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已为她安排妥当,你又如何能料到她贸然返程?
听到对方的耐心抚慰,郭瑾按下悲恸的情绪,直接攥住对方宽似流云的长袖。郭瑾欣慰地想,至少还有兄长陪在自己身边。
有他在,就算所有人都抛弃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不过……
想到天妒英才,史书上兄长去世时不过三十又七,郭瑾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依赖对方。
到时候会难过的,若是兄长不在了,还有谁来宽慰自己呢?郭瑾竭力平下心绪,正要同郭嘉尽快离开此地,便听身后有人远远唤道:“瑾兄!”
郭瑾回身,曹昂不知为何还未出城,此刻正遥遥策马驱近,他的身姿俊逸洒落,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此人铁甲银枪、叱咤沙场的飒飒风姿。
曹昂飞身下马,见她满身血污,眉毛明显拧到了一处,“瑾兄可有受伤?”
稍稍退后半步,郭瑾勉强维持着君子风范道:“无碍,曹兄勿挂。”
想着此地不宜久留,曹昂也不多言,只将手中缰绳稳稳塞进郭瑾手中,并在两人疑惑的视线中拱手离去。
郭瑾察觉出他的用意,正要上前扯住他的衣袍,对方却绕过她的动作,远远没入烈烈火光中,他的背影硬拔坚决,渐渐隐没于火光人海。
记下对方的雪中送炭之恩,郭瑾与兄长一同策马出城,行至西郊与车夫汇合时,郭瑾转念一想,只冲静静待命的褐衣车夫道:“走,去长安。”
·
荀彧归乡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娶妻,而是游说颍阴族人迁移之事。
荀氏世代居于颍阴,如今更是当地望族,迁族之事,涉及祖宗祠堂,怎可如此仓促而就?
就在荀彧费尽口舌同族中长辈斡旋之际,大将军何进的死讯恰巧传至颍川,一时间,郡县皆惊,方知荀郎所言非虚也。
荀绲德高望重、辈分尊崇,想通荀彧所言后,便开始思虑迁族一事,见二龙先生都已点头,族中长幼这才纷纷应声同意。
同荀绲敲定避难冀州之后,荀彧终是落下心头巨石,还未及休憩片刻,方想起阳翟城中,还有瑾弟日夜挂怀的亲友,这才孤身一骑再入阳翟。
第一次登门拜访,荀彧礼貌道明身份,听闻是颍阴荀氏惯有才名的荀文若到访,郭禧满面春风地迎出门来,与对面的青年温和见礼。
荀彧愈发恭顺,同郭禧步入正厅后,便直接长揖不起,将荀氏欲举族迁移冀州之事同郭禧透彻言明。
郭禧虽年过七十,但耳聪目明,对京中之事更是多有关注。
本就觉出大难将至,打算举家迁徙的郭禧顺势眉开眼笑,只拉着荀彧的双手开始同他畅谈热聊。
期间无意得知荀彧竟与自家女儿熟识,郭禧捋着花白的胡须慨然颔首:“文若通雅不凡、品若松竹,若非小女无意于婚嫁之事,老朽定是亲登贵府,也要将这般贤婿拐回家门才是!”
荀彧闻声笑得温和,“承蒙郭公抬爱,彧甚愧矣。”
话罢,脑中却猛地空白一瞬。
小女……
他明明听瑾弟所言,郭公家中仅有郭瑾一独子,又何来小女之说?
荀彧似乎想到了什么,顾不得繁杂的君子之仪,他猛然握住对方略显枯朽的双手,声色急切道:“郭公所言小女,是为何意?”
郭禧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不由得捶胸顿足地悔叹一番。许是荀彧太过符合郭禧心中的女婿人选,又许是郭禧过于笃信荀彧的君子心性,知他与阿瑾相熟,郭禧不由附耳密语解释几声。
荀彧的表情僵在面上许久,久到他都不曾注意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郭府,又是如何策马而起直直朝着雒阳的方向冲去。
瑾弟她竟是女孩子?
她为何不愿意告诉自己?
最后一次相见,她还曾那般柔情地扯住自己的衣袖,是他不解其意,还自以为是地不告而别。
他以为这样自己总该死心了,他不能喜欢上一个男子,哪怕明明心动到不可救药,他也要用冷水狠狠浇醒自己。
可如今却告诉他说,阿瑾是个女孩子,自己喜欢她本没什么不对,他本可以同阿瑾携手一起安静偕老?!
冲头的热意沸腾至顶点,然后就在他情难自控之际,复又突然降至冰点。
他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仅此一条,便足以给他判了死刑。
对方毫无过错,他又怎能为一己之私抛弃荀氏颜面于不顾,又将未婚妻的尊严踏进泥地里,只为自己开心快活呢?
从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
眼瞅着荀彧失魂落魄地策马远去,郭禧叹息着跨进府门,夫人王氏见他笑而不语,回忆起方才听到的对话,不由蹙眉询道:“之前不是说相中了荀氏的小辈,荀公达么?郎君何以对文若说出这番话来?”
瞧着自家夫人的疑惑模样,郭禧故作深沉地沉吟一声:“听闻阿瑾得往雒阳,全靠荀文若相助之恩,老夫如此一言,既夸赞了荀郎德行,又肯定了老夫识人眼光,岂不互利两全?”
王氏听他一言,当即知晓了自家郎君心中所想,他不过是埋怨荀郎将阿瑾带离阳翟,让他父女路途遥遥、难得相见,又眼尖瞧出此人对阿瑾的别样关怀之心,便故意作此一言,以期让荀郎悔恨莫及罢了。
王氏不便戳破郭禧心思,只能转移话题道:“眼见嘉儿已至弱冠之年,郎君可还记得长姐离世前,曾为嘉儿所留之字?”
郭禧冥思半晌,忽而出声道:“若无差错,应是‘奉孝’二字?”
王氏心知当今动乱,她与郭禧无法前去雒阳为郭嘉举行冠礼,郭嘉与阿瑾亦不愿主动回乡相聚,既如此,倒不如一切从简,直接书信一封,将表字转达,他二人若能于雒阳寻到德高望重之人为他加冠,那也是极好的。
王氏将心中所想同郭禧商议,郭禧难得并无异议,当即书信一封交由驿使传达,自己则专注于迁族大事。
第41章 吕氏奉先
初平二年四月, 董卓迫于孙坚攻势,败走长安。
吕布奉命卫守中阁,今日方跃下赤兔宝马, 将手中重逾二十斤的方天画戟扔给门外的侍从。他自认骁勇无匹,向来看不惯那些迎风便倒的瘦削男子,眼瞅着两名弱如柳枝的侍从摇摇晃晃地接住自己的长戟, 吕布嗤出一声,脚步不停地直入内府。
府内的下人皆知这位银甲在身的青年将军,正是自家太师跟前最为受宠的义子, 因此只顾着垂首后退,就连半分阻拦质询的胆量都没有。
吕布熟门熟路地行至董卓起居殿前, 由于一路上酷炫的姿势太过到位, 临进门时没有收住发飘的步伐, 竟不慎碰倒义父门侧的一只翡翠缠枝玉瓶。
本是顺畅的心情成功堵塞一团,吕布还不待反应, 便感觉有一极锋利的物什迎面掷来,凭借着武将的本能, 吕布迅速偏头躲过。虽是如此,他依旧不敢抬眼去瞧卧榻上恹恹欲睡的男人,只慌忙伏跪认错。
“布鲁莽, 还望义父莫怪。”
顺手掷出手戟,董卓的声音莫名有些沉郁,甚至还有几分被人打搅后的暴怒与心烦:“奉先近日又何止是鲁莽二字?”
吕布闻声更是惶惶:“是布之过, 还请义父责罚!”
正当此时,吕布身后却步入一道清雅俊逸的身影,那人踏进门来,笑语温声道:“主公息怒, 瑾昨日新得一妙方,特遣后厨做出一道菜品,其名为‘炒’,主公可要尝鲜?”
吕布循声望去,只见对方袖袍飘举、丰姿皎然,俨然一副霁月光风之态,原来正是前段时日义父征辟入府的幕僚,阳翟郭瑾。
见是那位满脑奇思妙想的郭家小郎,董卓愤懑之心褪下大半,忙拢袖而起,思及前些时日郭郎为自己进献的满箱蜡烛,不由好奇道:“快来让孤瞧瞧!”
越过那位似用钢筋铁骨打造而成的青年,郭瑾连忙抬步上前,真诚不做作地将手中的炒菜递至董卓跟前,继而甘心充当起食案的作用。
瞧着眼前非蒸非煮,色泽却盈润可口的新鲜菜品,董卓抬著试吃,果真鲜香满溢、唇齿留芳,让人欲罢不能。
郭瑾空闲之际,视线恰巧瞥见对方所着之袍服,綺绣纯丽、鲜絜如冰,若是她没看错,应是专供皇室所用的冰纨无疑了。
竟敢服以冰纨?郭瑾暗暗咂舌,可又想起对方整日招摇过市,所乘车架皆是爪画两轓的青盖金华车,心底又觉无甚可奇。
郭瑾面上的温恭之色更浓,“如何?主公可还满意?”
她如今所献菜品,本是极为简单的鱼香肉丝,简单到甚至很多调料都找不到替代品,而只能忍痛割弃。可奈何汉代尚没有炒菜一说,大多还是以蒸煮为主,郭瑾这道多油混合物,已足够让人丧失抵抗力,沉迷其中了。
董卓尝了鲜,又饮下郭瑾携来的梅子酒,方满足地喟叹一声:“郭郎甚慰孤心,真乃吾之奇宝也。”
郭瑾闻声,连忙谦虚长揖作惶恐状。心底想的却是——完蛋,拍马屁竟是如此地得心应手?
她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呢!
董卓酒足饭饱,方才的瞌睡便又爬上脑门,将郭瑾遣退,又嘱咐吕布门外守卫,这才翻身倒塌而眠。
吃饱就睡的生活,真是该死的迷人。
郭瑾躬身退出房门,吕布见她抬脚便走,忙紧随两步,欠身致谢道:“布虽为一介武人,但先生屡次解围之恩却不敢忘。”
加上这次,这位义父的幕僚已经帮过自己三次了。
吕布想着旧恩,一时竟觉得对方虽也貌似文弱,可奈何眉眼盈盈、气质卓绝,半分俗尘烟火气都没有,让人只觉如珩君子,难出其右。
郭瑾忙搀起对面的青年,手指不慎触及那人冰凉的铠甲,思及吕布勇冠当世的称号,不自觉心中一叹,“将军卫霍之才,本该屠城破邑、剑指天下,今囿于深墙,又无故招责,瑾不过于心未忍,将军无需挂怀。”
言外之意,小了兄弟,格局小了。
吕布随之微叹,却并不多言,再拜而去。
见他似乎不为所动,郭瑾想了想,也对,之前在丁原手下,吕布还是个文官来着,如今好歹做上了武将,虽然极大意义上只是董卓的贴身保镖而已。
想着欲速则不达,郭瑾慢悠悠转身出府。一路上想起自己这段时日为了“攀上”太师府的“高枝”,竟连过去两年多苦苦经营的清名美誉都狠心丢弃,不由感慨起自己果然是个放眼于未来的狠人。
女人嘛,要么狠,要么蠢。太过聪明却又狠不下心来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自然,单指这个时代的女人。
若有例外,请当她没说。
正走着,郭瑾却见视线尽头,随着大片盛开的桃花,恰行过一位缁衣玉冠的沉稳男子。那人神色疲惫、身姿欣长,手中摆弄着粗制的刻刀,就这般若有所思地悠悠行过。
郭瑾想着两人好歹相识一场,不由搭上几分笑意凑上前去:“荀兄安好?”
荀攸闻声顿住,抬眸扫视过后,方瞧清眼前的少年。仍是那般清雅不俗的脱尘模样,就连眉宇间的温和恭顺都并无一丝变化,可就是这位世人嗟叹的惊才少年、乡人拥护的田间郭郎,如今竟谄媚奉命于那位祸加至尊、毒流百姓的董贼?!
荀攸不由讥诮一声:“攸不知,原是太师府中的郭先生?”
桃之夭夭,风吹满地。
郭瑾闻声忍不住眯眼笑笑:“瑾不才,荀侍郎过誉了。”
害,这比塑料还卑微的君子情谊!
荀攸冷嗤一声,似乎不欲再浪费口舌,只无情拂袖而去,背影亦是决绝非常。
郭瑾想了想,若是荀彧瞧见现在的自己,估计会比荀攸更加失望吧?
虽然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郭瑾也不气馁,只嘟囔一句:“小女子能屈能伸”,便从身侧盘囊中掏出一粒酸果,慢条斯理地边啃边走。方行至自家门前,便见一官服男子悠悠然抄手而立,闲闲堵住她家的院门口。
郭瑾做贼心虚般四处张望,见此刻无人,忙飞快上前扯起那人的袖角便将他带进府中,合上大门的刹那,却见对方轻佻靠近,含沙射影道:“犁兄如此慌乱,可是怕人瞧见你我交游,污了我平生朗朗清名?”
郭瑾:“……”
您老人家到处打嘴炮,请问您的清名在哪里?
她本是想着自己“投靠”董卓就已是举步维艰了,再让旁人知晓她与这位朝中人人闻之咬牙的祢衡祢郎中交好,那她真是要到达人生巅峰了。
郭瑾拍拍祢衡的肩膀:“祢兄当真见解独到,瑾不及也。”
祢衡一副“我就知道”的王者气势,不甚在意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识时务者为俊杰,名声不过一世虚无,只要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又何惧流声蜚语?”
郭瑾觉得郎中真的是委屈祢衡了,他就应该去当东汉纠察队大队长,哪里不对怼哪里,你能咋地?
如果真有这个权利,郭瑾甚至都能想象出祢衡把奏折甩到董卓脸上,然后冷睨着对方,淡淡吐出声“垃圾”。
想想就能收获双倍的快乐呢。
郭瑾骑驴下坡,又同祢衡聊起今日的朝中趣闻。祢衡回忆片晌,郭瑾冲他摇摇手,对方却想起什么般蓦地攥住郭瑾的手指。
“圣上偶闻犁兄改良曲辕犁及造纸一说,又见犁兄为董卓进献了蜡烛这般稀罕玩意,言语间已是分外好奇,若祢某猜测不假,圣上得空许会宣召犁兄进宫相见。”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猛然僵在原处,祢衡好心道:“犁兄且宽心些,不过是衡猜测之言。”
虽然祢衡不得不承认,他从来算无遗策。
郭瑾:“……”
卧槽,她就要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吗?
虽然是个小豆丁,可她还是激动地要死啊啊啊!
第42章 久别重逢
同祢衡并肩进门, 听着对方絮絮叨叨条列着辩倒同僚的英雄事迹,郭瑾不由满面悲戚地将他望着。
其实她始终也想不通透,明明是自称疯疾也要拒绝何进征辟的狂士, 为何如今这般轻易便接受了董卓的橄榄枝?
非但如此,祢衡还同她嬉笑如常,似乎自己深谙官场之道, 只是不屑于费此心力左右逢源。可若是如此,祢衡就更不该接受这个不上不下的“郎中”之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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