人,她显然无法做好一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郭嘉终是平稳下呼吸,此刻闻声,微微垂首便凑至郭瑾耳边,“阿瑾莫怕,这本不是你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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