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婳从梅二爷那里是讨不着半点好处,心底假死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直到这日宝婳路过后院,发觉后院那头猪竟又回来了。
宝婳惊讶地上前去打量,见一个仆人在打理,便问了几句,仆人说这猪那天兴许是噎住了,它命好,自己又活了过来。
宝婳听罢心思微动。
晚上宝婳便想等梅襄回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去死。
可当天晚上梅襄都不在院里。
待第二天早上,宝婳听仆人说二公子回来了,她才匆匆地将假死药塞嘴里。
梅襄似有些疲累,走近床榻,便瞧见宝婳恹恹地趴在枕上。
宝婳见他来才温吞地爬起来,眼睛乱转。
她想说自己头疼肚子疼先铺垫一下,岂料才轻软地唤了句“二爷”,就忽然感到喉头一甜,呕了口血。
宝婳自己都愣住了。
她怔怔地抚了抚唇角,就瞧见指尖上那一抹殷红。
梅襄握住她的手指,眸色微敛,让人将隗陌叫来。
宝婳的眼皮越来越沉,连忙将自己准备好的话匆忙说出,“二爷,我这下是真的要死了,我死了以后希望二爷可以把我放在小船上丢河里就好,听说离开故乡的人这样就可以魂归故乡了……”
“不管怎么说可千万别埋了我,我……我很怕黑的……”
宝婳说着,脑袋便往下一沉。
她的手臂还被梅襄攥在手中。
她阖着眼,安静到仿佛连一点活人的动静都没有了。
梅襄触了触她的鼻息。
这时隗陌一脸烦躁地迈进屋来,转头便对上了梅襄那双幽深无比的黑眸。
宝婳吃了假死药,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这番过程就像一场梦……宝婳很快便脱离了黑暗的意识中,投入到一个陌生的场景里去。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梦。
宝婳还是穿着先前梦境里那身葡萄色襦裙,这回倒是能更仔细地看清楚头上的芙蓉珠钗。
她摆了摆脑袋,两侧的簪尾的流苏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碰出轻微的脆响。
宝婳对着镜子里眨眨眼睛,水眸里泛出一丝迷惘。
“这么漂亮的手,一定要学会杀人……”
上回梦境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宝婳心口一颤,却忍着极大的不安,问他:“杀谁?”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发出轻笑,“那就杀了你那该死的哥哥吧。”
一股巨大的恐惧忽然在宝婳心中扩散开来。
这样的恐惧和场景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可现实中的她全不记得……
宝婳用了极大的力气从这场冰冷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她睁开眼,心口传来阵阵悸动,喘息亦是急促不安。
过了许久,宝婳才发觉自己在一条小船上,而周围仿佛是荷塘,水面上立着绿色的荷叶儿,随风而动。
宝婳迟疑,她这是成功了?
二爷在她死了之后真把她放到了小船上?
宝婳微微惊喜着,旁边便响起了一道微凉的声音。
“醒了?”
宝婳脸上的笑意凝结住。
她的目光轻轻朝右边转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小船上还躺着一个梅襄。
他一直都支着手臂倚在她的身旁,是她自己醒得突然,激动于假死成功,才没来得及注意到他。
梅襄支着额,神色慵懒。
碧水蓝空,水波轻漾,推着小船缓缓前去,在湖上沐着阳光而浅眠,实则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不过宝婳此刻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的声音分外无力,含着颓败的语气简直都不敢相信,“二二二爷……”
梅襄手拈着一片新采下的荷叶,口吻懒散地问她,“宝婳,你怎么又活了?”
宝婳紧紧地抿着小嘴。
她看着梅襄俊美的脸,心中渐渐溢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
宝婳的水眸凝聚起水雾,红嫣嫣的小嘴也颤抖着。
似悲愤,似绝望。
不管多少回,她总是在做无用功。
而他却乐意去陪她玩,如猫逗鼠,如虎戏食。
梅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就看见她泪珠子不要钱一般,一串串地落下。
她的口中终于溢出嘤嘤的哭声,双手掩住了小脸。
“二爷杀了我吧!”
宝婳觉得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伤心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这么惨。
这么穷,这么苦,没有家人,没有记忆,也没有钱,还失了身,被他一次次采补去……
“呜……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睁开眼就瞧见了噩梦一样的二爷,我的命也太苦了。”
宝婳起初还忍着,结果越忍越是一发不可收拾,哭得小脸红扑扑的,杏腮上也挂满晶莹的泪珠。
“我,噩梦?”
梅襄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宝婳哭得一抽一抽,气儿都喘不匀了。
“是,二爷坏透了,是我见过的最坏的混蛋,你弄死我吧,我不活了……”
她说完还捉住他的手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仰起细细嫩嫩的小脖子方便他动手,长睫颤颤地挟着泪珠,“二爷快些把我掐死算了。”
她哭的太厉害了,眼泪鼻涕一团,脏得叫人都不忍直视。
梅襄嫌恶地拿开手,大抵是看她哭得太伤心了,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极是隐忍地掏了块白帕递给了她。
宝婳面上梨花带雨,雾眼朦胧,只气鼓鼓地夺下他手里的帕子,转而扔进了水里去。
梅襄的脸色渐渐阴沉。
宝婳反手就捉住他的袖子狠狠地擤了鼻涕,将脸上的眼泪全都糊了上去。
然后咬着唇泪哒哒地朝他看去,见着他那张脸终于隐隐发青。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旁人都说男人越臭越好,说明肯吃苦耐劳,是个好夫婿。
偏偏他就整天香喷喷的一身洁白,捯饬地比自己都干净。
弄得宝婳在他面前都总要自惭形秽。
现在好了,宝婳觉得自己弄脏了他,终于也给自己出了口恶气,这会儿即便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时另一条小船从另一个方向缓缓朝他们这里靠近。
管卢撑着篙过来,“二爷,您吩咐给宝婳姑娘的银票拿来了。”
宝婳抽噎地动作顿了顿,哽咽而迟疑地问道:“银票?”
管卢道:“是啊,二爷说了,这段时日委屈宝婳姑娘陪他演戏,四处颠簸,所以叫我拿了一叠银票来给姑娘作为犒劳。”
宝婳的表情愈发地迷茫,大眼睛也止住了眼泪。
“一……一叠?”
“拿来。”
梅襄语气从容地对管卢吩咐。
管卢双手将一只匣子递上。
梅襄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将那黑匣上漆金花纹打量了一眼,随即抬起幽黑的眸看向宝婳。
宝婳懵了一般,看着他手里的匣子,又愣愣地看向他。
第27章
梅襄抬了抬沾满宝婳涕泪的袖子。
他的瞳仁乌黑,幽幽地凝着宝婳,却勾起唇角,若春风拂面般,令人微醺。
温良如玉的公子拈起匣子里一张银票,让宝婳一时不知该多看银票一眼,还是该多看公子一眼。
然而公子的眉眼霎时凝结上寒霜,将那银票揉碎,对着水面张开了手心,纸团入水即湿,沉入水底。
“宝婳,你真是好样的。”
宝婳心口一痛。
眼见着梅襄抽出来第二张,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银票轻扯成两半,毫不留情地抛进水里。
“我该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你准备银票。”
他冷笑着,森森地望着宝婳。
宝婳心痛摇头,口中喃喃道:“不要……”
“不要这样啊,二爷……”
梅襄又摧毁了一张,冷笑连连,“该死的东西,死来死去都死不掉,还以为你是个有福之人。”
宝婳抖着唇,近乎央求道:“二爷……”
梅襄捏着一叠碎片拍了拍她的小脸,语气温和,“原本这叠银票够你买许多小相公放家里了,可如今全都没了……”
他仿佛心情极好,问向宝婳,“宝婳,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宝婳自己说的这句话,不过短短一瞬,他就证明给她瞧了。
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还不是她自己作的!
宝婳再忍不得,顿时哭着一把抱住梅襄的胳膊,“二爷要撕就撕我吧,别撕银票了!”
“怎敢呢,我可是宝婳你的噩梦,你这么厉害,方才差一点点就将二爷气死了,亏得你手下留情,才叫我留了口气苟延残喘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宝婳鼻头发酸,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她挂在梅襄手上,颤着手指想要将他手里的银票夺下,伸到一半却忽然没了动静。
她软软地阖上眼,似乎耗光了力气。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悲愤过度。
管卢诧异,“宝婳姑娘怎么晕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假死了两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不晕就怪了。
外面风清景明,柔风拂面。
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京城与皇宫的兵荒马乱半分也没有打扰这片宁静的地方。
“外面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镇边大将军正在协助天子收拾残局。”
“那就回去吧。”梅襄忽然说道。
管卢听到这话,顿时小心翼翼问:“二爷现在要回哪里?”
梅襄挑了挑唇,面色微嘲,“当然是宣国公府。”
管卢心神微凛。
外人都说鼎山王半个月前造反,背地里有不少人与他狼狈为奸。
其中的一个名字便是宣国公府庶出的二公子。
听说忠正耿直的宣国公亲自找到了梅二公子,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忠孝世族出了一个无耻的反贼,险些令宣国公府蒙羞。
亏得鼎山王养子受命于少帝,大义灭亲,在鼎山王起事的关键时刻,将他的头颅斩下,带着满脸的血渍抱着鼎山王死不瞑目的头走进大殿。
梅襄听到这一切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回到宣国公府去见宣国公。
宣国公难得没有饮酒,神色清醒。
“梅襄。”
宣国公念了他的全名。
“父亲,我回来了。”
梅襄淡声应道。
“你闹出与手足争丫鬟的丑事,就是为了去支持鼎山王起事造反?”
“是。”梅襄倚坐在椅子里,唇角含笑。
宣国公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忽然发笑,“当我老糊涂了是吗?”
“听说鼎山王此番布局周密,他攻入皇宫之时,平定北地的镇边大将军及时回京救援,可鼎山王早有防备,准备了三万精兵应对。”
宣国公说着,看向梅襄,“你猜,后来怎么了?”
梅襄抿唇不语,他又说:“后来鼎山王手下近乎一半的兵士所持的兵器,在对敌以命相搏的时候,没几个回合便断裂残损,如失鸟翼。”
试问两军对阵,失去兵器的士兵会如何下场?
此事颇为诡谲,却被百姓纷纷认定是天命所向。
“你为鼎山王打造兵器为何要偷工减料?”
宣国公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襄,发觉二儿子随着他揭露的事情,面色隐隐结霜。
“父亲,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梅襄冷冷地看着对方。
宣国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好极!你果然奸滑狡诈,连你亲父都被你给蒙骗过去了!”
谁能想到,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竟然是将自己成为敌人信任的后背。
然后在紧要关头往对方后背捅上一刀。
这样佞恶的手段,只怕十个鼎山王都料想不到!
梅襄年少时便出众,自幼入宫为年幼的少帝侍读。
后来他却因为陪少帝狩猎中坠马吓破胆子,从此病弱不堪,深居简出默默无闻。
如今看来,他能为少帝做到这般地步,显然是别有内情。
宣国公却高兴得很,高兴于他的城府之深沉,无人可勘颇。
高兴于他如今能有凌驾于宣国公府之上的能力。
梅襄脸色愈发阴沉。
“梅襄,只要你肯收敛,我可以将你同嫡子一般看待。”
只有嫡子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呵……”
梅襄不耐起身,将一块玉佩丢在宣国公脚旁。
“父亲还是收起自己的心思才是。”
宣国公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他当日给那个名为宝婳的丫鬟的信物。
“她死了?”
梅襄勾唇,“没有,父亲将这么重要的玉佩给她,就是想叫我冲动之下杀了她不是吗?”
宣国公掌掴他,激怒他,在他看到宝婳拿着宣国公的信物之后,怎么会容得下宝婳这粒沙子呢?
他杀了宝婳,宣国公便可松口气。
因为他优秀的三儿子很是喜欢这个丫鬟。
两个芝兰玉树的儿子为一个卑贱的丫鬟身上沾染了丑事污点,宣国公自然不会答应。
父子俩互相设计,可惜梅襄并没有叫宣国公如愿。
“父亲,这件事情没有完,你不要以为,我会轻易饶过谁,你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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