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如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
“至于你父亲,”房相如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房相如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宰相,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房相如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宰相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宰相,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房相如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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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鸢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房相如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漱鸢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冬鹃,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漱鸢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漱鸢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漱鸢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漱鸢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漱鸢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那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她不寒而栗,赶紧抓住老妇人的双腕急切问道。
老妇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长相,” 她摇了摇头,“我瞧不见她的模样,带着面纱呢。”
此事需速速告诉英娘,请她父亲帮忙!
漱鸢记下那老妇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谢过,转身出了院子上牛车,半掀开帘子道,“怀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哑巴内侍了然,一挥动鞭子,赶着牛车就往皇城方向赶去。
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漱鸢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房相如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房相如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漱鸢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房相!”
这一声将房相如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漱鸢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房相如,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房相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房相如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房相如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房相如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漱鸢看得出来房相如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房相如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漱鸢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 说着,她悄悄给房相如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漱鸢,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漱鸢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房相如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漱鸢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房相如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房相如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漱鸢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漱鸢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漱鸢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宰相留步。
房相如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漱鸢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房相如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漱鸢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房相如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漱鸢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宰相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漱鸢见房相如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房相如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漱鸢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房相如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漱鸢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房相如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漱鸢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房相如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房相如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房相如,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房相如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宰相!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第75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漱鸢揽了过去, 叫她措不及防, 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漱鸢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 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宰相嘴里说出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宰相的唇边,噤声道, “再说了, 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抿唇浅笑, 走到现在这一步, 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宰相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房相如却轻轻别过头, 躲开她的指尖, 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 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 到时候, 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漱鸢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 漱鸢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房相如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漱鸢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宰相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房相如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漱鸢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宰相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宰相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宰相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宰相,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新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宰相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房相如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漱鸢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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