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虞随意抬了下眼皮,正巧撞上那方家大公子投来的视线。
只见方汐晟向她微一颔首示意,看面像倒是彬彬有礼。
不过,锦虞自然是冷眼相待。
他一介小小骑尉,王城覆灭还能全身而退,想来和谢怀安是一路货色,
而这边,心知今夜关乎兄长前程,方汐容笑意盈盈:“汐容替将军布酒吧。”
她正想跪坐到案侧,就被侍立身后的元佑拦了下来,“不必,将军不饮酒。”
方汐容微愣,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这方家儿女,一个卑躬屈膝,一个以色侍人,为人父者以此求荣,豁出尊严也要谄媚讨好。
有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城守,难怪浔阳投城得最是果断。
锦虞又是憎恶腻烦,又是百无聊赖。
她单手托腮,提着小金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瓷盘上。
看出她不耐烦,元青想着她或许是饿了,便提声道:“我家将军喜静,各位无事便退吧。”
方世尧不敢违抗,也知急不得,便马上带着其他人退至两侧席案。
总算是清静了。
锦虞忍不住蹙了眉,搞了半天今晚的筵席无关攻城,她早该想到的,真是白费心思。
锦虞烦躁无趣,索性将肚里的气撒给边上那人。
“明知那家伙有所图,你既然不帮,干嘛还要答应来赴宴啊?”
放下茶盏,池衍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分明是你应下的,怎倒怨起我来了?”
“……”
锦虞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她埋怨咕哝:“……那也是你默许的。”
台上清歌妙舞,台下醇酒香茗,珍馐美馔,一场夜宴,华盛至极。
眼前一案的珍鲜佳酿,尤其那道横跨千里才得以制成的金齑玉脍,色泽鲜美,肉汁饱满。
虽如此,但和宫廷御宴还是没法比。
故而锦虞没劲地挑着筷箸,磨蹭半晌,只拣了两块鱼肉吃。
她口味一向刁钻,若非饿了,绝不愿委屈将就,从前就时常愁坏御膳司。
“小姑娘,拣衣挑食可不好。”
身边那人缓缓说了句,锦虞侧目望去,见他轻拨盏沿浮茶,不敛一身恣意好闲。
锦虞不假思索否认:“我不是挑,我只是不爱吃。”
她颇为正经,理不直气也壮。
池衍似笑非笑:“哦?差别何在。”
锦虞斜他一眼,微抬下颔:“不然照你的意思,你不爱饮酒,也是挑剔咯?”
这是正儿八经地在同他胡缠,池衍扬眉轻笑:“歪理。”
锦虞低哼,不再和他较真,随即想到什么,又突然好奇。
“都说戎马一生的男人,极少有不饮酒的,”她清澈的眼睛里携了一丝嘲笑:“难不成……你不胜酒力,一闻即倒?”
池衍默了默,唇边笑意犹在,眸心却渐邃。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瓷盏。
阁中灯盏万千,一袭暖光碎碎点点,漾入他精绣暗纹的月白衣袂间,流逸雪色。
好半天,锦虞才听他平静说了句:“习惯了。”
他说话时,眼底深晦如渊,声音淡然得仿佛是在和自己说。
锦虞微微怔住,“什么?”
就在她愣神间,转瞬,那人斜斜靠向椅背,又成一贯的散漫慵雅。
好似前一息的清漠都是她看恍了眼。
池衍浮漫似真似假的笑意:“酒醉伤人,酒醒伤身。”
被那双惑人的桃花修眸一凝视,他没醉,她却差点儿迷了眼。
片刻回神,锦虞故作镇定一咳,满不在乎移开视线:“……就是喝不了呗。”
池衍淡笑不语。
锦虞支倚脑袋,纤指无趣地拨着盏托,丝丝云鬓顺着肩头滑下来,逶迤落在她茜红锦裙的柔纱上。
就在此时,方世尧再次走至案前。
他咧笑出声:“池将军,金吾卫谢统领不日前到达浔阳,下官想着他该和将军相熟,不如一道聚聚,便请他进来了。”
此言猝然打断了锦虞垂眸浅索的思绪。
她猛得抬头:“你说什么?”
方世尧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愣愣又道了一遍:“呃,金吾卫谢统领,就在门外……”
锦虞心中一紧。
谢怀安……他怎么也到浔阳来了?
惊诧片刻,锦虞微缓过来,睨了眼方世尧。
他自作主张请谢怀安进来,不就是想着依傍恭维么,毕竟谢怀安如今已是楚皇帝的亲卫首领。
况且他们曾同为东陵人,想来攀附起来要容易些。
锦虞冷笑,两边依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眸底透出寒玉般的冷意:“就这么迫不及待巴结,为官这么多年,只学会了溜须拍马吗?”
方世尧胆颤,都不及细想她的话,便慌慌然寻上托辞:“表姑娘,下官是想着攻城在即,谢统领或许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攻城……
叛国不算,他竟还替楚国攻打临淮操心!
锦虞骤然发作,扬手便将面前的白瓷盏掷地而去。
“你身上东陵人的血,怎么不放了喂狗!”
她愠怒的语气,裹挟着碎片迸裂一地的脆响,突如其来,方世尧彻底吓懵住。
所有人一刹寒蝉若噤。
前一刻尚还莺歌燕舞的厅阁,瞬间断了弦般,再无人有胆吱声。
侧座的方氏兄妹亦是生生怔住。
方世尧惶惶不安原地站着,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招了这表姑娘的不快。
见主座那人似是纵着她的行为,始终旁若无事,从容品茶。
方世尧更不敢吭声了。
直到陷入僵局,池衍才缓缓落下瓷盏。
轻轻唤了声:“笙笙。”
锦虞一顿。
听见他的声音,她突然如逆喧嚣,恍惚似坠落一隅亘久的流光。
胸口紊乱的起伏渐渐舒缓。
锦虞从这奇异的情绪中回过神。
她迎上那双满含深意的眼睛,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理智,好在没太显露身份。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带着淡淡的笑,安静而清宁。
锦虞下意识当他是友非敌。
冷静下来,锦虞抿唇闷闷道:“你让他们滚。”
带了一丝委屈的语气像是真的将他当成了哥哥。
她低垂眼睑,羽睫在光影里落下浅影,激动过后,娇容微红。
池衍心底倏然一动,静如止水的情绪微泛波澜。
他忽然发觉,遇上她后,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开始有些不自觉……
少顷,池衍眸光略深:“聋了?”
他嗓音低沉,未发作,却更具无情杀伤。
方世尧浑身一颤,慌乱之中忙退下。
他赶紧奔向门外,思忖着措辞,想将外边那人体面劝离。
谁成想,谢怀安已不请自来。
“听闻池将军亲临浔阳,末将特来拜见——”
声音甚是耳熟,自门外高扬而来,锦虞刚抚平的心骤然提起。
一道暗灰身影越帘而入。
刹那间,锦虞忙不迭挥开小金扇挡住了脸。
但半透的小小金扇根本无济于事,等谢怀安走到跟前,断然能识出她来。
锦虞低埋着头,局促踢了下边上那人,声音压到只有他能听见:“喂,你快别让他过来啊!”
香扇纹花蔓镶金边,躲在后面的小脸微侧,黛眉轻颦,美目间惊慌凝聚。
粉面桃腮的小姑娘怯懦彷徨,怎不惹人心怜。
却也因此,让人尤其想要掐住她的脸蛋,好好欺负欺负。
池衍消遣含笑,低语暗惑:“不然,你求我一求?”
急归急,她也没那么容易屈从。
锦虞斜瞪他一眼,倔道:“不要。”
“喔。”
池衍笑容浅淡如旧,托起茶盏,从容不迫浅啜了口,而后才语调斯理:“过来了。”
不用看就知道,是谢怀安在往这儿靠近。
锦虞咬紧唇瓣,头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整个人蜷缩到他腿边。
她的慌乱难安,和他的淡定如斯鲜成对比。
厅阁画栋飞云,雅壁雕花,盏盏莲灯绽放清光,流照主座。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案前那对红裳雪氅,甚有几分亲密。
若非知晓是表兄妹,倒真要以为是王侯娇妾在私语笑谈了。
众人皆默声,而方世尧则是呆愣一侧,眼睁睁看着谢怀安脚踏长毯而入,左右为难。
池衍目光往身边掠了眼,小姑娘精巧漂亮的五官都苦皱到了一处,可就是不松牙关不低头。
他饶有兴味调侃:“真不要?”
锦虞声线都不经含颤了哭腔,却还是甚有骨气,娇哼嗔道:“不要不要不要!”
偏就是火燃眉睫了也不向他服软。
池衍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搁下茶盏,短叹:“犟。”
方言罢,他一掠狐氅。
而锦虞正想咬牙钻到案下去,大不了难看点儿,一片银雪色突然拂落眼前。
她一愣,还未思考半分,就被男人强劲的手臂一把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
女鹅至理名言:我不挑食,我只是不爱吃●︿●
②
女鹅的小日记:狗男人酒量极差(/≧▽≦)/
池狗:哥哥能不能喝,以后你会知道的⊙ω⊙
③
当谢崽子靠近——
女鹅表面:(╯‵□′)╯︵┻━┻
女鹅内心:Σ( ° △ °|||)︴
池狗:害怕就到哥哥怀里来●─●
第11章 离席
事情来得出其不意,小金扇掉落在地,蓦然间,她大半娇躯都被覆罩在了他氅下。
恰在此时,谢怀安已至案前两步之遥,“参见将军。”
呼吸一窒,锦虞僵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敢乱动。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和那人隔着锦袍依然有力的心跳,无一不令她惊心动魄。
黑漆团刻长檀椅上,男人斜倚高座,披身的厚暖狐氅玉骨藏娇。
众人不禁睁大了眼睛,忙将头埋了下去。
连身后的元青和元佑都惊愕得倒吸冷气,诧异对视了眼。
池衍将小姑娘的脸按进胸膛,如玉修指陷入她披散的云鬓,散漫抚弄,带出几许玩世不恭的慵懒。
那双浅褐双眸有着醉人心神的风流姿容。
难不让人翩然浮想,掀开狐氅后,入目会是怎样一副活色生香的旖旎画面。
羽白氅袍下的茜红衣袂露出半截,谢怀安目光在那停了一停,眸色不易察觉地深了几分。
“说罢。”
池衍以手支额,微阖着眼,轻缓梳着指间她柔顺的长发。
谢怀安敛思,揖道:“金吾卫奉旨办事,路经浔阳,闻将军在此,故来请见。”
微顿一瞬,他暗暗垂眸:“是末将鲁莽,扰了将军雅兴。”
“知道还不走,等着本王请你吗?”
他沉缓依旧的声色泛透凉薄,谢怀安心中一跳,迟疑片刻,颔首又道:“末将斗胆,还有一事。”
池衍懒懒掀开眼皮,眸中疏倦平添生艳横波。
谢怀安望了眼座上那半掩的倩影,扶剑柄的手无声握紧:“想必这位便是传言中,不久前刚与将军相认的远房表妹。”
他打量的视线微凝:“末将本不该多疑,然此女子底细不明,蓄意接近也犹未可知,金吾卫愿为将军彻查。”
此言是要留她一探究竟。
隔着厚暖羽缎,锦虞手心不由发汗。
在那人胸膛和狐氅的方寸之间,锦虞全身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他灼人的体温沁入鼻息,几欲将她融化。
依着他硬朗的身躯,锦虞心律怦跳,已然辨不清是惊怕所致,还是因两人严丝合缝的接触而羞燥。
感受到她的忐忑,池衍徐徐抬眸:“你金吾卫如何,本王不过问,也不关心。”
他清冽眸光渐转幽厉:“但本王最不喜越界之人。”
“末将知罪!”
谢怀安怎么敢招惹他,普天之下,最招惹不得的,便就是眼前之人。
但他也不甘就这么离开,凝视那倾伏的红裳身姿半晌,眉头不自觉皱起。
而此时,锦虞就要忍不住了。
双手攥在那人衣襟上,越发地无处安放,埋在里边久了,呼吸更是憋得慌。
她咬唇,赶紧让谢怀安走呀!
终于,锦虞耐不住摸出一指,往某人腰窝戳了一戳,喉咙里飘出细弱的声息:“快点……快点……”
池衍方托起茶盏的手一顿。
她软软的嗓音气若游丝,带了点微促的喘息,仿佛是在他耳边吹气般无意撩拨。
身前的绵软贴着他,随着她难抑的呼吸微微起伏,若有似无地蹭在他的胸膛。
又是轻喘娇吟,又是温香软玉在怀。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无可能控制住不往别处去想。
腰间的小手还在不停作乱。
池衍面上平静如旧,却是将拿到一半的瓷盏慢慢放了回去。
他淡定自如,抚在她发上的手轻滑到她温烫的脸蛋,稍稍一掐,以示警告。
谁知锦虞一疼,溢出了声似嗯又似啊的碎音来,反添了把火。
远处的人听不见,元青元佑却是都听到了。
吞咽口水,将军和表姑娘……
而谢怀安离得也近,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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