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夕眸光一凛,旋即收起情绪,问道:“朕听太医说了你的情况,觉得怎么样?”
“什么觉得怎么样?成为阶下囚吗?”君辙装着糊涂,故意打岔,“牢里除了闷,还有蟑螂、老鼠,其余还好,没什么好难过的。”
“朕指的是你的身体状况。”
君辙盯着碗中清冽的酒水,自嘲道:“又没得选,你就偷着乐吧,假若我身体康健,定然会让你寝食难安。”
“为何要与朕对着干?”
“上一辈,你听信谣言,割了我的脚筋啊。”君辙勾唇,“我不该恨你,报复你吗?”
“若是如你所言,你纠缠朕的妃子,使她和孩子陷入风口浪尖,朕不该罚你?”
“我和淑妃是两情相悦。”
萧砚夕语气平平,“除非淑妃傻了,否则,绝不会看上你。”
“......”
萧砚夕瞥他一眼,“难过了?”
“没有。”
“不难过,为何红了眼眶?”
“醉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萧砚夕递出锦帕,语气很淡,“拿着。”
君辙挡开他伸过来的手,“用不着。”
“拿着吧。”萧砚夕定眸看他,“待会儿用得上。”
君辙双肘杵在桌面上,笑问:“何意啊?”
萧砚夕道:“闵氏病危,想见你。”
话落,前一息还玩世不恭的男子,僵住了表情。
*
萧砚夕从牢中走出来,心情有些复杂,但并不忧伤,也没有放松对闵氏母子的警惕。
不过,世间很多恩怨,会随着逝者已矣。对闵氏的怨,不算深,却伴随整个童年。或许,童年的不快乐,是闵氏造成的。又或许,是太上皇造成的。亦或许,是自己系上的心结,与他人无关。
但不管怎样,都已经成为过去。假若闵氏真的病重,他也不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若是骗他……
萧砚夕看着黑夜,陷入沉思。
早朝后,萧砚夕无心处理奏折,脑海里都是君辙离宫前说的话。
君辙说,前世,手握兵权的诸侯王中,除了鲁王,还有两人不服朝廷,想要拥兵自立。可这两人,目前没有表露出丝毫的野心。君辙的话可信否,还要进一步核查。
萧砚夕合上奏折,换上便衣,出宫去往掌珠的住处。
前半晌,日光暖融,掌珠正抱着崽崽在屋外晒太阳。看见来人,不免惊讶,他是不是来得太勤了?
崽崽瞧见父亲,咧嘴就笑,“嘿——”
掌珠站着不动。
崽崽皱起小眉头,“唔唔”两声,有点着急,小短腿不停捯饬,想要下地。
七个月的小屁孩,还不会走呢,走路的欲.望倒是越来越浓。
掌珠把他放在地上,试着松开他,眼里充满期待。
没了支撑,崽崽晃悠两下,啪叽坐在地上。
没等掌珠伸手,门口的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捞起崽子,扛在肩头,“乖宝,我是谁?”
崽崽抱着萧砚夕的头,吐泡泡,“爹。”
萧砚夕欣喜,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霾,扛着崽崽在院子里玩。
庭院中时不时响起父子俩的笑声。
一个低醇如酒,悦耳动听。一个清透如泉,纯净无暇。
掌珠站在石榴树旁,默默看着父子俩,心里说不上是何感受。
半晌,萧砚夕单手抱娃走过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倾身一吻,吻在她眉心。恰逢日光射来,为一家人镀上暖芒。
掌珠杏眸微动,推他一下。
萧砚夕顺势松开人,抱着困顿的崽崽进了屋。等崽崽睡着,萧砚夕转身抱住女人。
掌珠一愣,再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
萧砚夕紧紧抱着她,“别动,让朕解解乏。”
听声音,他是真的累了。掌珠僵着不动,“怎么了?”
“闵氏病危,萧君辙病矣。”萧砚夕阖上眼帘,心中叹息。
掌珠拢眉,前世,萧君辙逝于她之前,而那时,闵氏并没有病象。可前世与今生,的确有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闵氏母子命运的变数,也许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残阳如血,细雪纷飞。
萧砚夕带着太后和掌珠,站在陈记雅肆的密室里,表情凝重。
密室的塌上,闵氏吐了几口血,性命垂危,紧紧握着萧荆的手,泪眼婆娑。
这个从青葱岁月,护她一路成长的男人,已经鬓发染白。
他说,韶华不再,他对她的真心从未变过。可真心,却换不来她的母仪天下,以及他退位后,儿子的君临天下!
为帝者的真心,掺杂了太多现实,总归无法比拟风月话本里海枯石烂的爱吧。
闵氏费力坐起身,前倾抱住昔日的君主,“老爷,答应我三件事,好吗?”
“好。”萧荆紧紧搂着她,二话没说,答应了她。
闵氏又吐出一口血,吐在萧荆的衣襟上,话语断断续续,“第一件事,我为你今生妾,来世,让我做你的妻子。”
萧荆扣住她的后脑勺,“傻瓜,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妻子。”
闻言,一旁的太后本就淡漠的表情,变得更为肃穆。
闵氏哽咽:“在老爷眼里,我美吗?”
“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闵氏闭眼,流出两行泪,提出第二个要求,“那就让我一直美下去吧,我不要变成骨灰。待我死后,将我放在竹筏上,顺水而去。”
萧荆颤抖着嘴皮,将她抱得更紧,“好。”
闵氏捧起萧荆的脸,当着众人的面,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第三件事,我想单独说给辙儿,老爷能带他们先出去吗?”
萧荆慢慢松开她,点点头,起身看向萧砚夕,用目光询问。
萧砚夕审视闵氏一眼,起了一丝怀疑。碍于萧荆的颜面,摆摆手,众人一同离开。
屋里只剩下闵氏和萧君辙。
闵氏睁开迷离的双眼,握紧儿子的手,“辙儿,快走。”
萧君辙拧眉。
闵氏苍白着脸,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包袱,塞给他,“这里有假的路引,能让你顺利出城,出城后,一路向东,去茺州找你舅爷爷。”
萧君辙的舅爷爷,曾是鲁王的旧部,在茺州卫所里权威极高。鲁王被捕后,消失了影踪。
萧君辙惨笑,已无力也无心,去做无意义的事,“娘,儿子不想逃。”
闵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磨牙道:“你要在牢中度过余生吗?!”
“娘放心。”萧君辙尽力稳住闵氏的情绪,“儿子看得出,陛下外表冷漠,但还是看重亲情的。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放我离开。”
“他是太后的儿子,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萧君辙扯下唇 ,“他会的。”
“他不会,他自幼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
闵氏躺在榻上,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你跟娘说说,到底为何不想走?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萧君辙本不想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母亲,但是,如不告知,母亲不会善罢甘休。
他调整好情绪,握住母亲的手,慢慢道:“儿子与您一样,患了不治之症。”
几日后,闵氏病逝。依照她生前所说,萧荆将她放在铺满鲜花的竹筏上,送入长河。
萧砚夕和掌珠穿着素白衣裳,陪在萧荆身边,静静看着竹筏漂流而下。
萧荆一直缄默,像苍老了十载。
直到看不见竹筏,萧砚夕转眸,寻找太后的身影。眼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夜如泼墨,载着闵氏的竹筏被水里的侍卫拦截下,推到岸边。
太后一身繁缛宫装,雍容华贵,压根没有着素服的心思。她摸着尾指的护甲,走到竹筏前,睥睨闵氏,冷笑一声,“来啊,划破她的脸。”
若非萧荆十年如一日的保护,自己会留下闵氏?
薛公公从太后身后走出来,扯着尖利的嗓音,“愣着作甚?动手!”
侍卫们亮出寒刀,齐刷刷指向闵氏。
太后得意一笑,酸溜溜地嘲笑,“你不是爱美么?你不是第一美人么?今儿,姐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奇丑无比!”
“呵呵呵——”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夜半听来,尤为瘆人。
闵氏蓦地睁开眼。
太后毛骨耸立,向后退去。
诈尸不成?
不对,不对,全然错了!
闵氏是假死。
太后下令,“快,把她按住!”
闵氏不紧不慢坐起身,没了病弱感,整个人冷冰冰的,抬起手,指着太后,“来啊,把她绑起来。”
闵氏刚刚在跟谁下令?太后完全懵了。
薛公公忽然看向太后,眼中泛着诡异的光,声音再次拔尖,指挥侍卫道:“太妃娘娘有令,还不把太后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不傻,不会让人摆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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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鬼火狐鸣, 万籁俱寂。禁军架着萧君辙,去往大理寺牢狱。
萧砚夕负手站在河边,表情肃穆。派出去寻找太后的禁军还未回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了一层焦作。
萧荆因悲伤过度,没有耐心等待太后的消息,转身离开。在他心里, 太后这个原配妻子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萧砚夕忽然叫住他,“母后失踪了,父皇不该等等消息?”
“不是有你么。”萧荆未曾回头, 叹道,“身为帝王, 若是连身边人都保护不好, 就不配为帝。”
“呵。”萧砚夕冷笑, 抬抬衣袂,“走吧, 走吧。”
萧荆向后摆摆手,像是在就此告别。
直到萧荆的背影没入黑夜, 萧砚夕才稍稍转眸,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冷峻的容颜染了一丝讥嘲。
之前还因为闵氏抱恙, 对父亲怀了一份同情。而今看来,属实多余。父亲何时关心过他和母亲?这样的亲情,不要也罢。
萧砚夕冷了眸, 冷了心,收回视线,遥望湍流的河水。
掌珠手提宫灯,走到他的斜后方, 默默睢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感觉此刻的他,尤为孤独。
听见背后的动静,萧砚夕淡声,“有事?”
掌珠拢下耳边碎发,走上前,“夜里野兽出没,再寻不到人,太后怕是会有危险,要加派人手吗?”
“你不恨太后吗?”
“嗯?”
萧砚夕斜睨她,“如你所说,前世太后抱走宝宝,弃于郊野,你不恨她吗?”
月光朦胧,灯影摇曳,掌珠看不清他眸里真正的情绪,扯下嘴角,“恨。”
怎能不恨。
可一码归一码。
萧砚夕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儿带进怀里,轻轻环着,对着长河道:“朕也恨她。”
掌珠诧异地抬起头,只能瞧见他轮廓优美的下颌。
许是黑夜容易让人吐露心事。萧砚夕没有避讳,自嘲道:“朕憎恶自己的父皇、母后,憎恶闵氏,憎恶皇弟,憎恶遗弃自己、背叛自己的所有人。若是可以,朕宁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有一对相互扶持的爹娘。可朕没得选。从小到大,朕一直活在闵氏的虚伪中,父皇的冷漠中,母后的歇斯底里中。年幼时,朕以为的丑恶,实则是真实,以为的寡情,实则是常态。可以说,除了权力,朕一无所有。”
他搂紧掌珠的腰,以冷淡的外表,掩饰内心对爱的渴望,“而今,朕有了你和宝宝,寻回了一些温情。”
望进他深邃的眼底,掌珠乱了心头,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小幅度掰开他的手,退到一侧,没有接话,以沉默拒绝了他的靠近。
手心空落落的,萧砚夕兀自一笑,几分无奈,几分薄凉。
就不该奢望真心。
登顶宝座,就不该再去贪心真情与实意。
为帝者,多半孤独。
萧砚夕闭闭眼,忽然觉得寒风凛冽刺骨。
这时,御前侍卫走过来,带着暗示禀报:“陛下,五里外有异样。”
萧砚夕眸光比寒冬还冽,淡声道:“去看看。”
*
三刻钟前,五里外的河畔上,随着薛公公的一声尖利嗓音,太后猛然意识到,自己给他人做了嫁衣,培养多年的心腹倒戈了。
新帝登基前,薛公公与张怀喜是司礼监的两大执笔太监。那时候,掌印太监一职一直空缺,两人都想收入囊中。最后,张怀喜得偿所愿,将薛公公剔除司礼监权力范畴。
薛公公不甘心,一直怂恿太后,去帝王面前说张怀喜的小话。可太后没把他的事当回事,他记恨于心,与太后离了心。恰好这时,闷声不响的闵氏,朝他抛出了橄榄枝。
自闵氏入宫为妃,因家世薄弱,性子柔弱,一直是人们眼中温婉娇美的贵妃娘娘。很多人说她空有美貌,除了帝宠,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可谁能想到,一向柔弱示人的闵贵妃,在成为太妃后,因郁结得了心病,久而久之,激发了心底对权力的渴望。或者说,她一直渴望权力,却因身份,不敢僭越。
她出身不及太后,只能靠后天的人脉积累。恰好萧荆给了她无尚荣宠,让她能够积攒势力。
对于萧荆退位一事,她是极为不满的。但她在萧荆面前,一直是温柔小意的解语花,不可能干扰萧荆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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