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进门,就见到了那天夜里那位华服贵公子,立刻就要磕头行礼。
郑颂贤示意家里下人拉住了他,“莫要行大礼,我也不是我爹。”
上官灵犀听到这话,双手拢在一起鞠躬,“小民上官灵犀,见过郑三公子。”
郑颂贤让他坐,又让人上了茶水。
“上官老板今日来找内子,是有什么事情?”
上官灵犀连忙道,“是小民唐突了,只是,此事涉及三奶奶,小民才斗胆来求。”
郑颂贤笑,“无妨,正好我在呢,内子就把事情都托给了我。有什么话,上官老板尽管说。”
上官灵犀壮着胆子,“小民斗胆,请三公子和三奶奶,把,把金缕阁的大管事汪彩凤汪姑娘,许给小民为妻。”
郑颂贤脸上的笑容没了,“上官老板,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上官灵犀站了起来,又鞠个躬,“三公子,小民诚心求取,还请您成全。”
郑颂贤上下打量他一番,长相可以,气度嘛,也说得过去,就是不知道诚心有多少了,汪彩凤是金缕阁的大管事,也不是没有人觊觎,娶了她,不光一年多了几十两银子,还能和推管家的三奶奶搭上关系,两全其美。
“上官老板,这求亲,也得有求亲的样子,光你这样上下嘴唇一碰,内子自然不会把大管事就许给你。”
上官灵犀咬咬牙,“三公子,小民知道,汪姑娘的身契还在三奶奶这里,小民,小民愿意给汪姑娘赎身,然后按照六礼迎娶汪姑娘。”
郑颂贤端起茶喝了一口,“上官老板,不是我说风凉话。听说你家里如今亏空大的很,别不是等着汪姑娘去填亏空的吧。”
上官灵犀立刻道,“再没有的事,小民,小民会等债务还清了之后再来迎娶汪姑娘。”
郑颂贤喝了口茶,“上官老板,汪姑娘当日是被她爹娘卖的,卖了二十两呢。等你把家里债务还了,再把赎身银子凑齐,都猴年马月去了,你可别中途反悔,汪姑娘是内子的左膀右臂,可不能随意让人欺负的。”
上官灵犀抬眼看了郑颂贤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小民知道,多谢三公子提醒。小民今日来,就是请三公子和三奶奶,不要把汪姑娘许了人,小民,小民今年一定凑齐了赎身银子过来。”
郑颂贤放下茶盏,笑了笑,“这才是求亲该有的样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没准备让汪姑娘嫁人,且等你几个月。好了,我家里还有事,上官老板自便吧。”
上官灵犀再次鞠躬,“多谢三公子。”
郑颂贤叫家里下人,“好生送上官老板。”
等出了郑家大门,上官灵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虽然他鼓足了勇气过来,郑三公子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他心里还是有些直打鼓。
二十两银子,上官灵犀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番。这已经二月底了,今年还有十个月,往后我多接点活,夜里要是有功夫也去摆摊,总能多挣两个。下雨天不能摆摊,我去找些零碎活儿干,只要不闲着,应该能凑齐了,还能不耽误每个月还债。
上官灵犀兴匆匆去找汪彩凤。
汪彩凤前两日被他唐突了一回,有些不好意思,“你来做甚,我这里正忙着呢。”
上官灵犀把她拉到角落里悄悄告诉她,“我刚才,去郑家了?”
汪彩凤吃惊,“你去找我表妹了?”
上官灵犀摇头,“我没见到三奶奶,是三公子见的我。”
汪彩凤哦了一声,小声问道,“你们,你们说了什么?”
上官灵犀斟酌了下语言,“我,我跟三公子提亲,三公子说,让我今年凑齐二十两赎身银子。”
汪彩凤仔细品了品这话,顿时明白了表妹夫的用意,随便来个人求亲,自然不能答应,若是他能自己努力凑齐这二十两银子,可见是真心实意。
她欲言又止,表妹的一番好意她自然不能辜负,但她知道上官家的底细,今年凑齐二十两银子,怕是非常不容易。
汪彩凤仔细想了想,“我一个月有五钱银子月钱,都给你吧。”除了这五钱银子月钱,汪彩凤真正的大头银子是每个月的奖励和逢年过节的赏赐。
上官灵犀摇头,“不用不用,我刚才来的路上仔细算过了,我加把劲,今年总是没问题的。你的钱你留着,拿你的钱给你赎身,我成什么人了。”
汪彩凤顿时说不出话了,她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有些外露。
上官灵犀拉着她的手,小声说道,“彩凤,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此事的,你只管安心在金缕阁做事就好。我先走了,回头有工夫我再过来。”
从此,上官灵犀起早摸黑,疯了一般挣银子,哪里有活儿他都去,只要不是有违礼法,什么活儿他都接,短短个把月的功夫,他瘦了一大圈。
汪彩凤心里感动,悄悄给他做了身衣裳,又掏钱买了许多肉食,让巧巧带回去给她哥补身子。
刘悦薇在家里和郑颂贤开玩笑,“三哥,咱们两个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郑颂贤笑,“不受些磨难,哪里知道好日子的不容易。”
刘悦薇靠在他怀里,“三哥,再有几个月,你就要去考院试了。你记着,不骄不躁,不争不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郑颂贤抱着娇妻,轻笑,“娘子放心。”
他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娘子,要不要给你办个及笄宴?”
刘悦薇摇头,“我都成亲了,不想招眼。只要日子过得好,要那些虚的花头做什么。”
郑颂贤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娘子真好看。”
一想到明年这个时候娘子就满十六岁了,郑颂贤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刘悦薇正坐在他怀里,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三郎,你去读书吧,我去娘那里看看。”
郑颂贤忽然搂住她狠狠亲了两口,“小磨人精。”
刘悦薇从他身上跳起来,转身就走,临走前冲他笑笑,“我又没招你,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郑颂贤一想到自己整天受的折磨,牙根都痒痒,恨不得把她捉过来痛打一顿,立刻起身去撵她,刘悦薇吓得掉头就跑了。
时间忽悠悠,又到了盛夏。
郑老爷这几日忽然忧心忡忡,因为许知府和柳巡抚杠上了,他作为柳巡抚的暗线,在中间十分为难。这事儿的由头,还出在京城那边。
皇帝上任了自然想做些事情,一连几年,赋税都越来越少,皇帝坐不住了。太上皇在位时,喜欢优待士绅和皇亲国戚。一是封的爵位多,二是士绅免税额度特别大。爵位多朝廷的开支就大,有钱人免税的额度大,交的税少,就越来越有钱,反之,穷人的田地因为天灾、疾病等各种原因,最后都落到了有钱人手里。
可是,朝廷收税,不光是按田亩收的,还要收人头税。穷人手里没有地,但家里儿女成群,就要交人头税。长此以往,穷人越穷,富人越富。穷人为了活下去,生了女婴就溺死,或者稍微长大一点就卖掉。等家里儿子们都长大,女孩越来越少,娶妻越来越困难,光棍越来越多。光棍一多,整日闹事的闲汉就多。更有甚者,偷盗、土匪横行。
对朝廷来说,抓盗匪需要费人力钱财,光棍多了,各地人口锐减,人头税收不上来,最重要的是,田地都到了富人手里,朝廷的赋税连年减少,可是那么多皇亲国戚和百官要养,每年的军费开支一文不少,哪里不要银子?户部的人一年到头除了哭穷就是克扣,但不管怎么克扣,仍旧是捉襟见肘。
皇帝接手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国库空虚,老父亲想复辟,兄弟在一边虎视眈眈。皇帝想改革,前两年已经裁夺了许多皇亲国戚的虚衔。那些人靠着裙带关系,和皇家有了亲戚关系,再哭一哭求一求,弄了一堆的爵位,虽然品级不高,可朝廷要给他们发俸禄。这些人不事生产,于国于家无半点功绩。
不仅如此,靠着身后有点关系,什么强买强卖、侵占民田的事儿没少干。皇帝让人一查到底,凡是犯了事的,爵位一概褫夺。两三年下来,大大小小革了上百个。剩下的那些,瞬间也老实了。
这一顿板子下来,一年也给朝廷省了点银子。
也因为此,皇帝得罪了不少人。有许多大家族,家里姻亲遍地,难免被牵扯到,时间久了,多少对皇帝都有点意见。太上皇忽然把南安王提起来,有一些人就暗搓搓地去投靠。南安王大方,张嘴就许诺,只要能助他夺得皇位,被皇帝褫夺的爵位都能恢复,有功之臣还能升官。
南安王开个空头支票,就有一堆的蠢货投靠了过去。有那聪明的,自然知道不可信。现在他想争夺皇位,肯定什么都敢许诺。等他做了皇帝,成了当家人,再封爵位,就是割他的肉了,岂会全部答应,说不定还会觉得你们这些人跟着他造反,不是什么好人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儿,皇家人干起来最拿手。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他还要继续自己的改革之路。
皇帝做皇子时,因为生母不受宠,他也不显山不露水,后来被皇后养了几年,身份提上去了,又因为排行靠前,得了皇位。大家原以为他是个软柿子,没想到却是个硬茬子。
裁夺爵位,已经让许多人不满意了,皇帝忽然又要割除人头税,全部摊入到田亩之中。就是说,不管你家里有多少孩子,不用交人头税了,就看你家里有多少田地,田地多交税多,而不是说人口多交税多。
这想法一提出来,当时,满朝堂都炸了锅。
南安王当场反对,“陛下,自古士绅与帝王共治天下,千百年来,士绅都受优待,陛下如今让士绅与平民一起纳税,让天下读书人的脸往哪里放呢?”
皇帝一句话没说,吏部尚书庄尚书是皇帝的人,头一个反驳南安王,“王爷,士绅也是陛下子民,如何不能纳税?要说千百年来的规矩,老早以前这帝王之位都是禅让,王爷的意思是如今该轮到别家不成?”
庄尚书脾气臭,这话说的,南安王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他一甩袖子,不再说话。
他的簇拥者立刻接话题,“庄大人,王爷为天下士绅考虑,庄大人自己不也是士绅出来的?如何能说这话。再说了,我听说庄大人家里也是良田千顷,不知一年纳多少税呢?”
庄尚书冷笑一声,“如今天下田亩,过半都在豪族手中,百姓无田可耕,却要交各种杂税。朝廷有的税地方收,朝廷没有的税,一些州县也敢私自收。不如革除了这些苛捐杂税,全部摊入田亩中,给百姓一条活路,给朝廷一条生路。王爷说士绅与帝王共治天下,这不假。可王爷不要忘了,社稷之本乃黎民百姓,不是豪族士绅。”
……
朝堂上争吵不休,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口舌仗打了多少天,最后各让一步,挑个地方先进行改革。两年之后,统计这地方的人口滋生和赋税情况,若是有好转,各地统一推行。
皇帝要改革,自己要先挑自己人来办。河间省柳巡抚是皇帝以前的老师,家里孙子尚了大公主,成了铁杆帝王党,自然要冲在前头。
柳巡抚虽然是皇帝的人,可许知府是南安王的人。南安王当初把许知府弄到青州来,就是想在河间府插入一把自己的刀。皇帝同意让许知府过来,也是想让柳巡抚看住此人。
现在,柳巡抚要推行皇帝新政,许知府虽然没有明着反对,却有些不大配合。
比如,要将各种税务都算入到田亩之中,就要重新丈量田亩数量,各州府得到柳巡抚的命令后,都开始丈量天地,许知府收到命令后一个把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郑老爷是从乡间出来的泥腿子,听到皇帝新政之后,忍不住拍手叫好,这才是心怀天下的帝王,心里装着百姓,江山才能稳固,心里要是只装着皇亲国戚和士绅豪族,早晚倒台。
郑老爷摩拳擦掌等着辅助许知府推行新政,谁知许知府却一拖再拖。
郑老爷坐不住了,他悄悄给柳巡抚写了封信,柳巡抚回了三个字,沉住气。
没过几天,柳巡抚派人来斥责许知府推行新政不力,责令许知府立刻开始丈量田亩,若有违背,立刻上报朝廷,革职查办。
许知府的本意是拖一拖,等到入了秋,先把这一季子的人头税收了交上去,到时候再开始丈量田亩。这样一来,南安王那里无话可说,柳巡抚那里他也能交差了。
谁知柳巡抚远在几百里路以外,却对青州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许知府年纪轻轻能做四品管,不光是因为他姐姐做了南安王侧妃,他自己本身也是很有才干的。
皇帝的新政,许知府心里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好。立朝已久,天下田亩一半都到了豪族手中,豪族不纳税,朝廷日渐衰败,百姓日渐艰难。若不早些革除弊病,要不了三两代,这江山就不稳定了。
许知府本来也想推行新政,但朝廷的政令还没到,南安王的信却先到了。南安王的意思,让他不要推行新政。或者说,虽然推行了,定然要让上头觉得新政不如旧政。
许知府有自己的想法,他支持南安王夺皇位,因为自己一家子性命都已经搭上了这条船,但他也写信劝了南安王。就算夺皇位成功,若是江山千疮百孔,如何坐稳龙椅。不如让皇帝去推行新政,把江山治理好了,到时候若是再能夺过来,岂不两全其美。
南安王难道不知道新政的好处,但跟随他的人哪个家里不是田亩众多,一旦推行,就是割这些人的肉。南安王若是不能替他们保全家中的免税权力,谁还跟他继续造反呢。
他再次给许知府写信,务必阻挠新政。许知府没办法,才想出折中的法子,两头不得罪。但谁知道碰到郑老爷这个犟头,一纸书信告状告到巡抚大人那里去了。
许知府心里明镜儿似的,青州这边,肯定是有人往上头捅了娄子,不然柳巡抚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他只是拖了个把月,这有什么稀奇的,他做准备不要时间?
许知府受了训斥,不能再拖延,只能开始推行新政。与此同时,他开始排查青州内部,查找可疑之人。没过多久,郑老爷就被许知府盯上了。
许知府不是冯知府那种小人,他把郑老爷的事情查个清清楚楚,知道郑老爷只是为了推行新政,并不懂什么党争,也没有明着为难他,毕竟,此人如今是柳巡抚的人。许知府把郑老爷手上的差事一件件都卸下来,让他闲着。
郑老爷见同僚们都在为新政做事,自己却被挂起来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每日里唉声叹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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