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叔的羊皮筏子又给这岛上送来了阿克。第三天轮到了古达。
旅行团竟然在这岛上重聚了。
剩下还有两个成员:白牛和枣红马。送它俩上岸的难度比较大,因此这两个家伙据说现在都被埃利都人妥当地照顾着。
而岛上自从来了哈姆提,就几乎再没片刻安宁。
第一罐酿好的啤酒被哈姆提尝过了之后,这小家伙只评价了一句“味道怪怪的”,然后就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罐下去。
然后这家伙就开始红着脸,扯着嗓门高声说话,把他小时候在巴德·提比拉村的逸闻趣事全都说了一遍。任谁打岔,哈姆提都能三句话扯回原话题。
同样是品尝啤酒,阿克的反应是大声唱歌——连杜木兹和哈姆提这两个同村长大的同伴都惊呆了,表示他们看到了阿克从来没展现过的“另一面”。
而古达是倒头就睡,任凭身边一个唱歌一个话痨,他自岿然不动。
伊南自己也尝了一点过滤之后的啤酒——这个时代的啤酒没有经过低温发酵,所以无法制出丰美的泡沫,但是啤酒的味道已经在那里了。甚至早先烘焙麦芽而产生的美拉德反应给啤酒增加了一种淡淡的焦糖味。
啤酒中除了含有酒精之外,还有很多营养物质,比如维生素B,能为两河流域的人们带来更加健康的体魄。
伊南自己对此也很满意。
——最关键的是,有这群开开心心,喝着啤酒唱着歌的同伴在此,她就不相信,恩基竟还能忍得,还不肯见他们。
这要还能忍住,她就真的服了恩基。
第42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在恩基“神庙岛”上的生活, 逐渐演变成了一场较劲。
他们不再想方设法去“求见”恩基,而是直接将这位埃利都的“主神”给冷处理了。
但是他们每天会开一陶罐新酿好的啤酒尝鲜,原味的、加入啤酒花的、蜂蜜的、混合风味的……各种味道轮着来。
有时候伊南还会把酿好的啤酒加热。热力一催, 啤酒那混着麦芽、焦糖和啤酒花香气的味道飘得整个小岛全都是。
他们暂时落脚的小院自然也是欢声笑语,终日不绝。
伊南:就算是啤酒的酒香引不来恩基,他们这么多人制造的噪音,也迟早把恩基给“吵”出来。
她甚至能想象埃利都的“主神”恩基脸如锅底黑, 站在区分“人界”与“神界”的墙边, 气愤得走来走去,却始终拉不下脸,从象征“神”的墙那边, 过来属于“人”的这半个小岛来。
谁知她完全想错了——
这天晚上,杜木兹和哈姆提齐心协力烤出了香喷喷的面包。阿克和古达则把事先浸泡过的鱼干沥干之后在石板上烘烤,烤到鱼肉渗出一层香喷喷的肥油。年轻人们将这鱼干裹在面包里,再夹上几片从花园里采来的新鲜菜叶,这古代版的“三明治”就香喷喷地摆上了陶盘, 成为佳肴。
旅行团一起坐下准备用餐的时候, 伊南猛地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老人。
就挺突然的——伊南甚至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动静,猛一抬头,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位老人家。
她对面的哈姆提与古达甚至在说话, 还没停下来。
杜木兹却已经反应过来,伸手一揽伊南的腰, 抢到伊南与这位老人的中间,双膝跪地坐下——他这倒是不卑不亢地护住了伊南, 但又没有在外人跟前露怯。
直到伊南和杜木兹这么一换位, 哈姆提们才惊讶地发现他们之中多了一个人。高谈阔论声顿歇, 院落瞬间安静下来, 静到众人耳边只剩下幼发拉底河的涛声。
这是个形貌奇特的老人,留着一把花白茂盛的胡子,头顶的白发却没剩下多少。他的穿着装束也很简单,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埃利都渔夫。
突如其来的安静显然没有影响到这位老先生的心情,他一对灵活的眼睛在每个人面前的陶盘陶杯里转了又转。
当他发现,伊南他们面前的陶杯里盛着的都只是清水的时候,老人家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突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坐在他对面的哈姆提被这声哭声直接吓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古达身后,又忍不住好奇,探个头出来听这位人家在哭什么。
“你们馋了我这么多天,好容易今天我来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那种香香的……”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这时杜木兹的手还揽在伊南的腰间,赶紧缩了回来。
他递给伊南一个眼神,说:“正在厨房里温着……我去拿!”
晚间气温比较低,而旅行团的啤酒,此前已经热到温度了,正埋在灶灰里温着,准备晚上大家饮了驱寒。
杜木兹双手提着陶罐的双耳,把满满一罐的“热”啤酒提了出来。那股子属于麦芽与酒精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座小院。
老人立即停了哭声,双眼一亮,十分陶醉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就把陶罐抱到自己面前——
伊南赶紧拦:“不行,这酒还没有过滤。”
伊南他们用土办法酿出的啤酒,里面有相当多的杂质——啤酒表面漂浮着用来做促酵剂的面包残骸,底部则沉淀着酵母。
因此伊南他们取用啤酒饮用的时候,都会在陶杯上蒙上一层亚麻布,将杂质过滤出来,将纯净的啤酒倒进陶杯里。
现在眼看着老人要将陶罐抱起来一饮而尽,伊南赶紧拦。
谁知这老人早有准备,他竟然从袍子上缝制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芦苇杆。芦苇杆中空,可以当做吸管。老人将苇杆戳在陶罐里,腮帮子用力,猛地吸了一大口——
他顿时憋红了脸,因为伊南突然向他伸手,从中间把那枚苇杆捏住了。
老人无辜地冲伊南眨眨眼,伊南调皮地冲他一笑:“这叫啤酒,是用来在好朋友之间分享的,不是奉献给某个神明的祭品,让他独占的。”
老人顿时把这苇杆松开,“哦”了一声,流露出了然的神色,接口说:“原来你就是,乌鲁克的伊南娜!”
——你就是女神伊南娜吧!
看来这个老人,早就将旅行团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他刚才大哭小闹时显露出的痴顽,竟完全掩饰不了他本人那种精明与清醒的气质。
旅行团的年轻人们听到老人直呼伊南娜之名,一点儿不带尊敬,纷纷表现出气愤。古达马上反驳:“你怎可以这么轻慢我们的女神,如果我们管你们埃利都的主神叫‘恩基那个老头子’你会怎么想?”
谁知老人点点头:“对,我就是恩基那个老头子。”
伊南马上笑了:果然,卡住吸管不让人喝酒还是能逼出实话的。
但是她对面几个小伙都倒抽一口凉气。古达伸手捂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应当是万万没想到,恩基竟会是这么一副形象,竟会这么……无赖地到他们面前讨酒喝。
——我天,这是埃利都的主神啊!
“而我,可以代表乌鲁克的伊南娜。”伊南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伸手一抱恩基面前的啤酒罐子,“我,可以吗?”
没等恩基答应,她就转头把陶罐递给了杜木兹,杜木兹已经又取了陶杯和亚麻布出来,当下小心翼翼地将啤酒过滤了,依次倒在杯中。
伊南没有马上把陶杯递给恩基,而是等到每个人面前都有盛着啤酒的陶杯了,才推了一杯给他,同时自己也庄严地举起杯子,朗声说:“为了埃利都和乌鲁克。”
大家都举起杯子,年轻人们一饮而尽,并且习惯性地把杯子都递给杜木兹,这是“续杯”的信号。
恩基则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又饮了一口。
最后他一扬脖,一饮而尽,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也学着别人的模样,向杜木兹要“续杯”。
“苦苦的,又甜甜的……好喝。”恩基评价。眼下这一罐,正好是加了啤酒花和蜂蜜的“混合型”,既有啤酒花独有的微苦风味,又有蜂蜜带来的花香与甜味。
伊南给杜木兹使了个眼色,这个牧羊人立即又去取了两罐刚酿好的啤酒来,表示他们这里,啤酒管够。
“对不住啊,我一早就想来见你们的——”
两杯啤酒下了肚,恩基就打开了话匣子:“可是我呀,正在忙着解决一个难题,想了很多天,怎么都没想通,结果就耽搁了。”
“我吩咐了羊皮筏子去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接来我这里,想等我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就来见你们……可是我到现在都没能想通。”
“而你们却成天在隔壁馋我!”
恩基伸手指向面前的这些年轻人,颇有委屈万分的样子。看起来这位埃利都的“主神”确实对旅行团的“无耻行径”十分怨恨。
伊南扯扯嘴角:“可是你早点来见我们,也许你的难题就解决了呢?”
她伸手数数:“我们有,一二三四五,加上你有六个人。六个人的力量,难道不比你一个人强?”
恩基一怔:“这好像……也有点道理。”
“你们之中,有的人很勇敢很顽强,有的人很懂得利用工具,有的人数算的本事很厉害……”
果然,旅行团在路上的经历,恩基这里一清二楚,仿佛他本人亲自见过一样。
“也有的人不仅聪明,而且心怀一片赤诚。”恩基说到最后,特地看向杜木兹,点了点头。杜木兹谦虚地低下了头,表示感谢。
伊南则睁大了眼巴巴地望着恩基,似乎在等待恩基夸自己。
谁知道恩基随口说:“还有的人长得很美……”
伊南:……就这?
“很体恤,很团结身边的人,知道怎样让他们发挥所长。”
伊南顿时露出灿烂明艳的笑容,这笑容连恩基都看得呆了,说话都顿了一拍,才说:“让你们久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既然你们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请我喝,喝这个……啤酒,”恩基在杜木兹的指点下总算知道了杯中饮料的名称。
“那么,以前乌鲁克拦截埃利都货物的旧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不再提了。”
说着,恩基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所有旅行团的成员也一起举杯,饮下这一杯“和解之酒”。
乌鲁克的居民们若是听说他们就这样,用一陶罐的“啤酒”化解了乌鲁克人与埃利都人之间的过节,肯定都会觉得惊奇——当然惊奇过后大家就会一起去打听这“啤酒”的配方。
“好了,今晚就这样。明天我在我那地盘上见你们一面,让埃利都人都知道我们两家已经和解了,然后就送你们回乌鲁克。”
恩基起身表示他要离开。
——这怎么行?伊南心想,她这里还有成堆的问题,等着这位“主神”来解答呢。
杜木兹会意,当即拍拍另一只陶罐:“埃利都的神明啊,我们这里还有不同风味的啤酒,你刚才品尝的,只是其中一种。您难道就不想再试试别的吗?”
这啤酒单凭香味就把恩基从隔壁引了来,自然拥有无可抵御的诱惑力。
恩基听说,终于又坐了下来,任由杜木兹往他的手里又塞了一杯盛满啤酒的陶杯。
接下来,就该问贝币的事了。
“我们这次来,不止是为了那些旧事,我还想问,关于这些贝壳。”
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心里摆着一枚光润洁白的贝壳。
“我们乌鲁克前一阵子差点出了大乱子,就是因为这贝壳不被你们埃利都人承认。我个人认为埃利都人这么做不是在特意针对乌鲁克,但是我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求证。”
“针对乌鲁克?”恩基自己应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愕然出声,愣了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不,完全没有针对你们乌鲁克的意思。是我们埃利都人自己不再使用这种贝壳了。”
按照恩基所说,这种白色的贝壳是埃利都沿海出产的一种稀有海产,此前埃利都每年的产量很少,“渔人们要辛苦一年才能捞上一小罐”。
这种贝壳因为它的花色比较好辨认,再加上携带轻便,能够保存很久,渐渐就成了埃利都人的一种“货币”。这种货币在埃利都使用得很广泛,埃利都人又经常与乌鲁克人交换商品,久而久之,贝币就流传到了乌鲁克,在乌鲁克也能使用。
但是就在前年,埃利都附近的一个海湾里,发现了大量的这种贝壳,引发了埃利都人的疯狂捕捞。
“我从没见过那样疯狂的景象,”恩基喝着啤酒,陷入回忆,“渔民们不再捕鱼,而是昼夜守在海边,捕捞这些贝壳。”
“捕到贝壳的人就认为自己发了大财,甚至不事劳动,恣意挥霍。”
“没捕到贝壳的人觉得不公平,为了抢占更好的海湾,他们与自己的邻居、朋友,大打出手。”
“市面上的贝壳越来越多,渐渐地,原本一枚贝壳能够换到的鱼干,需要两枚,三枚才能换到……”
“人们一边抱怨鱼干越来越贵,一边继续去捕捞海湾里的贝壳……”
“我只觉得,再这样下去,埃利都曾经出产的,这种洁白美丽的水产,就将灭绝踪迹,再也捕不到了。”
“不得已,我以神明的名义,宣布这种贝壳在埃利都不再拥有价值。”
“如果埃利都人需要粮食、日用品,他们可以直接用物品换物品,只要双方商量好了就行,实在没有必要中间再计量贝壳的价值。”
“我做这个决定自有不得已之处,但是我也确实没有考虑到这种贝壳已经流传到了乌鲁克,给你们带来了困扰,我,恩基,在此向你们致歉。”
“虽然埃利都人和乌鲁克人曾经有些过节,但是埃利都人都是诚实守信的。如果乌鲁克人愿意,他们也可以把他们手中的贝壳送来埃利都,埃利都人会按照以前的价值,对他们的损失加以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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