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川无数次想上前去拉住她好好教训一顿:身体是铁打的吗?还想住一礼拜医院?又无数次忍住了,因为这样亲密的话,根本不是他这个身份立场应该说的,说了就是祸害。
这座城市在吴明川心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孟书妍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小区,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泰国只不过是离开的一个借口,他在此根本没有任何人要见。为什么不能说实话?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对着她因为期待和喜悦而舒展的眉眼,话都到了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在清迈游荡的第四天,新闻网站首页上的头版头条让吴明川霎时停滞了呼吸:暹粒文化村工地发生暴力冲突,永兴掌门人负伤住院。
他订了最近的一个航班飞去暹粒,办公室里只有颂唐,那是他挖来的职业经理人,具备管理层滴水不漏的好品质:“大小姐在接受治疗。”
“什么医院?”
“大小姐说不让别人打扰。”
陈季琰的私人号码打不通,他又给陈公馆打了二十几个电话,那里根本没有人,而叶嘉文也像人间蒸发了——想到这个,吴明川骤然背后发凉。
他怎么忘了,颂唐就是父亲的老朋友在两年前引荐给他的。
吴明川换了个问法:“吴先生在哪?”
他的父亲在暹粒往北的丛林深处有一间小别墅,周围绿树成荫,空气湿润而清新,持枪的保镖和来历不明的军人在四周二十四小时巡逻防卫。见他找到这里来,父亲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还招呼他坐下。
吴明川单刀直入:“陈季琰在您手上吧?”
“你们年轻人都有这个毛病,沉不住气。”
到这里,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从文化村纠纷、颂唐糟糕的处理策略,到此后的暴力冲突、外界新闻报导,背后操纵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吴森。
“叶嘉文也在?您想逼她交权?”吴明川盯着父亲,大脑飞速运转。
这两年陈季琰自己下了不少功夫经营,有好些关系是特意瞒着他的。吴明川只大概知道她跟哪些大人物有联系,但无法确认哪一位才是她的保护伞。不过还有一个方法。吴森现在赌的就是在外界消息不同的情况下,无声息地逼着陈季琰交权,最有效、最迅速的破局方式就是把永兴内斗的信息透露给全天下。他手里有媒体渠道,这事不难。
紫砂茶壶在桌面上扣出清响,吴明川从沉思中惊醒,父亲目光如炬,把他看了个透心凉。
“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吴森微微眯起眼,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肯给你,你却愿意为了她卖命,甚至不惜牺牲你的亲生父亲?”
“您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一个前途,让你别在她手下讨饭吃。”
吴明川笑起来:“有必要吗?”
这话把吴森气得够呛:“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必要吗?”他明明坐在椅子上仰视着父亲,眼神却沉着而坚定,“我早就跟您交代过,有些东西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您做这些到底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为了自己的权欲?”
吴森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
权欲是真的,吴明川的前程也是真的。父子二人之间的话说得太直白,权势和财富如碎纸翻落,层层华丽装饰下,他也只是个干瘪的老头。
吴森站起来按了铃,三个保镖从门口走进来。
“您想把我也关在这里?可如果我没有回去,一封定时邮件就会发送给所有的大股东,告诉他们陈季琰被您软禁在这里。”吴明川用力攥住父亲的手,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给她当牛做马的滋味就这么好?”吴森脸上的笑意让吴明川打心底里毛骨悚然,“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许你高薪厚禄?还是用她自己跟你交换?”
在他开口驳斥之前,吴森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不过我听说你在中国遇见了一个女孩,有这事吧?”
电脑显示屏被打开,一段十分钟的视频里,孟书妍从家里走出来,坐上公交车;下一个画面就是她跟邵医生坐在一起吃火锅,她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讲着好笑的话,表情灵动活泼。右下角有日期,是前天。
“孟书妍。是这个名字吧?”吴森的中文有非常浓重的口音,孟书妍这三个字却字正腔圆,“她可是真的喜欢你呀。我告诉她吴明川出了交通事故,生死未卜,她立刻就自己买了机票过来,公司也不去了,父母也不管了,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吧?”
吴明川如坠冰窟。
“……她是外国人。”
“外国人怎么了?小姑娘来这里旅游,不知道雷区有多可怕,随随便便就走进去了。”吴森轻描淡写地绘出一幅令他绝望的图景。
“您想怎样?”
“去劝劝陈季琰吧。你们好歹曾经算是朋友,你的话,她总会听吧?”
他的脸色灰败如同水泥墙面,吴森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我不会杀她。股权在她手里,杀了她也没用;要是她交了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吴森那一番对话费了太多心力,陈季琰被带回房间后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晚上九点,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转了个身,差点吓出心脏病:吴明川像柱子一样跪坐在她床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声都没吭,就等着她自然醒。
“怎么回来了?”她哑着嗓子问,“假期还没完呢。”
“看到新闻了。”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比身陷囹圄的陈季琰更心力交瘁。把她弄到这儿吃苦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们之间曾经的信任、怀疑和利益冲突交织在一起,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这当口陈季琰忽然回想起父亲的葬礼。
时局所迫,一切都办得很潦草,她嘴上说着就算修个泰姬陵也没用了,心里说不清地难受。宾客们各怀私心,骨灰刚入土,就有一位叔伯急不可耐地凑过来,她恍惚间只能看见这人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人声从左耳朵灌进去,又一点不留地从右耳朵出。不远处郑修齐正在向一位来客借火,两人谈天说地,脸上俱是微笑。
一只手把她往身后拽了拽,将她藏好,肩膀宽阔,像一座可以托付的小山。这座小山用他一贯彬彬有礼的口吻替她发言:“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大小姐最近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那时叶嘉文躺在病床上,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忙着同病痛搏斗,和她并肩作战的只有吴明川。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互相信赖、互相扶持,这份情义她永远不会忘。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远远超过了他们彼此的预料。
季琰变成了大小姐,你变成了您,小川依然是小川,却多了威压的意味。两人上回一起吃饭还是在数月前,她在吴明川面前逃避自己和吴森的矛盾,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处理好。她就这点糟糕,宁愿事情砸在手里也不愿退后一步敞开心扉,叶嘉文为此跟她大吵大闹了好多年,终于把这个毛病治好了七八分;吴明川却不是会放下面子跟她吵闹的人,错过了最初弥补的时机,嫌隙就愈来愈大,直到今天。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吴明川:“对不起。”
陈季琰低着头笑了一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是他儿子,爸爸打定了主意,儿子能有什么办法。”
寥寥数字,他说得万分艰难:“孟书妍在他手里。”
原来如此。
要说她心里没有期待,那是假的。在陈季琰的计划里,她有两层保险:一是甘帕薇的忠心,二是吴明川的情义。甘帕薇出事之后,她把仅存的丁点希望都寄托在了吴明川身上。
现在他在她跟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一方面近乎绝望,另一方面却又释然:小川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啊。要不是老不死的吴森拿孟书妍要挟他,他是肯定会努力把我弄出去的。
“别的都不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他仿佛赎罪。
“让我和叶嘉文见面吧,就算关也要关到一起。”
吴明川郑重地点头。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吴森说的,总之半个多小时后,叶嘉文就被带过来了,见到她第一面,痞里痞气地笑着说:“陈季琰,你住得比我好哇。”
陈季琰强作镇定,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怎么说啊?”
“比我那儿大多了。”他拿起平板电脑,“还有这个呢,吴森怎么这么抠啊,就给你不给我?”
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前两天在运输车上她也露出过这种表情,但当时是昏了头了,不明不白地就想着怎么求饶,现在还这个模样,恐怕是真的走到绝路了。
叶嘉文心里也有数。吴明川亲自来提他,在路上特意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他虽然对永兴内部那些勾心斗角的势力只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吴明川这样不说站到吴森那边去,起码也不是陈季琰这边的了。
三天没见,她瘦了一圈,本来就没几斤肉,现在两颊都快凹进去了,两只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叶嘉文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侧过头看她:“陈季琰,怎么回事啊?颓成这样。”
陈季琰苦笑:“能不颓吗,这下是真的要完蛋了。”
“你手眼通天,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啦。”四下无人,她终于褪去了精干的伪装,颓然地伸直双腿,像个坐在路边耍赖皮的小孩,“完蛋了。”
他腿上还有伤,小心翼翼地也放平了,用脚趾戳戳她的小腿:“咱们俩能活着出去吗?”
“不知道哇。”她喃喃地说,垂着脑袋,眼神涣散。
不交权,叶嘉文必死无疑;交了权,他们共同为人鱼肉。
叶嘉文伸手拨开她额头上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故意在她衣服上擦擦手,她果然瞪回来:“干什么?”
“我都被你当人质了,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情人之间的呓语,陈季琰却汗毛倒立,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怎么看啊?”
叶嘉文看着她。
他生来只是普通人,努力念书读大学,毕业后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每月吭哧吭哧地还房贷,缓慢而一心一意地建筑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不是陈季琰又一次走进他的人生,这样的日子会十年如一日地过下去,而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除了对她的思念周期性地如潮水将他淹没。
而陈季琰,和外表不同,陈季琰的脆弱和敏感远超旁人想象。她依赖权力,试图用威严与财富解决所有问题,身为皇帝,自然也没有人敢挑战她的思维方式,乃至叶嘉文一开始指着鼻子恨恨地说她不知道平等和尊重,她都觉得不可思议,非要等到上蹿下跳地闹过了才能好。
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叶嘉文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驯兽师。
筹码和交易这件事,她仿佛比叶嘉文本人更介意,耿耿于怀地反复自我折磨。他没有巧舌如簧的天分,只会剖开自己的心,捧给她看。
“但我相信你啊。你知道的吧,陈季琰?”叶嘉文捉住她的手吻在掌心,眼神直勾勾的,一眼就能看到底,“你叫我上哪我就上哪,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二十几年的人生一半多都是陈季琰,剔不掉、离不开。肉骨凡胎,他自然也怕痛怕死,可仔细想想,竟然还是最怕她不相信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柬埔寨真的没那么乱,我都是瞎写的(再次声明)
第34章
孟书妍还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度假村。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有单独的露天泳池,佣人在长廊下为她准备新鲜水果和椰子汁,之前在金边见过的那位太太也在这里,孟书妍知道她叫波法,是吴明川父亲的情人——不是填房妻子,只是情人。
去机场接她的正是波法。孟书妍满脑子都是吴明川,一心以为自己就在去医院的路上,结果半小时车程后,她被塞进了永兴旗下的度假村。波法安顿好了人转身要走,孟书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们不去医院吗?”
她听不懂中文,没法回答,却也知道这女孩应该是在问吴明川,就用柬语回答:“小川没事,在这里休息两天,他会来找您的。”
孟书妍心急火燎,抓着波法不放,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两个身强力壮的佣人过来把她拖开,电光火石间她突然醒悟:自己受骗了。
吴明川大概根本没事,她被人骗了,心甘情愿地自己买了机票送上门来。
除了照顾她们的佣人、定期送鲜蔬果鱼肉的运输车,这里一片死寂。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孟书妍靠玩手机消消乐度过了漫长的两天。第二天傍晚,吴明川敲响了她的房门。
不过一周没见,他看上去竟老了三岁。
孟书妍试探着叫他:“吴明川?”
他好像没听到,走进她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双手抱头,脸都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挨着他坐下,孟书妍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得跟你道歉,是我连累了你。”他脸色很不好,还竭力维持着一贯温和的语气,“他们抓错人了,再过十来天就会把你送回去。这两天你就在这里,不要四处走动。”
“什么叫抓错人了?谁要抓谁?”
她打破沙锅问到底,吴明川头痛欲裂。“这些你都不必操心。”
自打初次见面起,吴明川永远体面、胸有成竹,孟书妍从未见他这样狼狈。他在撒谎,一定是出大事了,城门失火,殃及她这条池鱼。
她在他面前跪坐,伸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不是小孩子。”
吴明川逃避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凑上去吻住他的嘴唇。
这个亲吻仓促而生涩,不过短短数秒,空气仿佛凝固,吴明川屏住了呼吸。孟书妍松开他坐下来,又问了一次:“能不能告诉我?”
一滴热泪坠下来,滴在她手臂上,重如千钧。他嘴角噙着苦笑:“我拿你换了陈季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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