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孟书妍懂一点当地语言,或者出门前在网上稍微搜一搜价格,就会知道在市内短途来回怎么也不会超过十美元,那门童分明是在两头坑骗。
但她是个大傻瓜,乖乖地掏出了二十块钱,心中还窃喜自己占了便宜。
傍晚五点,孟书妍穿戴整齐出门了。她把纸条攥在手心,那上面写着吴明川家的地址。她往路的两边看,大街上尘土飞杨,高楼大厦和破破烂烂的城中村交织在一起,漂亮的住宅区隐藏在绿荫里,红色屋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吴明川的家就在这样的富人区里。
孟书妍从车上下来,比划着又跟司机强调了一遍七点钟过来接她,然后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五官线条非常柔和,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在笑。她愣了愣,心想:吴明川还在家里养女人?
波法看到这么个呆呆愣愣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柔声问:“您找谁?”
孟书妍只知道她在跟自己说话,但听不懂,硬着头皮问:“这里是吴明川家吗?”
听到吴明川三个字,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后面有个女佣走上来,波法让她给自己做翻译,问:“您是谁呢?”
“我是吴明川的朋友。”这话说出来孟书妍自己都有点害臊:吴明川知道自己自封为他的朋友吗?她镇定地说下去:“我正好在金边旅游,想来看看他。他现在在家吗?”
吴明川不在家。但波法让她进了门,给她倒茶、请她坐下吃点心。孟书妍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虎了吧唧地问:“您是吴明川的姐姐吗?”
波法侧耳听了女佣的翻译,捂着嘴笑起来。女佣转过头无奈地说:“这是我们夫人。”
孟书妍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道歉,波法挥挥手说:“没事,很多人都会误会的。你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吗?”
“不,不用了,”孟书妍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了,连连摇头,“我,我就在这儿等他吧。”
波法笑着点头:“我也要出门,您在这里玩一会儿吧,这里只有象棋和小说,请不要嫌弃。”
孟书妍哪敢嫌弃。她握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吴明川打电话呢?可他要是正忙着,会不会嫌她事多人作?
“吴明川忙什么呢?这么大热的天。”
她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人回复,楼梯上却有声音响起:“你是谁?”
吴森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往下走。坐在客厅里的女孩像个受惊的小鸭子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搅着手指头,战战兢兢地说:“您、您好,我,我是吴明川的朋朋友,我叫孟书妍。”末了探着脑袋,试探地问,“您是伯父吗?”
吴森盯着她不说话。
孟书妍又开始结巴:“您,您跟小川哥,长得可真像啊。”
窗外草坪上的自动喷淋头到点开始喷水,孟书妍恨不得冲进去洗个澡,把全身上下的尴尬都洗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吴明川带着礼物亲自登门拜访郑修齐。
听到他说“不”的瞬间,郑修齐眼中的惊讶被放大到掩饰不住,“小川,机会只留给有胆识的人,你想好了,不要急着回复我。”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冒险家,我尊重他们,但我不是。”吴明川递上他的礼物,“谢谢郑先生对我的赏识,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信川的茶叶很好,您尝尝。”
郑修齐的电话比他更早到家,吴明川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了,见了儿子,脸上一丝笑都没有。波法见气氛不妙,出来叫他先去吃饭,吴森厉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波法霎时白了脸。她在吴森身边也很多年了,向来很清楚自己只是从玩物晋升的伴侣,很有自知之明,但吴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还是第一回,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一下把她抽回起点。
吴明川不忍心,示意她先上楼,走到父亲身边跪坐在地毯上。
“爸爸,我去见郑修齐了。”
“你长大了啊,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没意义了。”
“爸爸。”他抓住父亲的手,目光直视对方的双眼,“他这个人您是知道的。他不是要给我机会做自己的事,而是要我为他效忠。”
这不是主要原因,吴森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想着陈季琰?”
“是。”他坦诚得让人吃惊,“您说得对,我还想着她,可她不是我能拥有的。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走出来的。”
吴森陷入长久的沉默,末了道:“如果没有陈季琰,你会考虑郑修齐的提议吗?”
“您最了解我,我不喜欢郑修齐做事的风格。”他笑笑,用力捏了捏父亲的手,青壮男子的力量感第一次让吴森察觉到这只幼虎已经长出利爪獠牙,而他是个日益衰败的老年人,未来只会一天比一天力不从心。
走进餐厅,波法正把菜热好了端上来,见到吴明川就说:“下午有个女孩子来找你。”
吴明川愣了一下,想不到有谁会找到这儿来,“她叫什么?”
“我下午急着出门,没有问……只说是你的朋友,过来玩的。”
吴森跟在他后面走过来,“那个女孩子很没礼貌,见到我就跑了。”
父亲的表情非常不屑,好像那女孩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惹他生气。吴明川想了半天没想到是谁,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孟书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
再去一趟吴明川家吗?她在吴森刀子一样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等了两个小时,无数次要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他就瞪过来,好像她张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地毯上吐口水。就这么煎熬到傍晚七点,佣人过来说有个开tuk-tuk的男人在外面等人,孟书妍才如梦初醒地跳起来道别。
临走前她鼓足勇气问:“请问,吴明川……”
话还没说完,吴森用力地咳了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根本当她不存在。孟书妍又被吓得小心肝一颤,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如果是陈季琰,她应该会坚持在里面坐到人家把她拖出去吧。孟书妍慢慢地缩到被窝里,越想越难受:哪怕被吴明川的爸爸骂一顿,也该留个名字的,吴明川回家都不知道是谁来找他。他能猜到是她吗?
孟书妍只哭了五分钟,决定今天出门好好逛逛,放松一下心情。
她花了十美元买了大皇宫的门票,在里面四处乱逛。白天太热了,晒得人头晕,她在一处背光的台阶上坐下,放眼望去,高棉式建筑有高高尖塔,黄白相间的宫殿外观在阳光下闪得游客眼睛痛。
这里真不好玩。她伤心地想。
午饭后,波法说要去一趟商场,吴明川正好在家,就主动说送她过去。车子开过闹市中心,波法在路边下车,临走前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爸爸说那女孩没礼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冒犯到他了,可她对我非常友善。”
吴明川点了点头,“谢谢您告诉我。”
沿着街道往回开,他心里一直想,这人到底是谁啊?同学吗?也不留个电话,是多缺心眼?
跟路边的一排咖啡店擦肩而过,一瞬间的事,吴明川觉得什么东西迅速地过去了。他在前面的红绿灯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穿白T恤和短裤的小姑娘正坐在落地窗边,垂头丧气的,脸上写着“我遇到了糟心事”这几个大字。
他忽然释然:哦,来找人连个姓名都不留,缺心眼到这份上,除了孟书妍还能有谁呢?
孟书妍在一家大众点评上号称“金边旅游必打卡”的咖啡店里坐了两个小时,手脚冻得硬邦邦,杯子里的咖啡早就见了底,服务员三次路过她身边,擦桌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她也很为难: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啦。
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孟书妍还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却已经迅速地对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感到厌倦,正如这里所有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植物,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她闭上双眼,十指交叉,对全世界的神佛上帝真心实意地祈祷:求求你们了,让我见到他吧,见一面就行。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只存在她脑海里的人在她身后低声说:“你怎么在这儿?”
孟书妍从小就是那种不起眼的孩子,不那么聪明,也不差劲;不怎么漂亮,也不难看。平庸是她的标签,平平淡淡是她牢记在心的人生箴言,长到十六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了觉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体验不平凡的人生的,她就做个普通人吧,普通人挺好的。
甚至在遇见吴明川之后,她也劝说自己来着: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两个陌生人怎么还遇得上呢?
可是时隔四年,命运送上了一份迟来的礼物。现在这个礼物就坐在她对面,低头看着菜单对她说:“想吃什么就点吧,我请客。”
孟书妍有点不好意思:“我看不太懂,你帮我点吧。”
吴明川抬起头:“那给你点一碗粉好不好?然后再点一份鱼。你可以吃辣吗?”
孟书妍摇摇头,他叫来服务员,认真叮嘱:“不要放辣椒。”回头看,对面的女孩子吸着饮料,目光紧紧盯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好像在看什么历史名画。
吴明川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来旅游?”
“嗯。前天晚上到的。”
“什么时候走?”
孟书妍愣愣地抬头:“你要赶我走?”
吴明川被她这个一捅到底的对话思路打乱了节奏,尴尬地解释:“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计划。”她说,“我就是来这儿找你的,昨天还去了你家,可你不在。”
说话的人镇定自若,听的人却像被迎面扔了个炸弹,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拿起杯子开始喝水。
“怎么连姓名都不留?”
她垂着头,很沮丧地撕着桌布的毛边,“我想留来着,可是你爸爸真的好凶啊,是你爸爸么?”
吴明川点了点头。他一直只当孟书妍是叶嘉文身边的跟屁虫,那天傍晚堵在高架上,在她号啕大哭的间隙,他终于想起了四年前自己随手管的那件闲事——当时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小姑娘,拿着手机原地打转,脸憋得通红,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他于是缓缓靠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的表情像看到救世主。
四年过去了,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长大,还是憨头憨脑,横冲直撞。
吴明川在脑海里勾画出她上门跟爸爸说话的场景。爸爸那种坏脾气老古板,碰到她这个愣脑壳,难怪气得头顶发焦。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孟书妍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笑什么啊?”
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说:“金边还是挺有意思的,你去了哪里参观?”
她乖乖地一一数来:大皇宫,独立广场,酒店。他问她酒店在哪,听了就直皱眉头:“那个地方很不安全,经常有摩托车抢包,你怎么一个人也敢住?”
“我……我不知道啊。”她嘟囔着,心想:又被他看扁了。
下一秒他说:“我还有个小公寓。吃完饭送你回去收拾东西退房,住到我那儿去吧。”
孟书妍这下傻眼了:“你也住过去?”
吴明川又拿起菜单,“想什么呢。”
把孟书妍连人带行李送到自己在市区的私人公寓里,吴明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里面灯火通明,吴森坐在客厅里吸烟。
吴明川走过去,轻声说:“吸烟对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您戒烟啊。”
“我老了,没多少年能快活了。”
“您才几岁啊,日子还长着呢。”
吴森的脸藏在阴影里,因为神情疲惫,看起来莫名的苍老。“你下午出门了,没听到消息。公司被人检举有税务问题,五点前,所有电脑和帐目都被带走了。”
吴明川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永兴,刚要说没人跟我说啊,突然意识到吴森指的是他自己的生意。
“这件事办得漂亮啊。”吴森咬牙切齿。
陈季琰。
她已经知道了。
七年前,两三天时间就够她联合郑修齐反杀索坤、把父亲的遗产牢牢捏在手里;七年后,她的耳目和力量已经渗透到吴森本人甚至郑修齐身边,他们周一刚谈完,这才几天,她人还在中国,棍棒已经落到了他身上。
“做事这么绝,容易结仇。”父亲的声音冰冷,在吴明川脑袋里回响,“永兴不是只有她能当家,陈季宁也有份。”
“陈志兴的遗嘱是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陈季琰,陈季宁只得了几处房产,我前段时间才帮她查过,这上面没有任何操作空间。”吴明川死死抓住他的手,“她的遗嘱是一旦出事股权统统慈善捐赠,早在七年前就跟四五个美国的慈善基金会签了协议,就防着有人为了这个对她下手。”
吴森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想什么,季琰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您到底想干什么?”
“找个机会跟她聊一聊而已。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有点情分吧?”吴森看着他,脸上的笑像挂上去的面具,“你今天去见谁了?”
“一个朋友。”吴明川把脸别开。
“什么朋友让你这么心不在焉?女朋友?”
“不是。”
“是那个来家里找你的女孩?你找到她了?”
吴明川站起来。从上面俯视,父亲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我的路也让我自己选。您别乱猜了。”
第17章
傍晚六点,叶嘉文下班回来,像过去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样走进家门口的那条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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