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叶嘉文就跟着陈季琰一起去了北部。
这里比金边更热,一条大道朝北直通吴哥窟,榕树形体巨大、铺天盖地,无声地将古旧文明的遗迹包裹。这里曾是繁盛帝国的都城,也是鲜血淋漓的古战场,十四世纪,柬埔寨国王安赞一世带领军队击败泰国人,夺回了被异族侵占多年的都城,并将此地命名为暹粒,意为“击败暹罗人”。
七年前,也正是在这附近的丛林里,索坤扣下了扳机。那是陈志兴买来送她的礼物,德国制的小手/枪,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使命是在危急时刻供她自卫,而远非在丛林里和郑修齐派来的一队军人对射。
窗外的树木飞速后移,陈季琰浑身冰凉。叶嘉文握住了她的手,才让她稍稍定下心来。
“不舒服?”
陈季琰摇摇头:“不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倘如上天开眼,也该罚一罚我。”
“你做什么错事了?”
“我对陈季宁很不好,对他妈妈也是。对爸爸也没有过好气,总觉得他亏欠我许多。对你也是,折腾了你好多年。”
以前孑然一身行走在世上,从不忌惮把事做绝,甚至还要往上踩一脚,把土压实了,确保这人绝不会再跳起来跟她作对。可现在不一样了。和叶嘉文在一起太圆满、太快活,陈季琰惴惴不安,总疑心明天一睁眼,命运就要把这些都统统收走。
她很擅长钻牛角尖,除非自己想通,不然旁人再怎么努力想把她拉出来都是白费功夫。叶嘉文读懂了,但知道她有这个坏毛病,只好换了种方式安慰:“天塌下来我跟你一起顶着。”
“真跟我一起顶着?”陈季琰心里突然一松。
叶嘉文把她额头上一绺头发拨到旁边去,笑着说:“啊,不然呢,我留下你先跑?你看我什么时候跑过?”
他从来不跑。小时候她闯了祸,他一一背下黑锅;长大后周遭要她命的人排了一长队,叶嘉文往她跟前一站,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这条小命有多宝贵。
到这儿陈季琰反而想通了,说:“还是别了,咱们俩不能全军覆没,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跑吧,我不怪你。”
未及叶嘉文开口反驳,她从手袋里掏出样东西:“你拿着防身。”
叶嘉文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把枪,心里一沉:“真的这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陈季琰已经完全安定下来了,拨弄着他的手指玩,“里面就几发子弹,你拿着玩。”
陈志兴是做旅游服务业发家的,在西哈努克港也有不小的产业,但暹粒的酒店、赌场、高尔夫球场等起步早,游客量也大,总之依然在永兴每年的营收里占了不小比例。陈季琰这些年努力在向金融和地产进军,这一块就丢给了吴明川和职业经理人,虽说每月还在看报表,但毕竟不是自己经手在管,心里没底。
叶嘉文就别提了,对她的家大业大毫无概念。
来接她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叫颂唐,是吴明川最得力的手下。陈季琰本人带了两个保镖,他又带来两个,说现场人多,安全至上。
车子开到施工地的办公室门口,警察和村民、工程方三足鼎立,手里都拿着家伙,陈季琰品出点味道了:这事儿跟他们资方有什么关系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房子不是永兴推的,人也不是永兴打的,这群人来跟她闹什么?
偏偏道理只能讲给愿意听的人,她也没办法。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由永兴出钱弥补村民的损失,施工方的账以后再算。毕竟往后还要合作分账,矛盾拖得越久,将来的问题就越多,她是商人,不能动不动就用强权压人。
陈季琰有心让叶嘉文先走,叶嘉文却攥住了她:“一起去吧。”
四个保镖像墙一样围着她。周围的房子已经拆得七零八落,砖瓦和木头堆成小山,陈季琰站在小山下跟他们讲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表示出自己解决问题的诚意,有人高声喊着给钱,她笑笑:“钱是肯定要算的,可是站在这里怎么算?总得坐下来谈。”
不知是谁说:“坐下来就没得谈了。”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人群一下又往她这边缩拢了一圈,挨得最近的一个人破口大骂,说陈季琰是骗子、不讲信用的小婊/子,叶嘉文气得脸都涨红了,心想陈季琰,你上这儿来受这种窝囊气?
陈季琰倒是出乎意料地没动气,抹了抹脸说:“我从前说要建水厂,从村庄里雇佣工人,提供低价、干净的饮用水,是不是都做到了?后来说要改建村庄,给大家更多赚钱的机会,是不是也开始做了?我还说过,如果有问题,我会亲自来解决,现在就站在这里。如果说信用,我是全天下最讲信用的人。”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谁也看不见,叶嘉文的手掌悄悄包住了她的拳头,干燥而温暖,她骤然张开紧攥着的右手,掌心留下四个血印。
颂唐也在这四个保镖围成的小圈子里,见局势稳定下来了,赔笑说:“既然这样,我们去和村长谈,好不好?”
这话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在跟谁打商量。陈季琰皱着眉想:吴明川找来的人就这个水平啊?
还没等她开口,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的情绪又被挑动起来,高喊着村长是骗子、不能相信,陈季琰这才想起来,负责指点拆除房屋具体方位的就是本地的村长,其中想必有不小的利益冲突。她赶紧高声说:“永兴是肯定会负责的,只是我们需要一位可以出面谈价格的代表。”
颂唐在边上帮腔:“是的是的,这么多人谈不了……还是村长,村长代表大家谈。”
这个草包!陈季琰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堵住他的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搞不清楚状况,如果不是草包,那只能是拿了别人的钱手脚不干净。
已经有人举起了手中的棍棒,场面又变得混乱起来,保镖低声建议陈季琰先走,她咬着牙不听,又往高处站了站,大声说:“大家先听我说……”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从人群中央发出一声巨响,有人开了枪。
第31章
事态恶化得太快。
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开了第一枪,惊恐、愤怒和极端情绪在人群中炸开,迅速催生出集体的暴力行动。枪声响起后足足有半分钟,陈季琰整个人宛如石化,聪明绝顶的头脑完全丧失思考能力,身体一动都不能动,是叶嘉文掐住她的肩膀把她摇醒。他只顾拖着陈季琰往车里逃,有人从后面挤上来,他把她护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了一棍。
肌肉和骨骼发出响声,陈季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好痛啊。
“陈季琰!”
叶嘉文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一直等爬到车上,保镖迅速地开车带他们逃离现场,她的手脚都还在发软。
那件事过去七年了,却好像就在昨天。意外发生的瞬间她几乎丧失行动能力,如果没有叶嘉文,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
后背传来钝痛,叶嘉文忍着没出声,只见陈季琰面无人色,右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头。他低声说:“松开。”
她抬起头,眼神茫然。
“松开手。”叶嘉文硬掰开她的手,掌心已经血肉模糊。陈季琰坐的车里常备着紧急医药箱,他熟门熟路地翻出来,用双氧水给她清洗伤口,她好像不知道疼,愣愣地看着他给自己上药包扎,然后说:“爪子够厉害啊,早晚给你剪了。”
“你受伤了吗?”
他安抚地笑笑:“没。”
“是不是挨打了?”
陈季琰要看,她一折腾,叶嘉文又痛得差点叫出来,小声说:“到了再说吧。”
车子飞驰在公路上,陈季琰终于冷静下来,闭着眼睛在脑中复盘刚刚发生的一切。现在回头看,整件事都透着蹊跷:原本是工程方与村民的纠纷,战火莫名其妙就烧到了他们身上;即便要他们来调停,颂唐那个级别的经理人出面就可以解决,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聚众械斗的地步?
现场还有人持枪……这才是最恐怖的。她不怕对方漫天要价,只要肯谈,总有余地,只怕在人群里不明不白地就交代了。
没那么简单。
陈季琰骤然睁开双眼,窗外沿路的风景飞速向后移动,车已经开到了一条不知名的土路上。前排坐着两个保镖,都不是她自己的人。她心跳加速,面上依然强作镇定,问:“我们去哪?”
副驾驶上的人回过头来,语气倒是很礼貌:“到了您就知道了。”
叶嘉文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妙。陈季琰脸色惨白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突然想起什么:“给你的枪还在吗?”
“在。”
“拿好了。”她浑身都是冷汗。
大约开了半个小时,车子在一栋房子前停下,保镖恭请大小姐进门去歇歇脚,陈季琰垂死挣扎:“谁请我来做客的,总要说清楚才好。”
“您进去不就知道了吗?”对方身强力壮,抓住陈季琰的胳膊就要把她往里拖。
叶嘉文的行动比大脑更快,下意识地暴起扑过去,背后立刻挨了人一脚。陈季琰只听见身后闷响,挣扎着回头看,叶嘉文被两个大汉摁在了大理石台阶上,开车载他们过来的保镖照着他头脸给了一个大耳光。她递给他的枪也被搜了出来,不知道是谁,笑嘻嘻地拿它比着叶嘉文,做了个爆头的手势。
陈季琰目眦尽裂。
她停止挣扎,但也不往前走,仰着头说:“你让他们住手。”
对方看着她没有回答,她一字一句地重复:“让他们住手。”
“都听大小姐的,有话好好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季琰听了那么多年,闭着眼都知道这是谁,心中刹那间像大厦轰然倒塌。她还是太仁慈、太软弱,机关算尽,终究被他占了先机。
吴森穿着白衬衫,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踱到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
日光下,他的神态依然慈爱,像叶嘉文楼下的臭棋篓子张大爷,或是小时候对她最好的吴叔叔,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可每一回上他家去,他都陪她玩国际象棋,说:要是我也有个女儿就好了。
按照吴森的吩咐,陈季琰和叶嘉文被装进一辆运输卡车里。车厢内没有窗户,陈季琰扒住门:“我被闷死了怎么办?给我开个窗。”
吴森知道她惯会抓住一切机会耍花样,拨开她的手:“不会的,我的人很周到,在里面安装了通风系统。”
他妈的,老狐狸成精了。陈季琰在心里咒骂。
车门缓缓落下,陈季琰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竟然还装了灯。小小的白炽灯泡挂在车厢一角,摇摇晃晃,好几次她都担心灯泡要撞碎了,可摇摇晃晃,总是悬在那里。
过了不到半小时,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似乎是沿着土路开进了丛林里。越往里开,陈季琰越觉得他们俩这次真的是要完了,吴森要把人带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杀了完事,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吴叔叔还念旧情,给她个痛快。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郑修齐说的话:“再有下一个索坤出来,叶嘉文能兜着你?”
当时她说:“不会有下一个索坤了,我长大了啊,哥哥。”
她太自大了。郑修齐没白比她多吃两年饭,说的话一句都没错,叶嘉文再喜欢她,风雨欲来时根本护不住她,而她刚愎自用,也根本护不住叶嘉文。
叶嘉文的口鼻中都是鲜血,枕着她的大腿躺下来。四下只有发动机的轰鸣,陈季琰低头问:“又把你牵扯进来了,后悔吗?跟周慧谈恋爱就没这个风险吧?”
这个时候还提周慧,这人脑子里都想什么呢。叶嘉文扯扯嘴角:“那你后悔吗?没选郑修齐,选了我。”
“你以为我放弃郑修齐是为了你?多大脸啊,大少爷?”她嘲弄地捏了捏他的脸,被他伸手反制。两个人小孩打架似的捏着对方的腮帮子,叶嘉文说:“你就会嘴硬?不如再硬一点,我看能不能拧下来撬门,把我们俩放出去。”
陈季琰终于噗嗤一下笑出来,松了手。
他抿着嘴,好像因为自己说了尖酸的话而有点不好意思。
“哎。”陈季琰叫他。
“我有名字。”
“小文。”
“我的名字是三个字。”他微微扬起头,鼻尖顶着鼻尖瞪她。
陈季琰没办法:“叶嘉文,行了吧?”
“干嘛?”
“这次又要拉你跟我同生共死了,怕不怕?”
叶嘉文一时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怕。”
“后悔不?”
“不后悔。”他说,然后感到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小声说:“可是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老老实实呆在中国的。”
这生死关头,前路未卜,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叶嘉文把她耳朵边的碎发拢整齐,对她说:“说起来我也后悔,应该早点跟你服软。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怎么就上这儿来了。”
她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现在知道是你不对了?”
“……叶嘉文,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车厢愈发闷热,所谓的通风系统形同虚设,陈季琰因为缺水越来越虚弱,两人为了保持体力,很长时间都没讲话。她的脸色因为绝望而愈发灰败,倒是叶嘉文沉住了气,捏捏她的手:“如果想要我们的命,刚才在现场就可以动手了,还绕这么大一圈子把我们弄过来?未战先降,不是你的风格啊。”
陈季琰一路上都在想,要怎么求吴森至少放走叶嘉文,头脑混沌得一塌糊涂,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她早就立下遗嘱,一旦出事,她名下所有股份都会作为慈善捐赠,吴森大老远把她绑到这里就图这个?
关心则乱。叶嘉文就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她心里,让她无法冷静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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