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婆婆,我们需要去见主神恩基。我现在没办法留下来教您呀?”
老婆婆看起来却很倔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扣住了古达的手腕:“我的孙子、孙女,还等着他们的鸬鹚、大鱼和小鱼……”
她的手劲很大,但是语气很软和:“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啊,请你为我这老婆子解惑吧!”
“可是……这些计算会越来越复杂,我将这些全都讲清楚,到太阳落山恐怕都未必能够。”古达深知,要教一个基础薄弱的人掌握这些计算是一件多么花时间的事。
老婆婆一点儿也没有放开古达的意思:“可是,我老婆子,有四个孙女,三个孙子——各个都很聪明,总有一个能从你这里听明白的吧?”
古达求援似的抬头看着伊南和杜木兹,用不大肯定的语气问:“南小姐,要不……你们二位先出发,我先留在这里,把这些都教会了之后就来赶上你们好吗?”
伊南看看古达,这个中等祭司脸上除了进退两难之外,还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
以伊南对古达的了解,这个中等祭司最拿手的应当就是算术,在这个领域他比团队里的别人都略强,也只有这个领域能够让他获得足够的满足感。
伊南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老婆婆伸手向左边一条路指了指。
“古达,你自己小心。”伊南果断地答应,“等到你把能够教的都教了,再来赶上我们也不迟。”
古达闻言,顿时是一脸喜色。
伊南说的,“把能够教的都教了”,自然是指除了眼前的鸬鹚问题解决了之后,对老婆婆和她的家人还能有其他的指导。伊南在这些方面从不小气,古达心领神会,确定自己能够大展所长,受到别人的尊敬与夸赞,哪里还能不高兴?
古达在这里留下,想必吃喝有人照料,住宿不必费神,伊南还比较放心。
谁知她和杜木兹刚要上路,那位老婆婆突然发话:“马儿也留下吧!”
伊南:原来您也知道这是马。
她从未在埃利都见过马或驴一类的驼畜,但现在听这婆婆一说,倒觉得对方所知也不少,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
她与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老婆婆这么说一定有用意,也许前面的道路不适合马儿前行。
于是杜木兹讲他身上的一个背囊解下来,递给古达。他自己则轻轻拍拍马背,凑在马耳朵边说了好长一阵话,像是在与枣红马告别。
末了杜木兹也没忘了叮嘱古达好好照料枣红马。
古达一脸为难:“我不敢啊!”枣红马可是连寻常驯马人都驾驭不了的烈马。
杜木兹马上笑了:“你看看你那背囊里有什么?”
古达一瞅:“麦芽糖?”
有了这馋嘴马儿最喜欢的零食,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古达顿时眉开眼笑,抱着背囊不撒手,说:“南小姐,杜木兹,你们二位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这小家伙。”
枣红马似乎也明白了主人对自己的安排,在杜木兹讲它脖子上那道绳圈交给古达的时候,没有任何强烈反对的表示,只是摇了摇尾巴,看起来觉得有点儿无聊。
但当古达伸手入背囊,取出一枚麦芽糖之后,枣红马立即表现出一副极其亲热的态度,“哧溜”一口吃了糖之后,挨着受宠若惊的古达蹭蹭脖子。
就这样,原本有五个人,三只动物的旅行团,现在继续出发向前的,就只剩伊南和杜木兹两个,外加一只牧羊犬。
“你有把握能见到恩基了吗?”这时杜木兹与伊南对话再无顾忌。
“我一进埃利都的渔村,就觉得我有机会见到恩基。”伊南诚实地回答,“刚才见到那个婆婆,把握就更大了。”
旅行团一路行来,在埃利都人的村落住宿,与他们交易,帮助他们,也得到他们的帮助——伊南一直都觉得暗中有人在观察他们。
这种感觉在刚才变得更明显了:专门负责为人指路的老婆婆,又怎么会当街困扰财产分配问题?很显然这就是在考验旅行团的能力究竟如何,以及旅行团愿不愿意将这种能力与其他人共享。
如果他们没有给出合适的答案,很可能两条岔路中的任何一条,都会让他们只能无功而返,回到原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当老婆婆特地提醒伊南,要他们把马留下的时候,伊南果断答应了。她意识到:前面的道路,应该不再适合马儿行走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通往恩基神庙去的道路,应该是水路,很远的水路——
果然,不久之后,伊南和杜木兹走到了路的尽头,面对茫茫的一片水面。
两人同时赞叹一声:看来今天走的这一程,已经从海边的盐田,兜回了幼发拉底河畔——眼前是大河的入海口,两种不同颜色的水流在此相遇、汇聚。
在幼发拉底河的淡水这一侧,宽广的河口中出现了一个岛屿。远看去,这座河中岛屿上有不少房舍。这些房舍和伊南他们早先在渔村见过的一模一样,以木桩为基,钉在水面下的实地之中。房舍的基础就建在这些牢固的木桩上。
整座岛屿自成一体,岛上的房舍虽然不高大,但是能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它与伊南娜神庙非常不同——伊南娜神庙历经千百年,越建越高,坐落在乌鲁克的天际线上,成为乌鲁克居民心中的圣地。
可是这座岛屿,坐落在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的淡水和海水的交界处,似乎呼应着主人的身份——恩基,苏美尔人传说中的水神,同时掌管着淡水与海水的神明。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建立属于恩基的圣殿,而这座岛本身,就是恩基的神庙。
伊南和杜木兹,再加上小黑,站在岸边,眺望远处的小岛,却发现他们好像没有上岛的途径。
“难道要等退潮?”伊南自言自语,“但是退潮也不一定会有道路露出水面啊?”
这里毕竟是幼发拉底河这条汹涌大河的入海口,要指望退潮后河床上自动出现一条道路通向小岛,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杜木兹则左右看看,似乎发现了什么,发出“咦”的一声。
这时一叶小筏回应了伊南的疑问,筏子从上游顺流而下,沿着河岸缓缓而来。筏子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伊南问:“远方来的客人们,请问你们是否打算前去拜见神明恩基。”
伊南惊奇地望着这个大叔脚下的筏子,差点儿忘记回答。
只见这个筏子与他们一路来时过河用的木筏都不同——这个木筏下面,竟然叠着七八个像是气囊一样的东西。
“是整只羊的羊皮——”
杜木兹过去的职业是个羊倌儿,一眼就认出了这些鼓起气来的羊皮气囊。②
所以这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事实上是一个羊皮筏子?
伊南一看就明白了:早先他们看见的木筏,都是在相对平静的狭窄河道之间作为往来渡河工具用的。但现在在大河上,羊皮筏子很明显要比木筏更加轻便,划起来不太费力,更容易抵达较远的河心小岛。
伊南赶紧冲羊皮筏子上的大叔点点头。
那个大叔冲伊南伸出一枚食指:“一个人!”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
“只能一个人!”大叔手中挥动着一柄,看起来像是木桨的东西,“无论是谁,到了这里,想要去见恩基,都必须通过我。但是我的筏子只能载一个人。”
伊南和杜木兹一起看那只羊皮筏子:只见羊皮做成的气囊一个个密密地垒在一起,气囊上面的木筏面积确实非常小,除去划桨的大叔,确实只能再容一人上筏。
“大叔,送我们一个人过去之后,能麻烦您返程,用您的筏子再接上另外一个人吗?”伊南好言好语地问。
“不行啊年轻人,”筏子上的大叔摇摇头,“这是神明的意志——要从这里前去拜见恩基,就必须听从他的安排。”
“他说我的筏子只能接一个人,就只能接一个人。”
“您是说,恩基的原话是,您的筏子只能接一个人?”杜木兹突然在一旁插嘴问道。
“那可不?”大叔看起来是个心直口快,什么都说的个性,一张口就滔滔不绝,“你们这一路过来,路上恐怕也曾遇到不少困难险阻吧?可就算是这样,如果违背恩基的指令,就算是到了神明跟前,神明也一样不会乐意与你相见。”
“快点吧,年轻人,告诉我你们的决定——姑娘还是小伙,你们究竟谁会乘我的筏子,前往去见神明恩基?”
伊南转向杜木兹,两人头凑着头,小声商议。伊南说:“到埃利都来是我的主意,最后去见恩基自然也应该是由我……”
她不知道前往恩基的小岛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觉得由自己去会更妥当一点——毕竟她拥有不死的躯壳,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全身而退没有问题。
杜木兹犹豫了一下:“可是我……”
伊南赶紧说:“你要是没有更好的主意那就听我的!”
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约定好的,做决定的方式。杜木兹顿时闭嘴了,不再开口,默然思考。
伊南伸手,在杜木兹肩上拍了拍,小声说:“回头去看一看大家是否都安好,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重聚的。”
杜木兹明显有些不情愿,但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别的,只是张开手臂将伊南轻轻地抱了抱,最后小声说:“那么,亲爱的南,也请你相信我吧!”
*
伊南坐上羊皮筏子,筏子行进到岸边到小岛一半距离的地方,忽听那个划桨的大叔嘿嘿笑着说:“美丽的姑娘,其实吧,恩基的心思很难捉摸——”
伊南一怔回头,望着对方,问:“怎么说?”
“我在这大河上撑筏子这么多年了,见过很多像你这样,想来见一见恩基,从他这里得到祝福的人。”
“但是有些人听从了恩基的吩咐,却照样得不到恩基的垂青;有些人违背了恩基的话,却一样有机会得到神的恩赐——对不起啊,这些话在刚才你在岸边的时候,我可没有办法说。”
“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神明恩基管您这一段旅程叫做‘忠诚的考验’。”
“恩基希望知道来拜见他的人,是否拥有忠诚不二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们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紧跟您……”
“忠诚的考验?”伊南吃惊不小——她的反应很快,猛地意识到:她刚才的决定,竟有可能是做错了?
第41章 公元前5500年
天色渐晚, 一道金色的残阳铺在幼发拉底河平静的河面上。
“放心吧,你最多在这里留上一晚,如果神明不愿意见你, 我就还会划这筏子到这里来接你,把你送回那个小伙的身边去。”
伊南已经到了坐落在大河中央、入海口处的小岛上。她这会儿正坐在岸边,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对岸与来时的水路。
“现在舍不得那个小伙了对不对?早知道舍不得刚才就别逞强嘛, 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比现在开心你知道吗?”撑着木筏的大叔大声笑话伊南, “不像现在,总拉着脸。”
伊南扁扁嘴,不理会这个多嘴的大叔, 但她心里相当不爽。
——她知道现在在岛上的这个“恩基”绝对不是什么“神明”。
这里的“恩基”和她一样,是一个凡人。
但是她一进入埃利都,就感受到了恩基对这座海边城市的影响力,也能感觉到恩基正在暗中考察他们所有人。
不得不说,恩基对埃利都这座城市的影响和控制, 连伊南都感到佩服——如果乌鲁克的巫有这位一半的能耐, 伊南在乌鲁克根本掀不出什么浪花来。
但同样,从乌鲁克前来的旅行团已经尽力展现了他们的真诚与信任,表现出了智慧、技能和主动分享的意愿, 她认为此行一定能达成她的目的——谁知临到最后恩基给她玩了这样一出。
恩基为什么要在最后这一程突然考验起她的同伴对她的“忠诚”?
在伊南看来,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难道“忠诚”就意味着要对方为自己豁出一切去冒险, 为自己牺牲不成?伊南从来不会这样要求身边的人——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
这道题, 伊南给出的答案是拒绝身边的人为她冒险;恩基考验的却是杜木兹肯不肯为她勇敢地牺牲——
这, 考得根本就不是同一科呀!
“别不高兴啦, 万一你的同伴也放心不下你呢?”
虽然受了冷遇, 这个大叔却不肯走,撑着羊皮筏子在岸边逗留,笑眯眯地对伊南说:“虽然我的筏子只能载一个人,但是我得在这儿看着,万一那小伙真的头脑一热,就真的朝这边游过来了呢?”
“再过一会儿是潮水最低的时候,那时候游过来最安全——不过我刚刚忘了问,你的同伴,会游水吗?”
伊南摇摇头。
杜木兹是一个出生在小村落里的羊倌儿,如果不是和她一起到这里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海河相接的宏大风景。
“那就更不用想啦,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在这一段算是平缓,但也不是不会游泳的人能够游过来的。除非,除非他能发现……”
这时伊南一跃而起,伸长了脖颈,眺望远远的对岸。她刚才好像听见了牧羊犬小黑的叫声。
“哎呀呀,原本藏在岸边的,真的被他发现了啊!”羊皮筏子上的大叔喜气洋洋地大声说。
伊南也发现了,岸边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不明物体,等到再靠近一些,伊南这才看清:原来是几个羊皮做成的气囊,里面鼓鼓的充满了气。
羊皮气囊上用简单的几根木料扎成了一个平台,杜木兹单膝跪在上面,尽全力保持着平衡。他手里举着一枚看起来和桨有些相像的长木棒,正在努力划动。牧羊犬小黑则在杜木兹身边的水里欢快地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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