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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这一处,母子二人因那裴继安起了极大的嫌隙,另一处,裴继安却正带着沈念禾一同去那平影阁还书。
他怕沈念禾走路无趣,便绞尽脑汁向她解说沿途景致,然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桥某某年间建的,用了什么材料,耗时多久,花了多少银钱;那亭子本是上任县官造的,来宣县三年,提起此人,并无其余政绩,百姓只记得他留了这一座亭子云云……
裴继安说着说着,正说到那亭子是个什么造法,见沈念禾果然去认真看那亭子,神情间很是郑重的样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暗道:念禾又不是来当差,我怎的说起这些干巴巴的,正该提点好玩的才是。
只他平日里实在并无什么功夫出去消遣,思来想去,便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说了,道:“往前走倒是有个富通坊,里头每日有唱戏唱曲的,也有杂耍,却不知你喜不喜欢?”
沈念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不太听得懂,实在听不出滋味来……”
裴继安顿时松了口气,失笑道:“我也不爱那个。”
想了想,又道:“离县中七八里的地方,据说有一处热汤泉,周围群山浮水,无一不入神入画,冬日去泡了,解疲消乏,祛尘温体,过得两个月,等天冷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惊觉这话有些不太妥当,只他往日当着外人的面,一惯谨慎能言,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顿时卡在当处,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沈念禾哪里看不出来这一位是在努力找话说,便道:“三哥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理我,我已经不是客人啦,上回你说把我做亲妹妹,难道只是场面话?”
裴继安一时哑然,只好老实道:“我出门都是做事,对这宣县当中的有趣之处其实不是很懂。”
沈念禾笑道:“我倒是个爱出门的,等我摸得熟了,来同三哥细说。”
又岔开道:“日前说这平影阁的善本轻易不外借,三哥怎的拿到的?”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不会要多给钱罢?”
裴继安见她这话斤斤计较得可爱,直似没长大的狗崽子每日扒拉自己存的骨头,又因沈念禾瘦弱,偏她说话行事俱是朝气勃勃的,当真招人心疼。
他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犹豫了一会,还是解释道:“不必,这书其实是我祖上所藏,只是从前遇得许多事情,不得已卖予平影阁了,当日不想拆开发卖,便给他家做了个人情,今次说去借,一提就肯了。”
沈念禾正要说话,却听得后头有人急急叫道:“三哥!”
她回头一看,却见谢处耘朝着此处跑来,还未走到跟前,便喘着气道:“衙门里头来了人,说曹知县有急事寻你,叫你此时就回去,片刻也不要耽搁……”
又抱怨道:“婶娘说你去平影阁还书了——不是有更近的小道吗,偏要绕这大路,叫我白找了许久!”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沈念禾。
裴继安听得是衙门有事,也不敢耽搁,便将手中书篓给了谢处耘道:“你且先去把这书还了。”
又嘱咐道:“我本是要带念禾一同去平影阁看书,你一会看着时辰,不要留得太晚,早些同她回家。”
沈念禾见他有些犹豫,连忙道:“三哥且去忙,有谢二哥带着我,不妨事的。”
第21章 笑话
裴继安匆匆而去。
谢处耘拿了书篓,也不说话,只沉着脸自顾自走路。
沈念禾看他眼睛红肿,瞳白中尚有血丝未曾消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这对母子怕是没有谈出什么好来。
虽然只见了一回,可今日看那郭夫人面相,又听她说话,感觉并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谢处耘更是个看人耍脾气的,两厢凑在一处,不欢而散才是正常。
旁人家事,再熟的人最好都不要插手,况且她还是个不招待见的生客。
沈念禾决定闭嘴。
谢处耘走了片刻,转头拿眼睛来睨她,道:“看什么看,有话说话,遮遮掩掩的,不要回头跑去同三哥告状说我欺负你。”
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鼻音。
沈念禾并无什么话同他说,便摇了摇头,认真把步子迈得快些跟紧了。
许是看她走得辛苦,谢处耘的脚步终于也略放得慢了,沉默了良久,却是忽然道:“你定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沈念禾转头看了他一眼。
谢处耘道:“你不用装,三哥同婶娘此刻都不在,装了也没人看。”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这一口被咬得莫名其妙,诧道:“我笑话你什么?”
谢处耘道:“我晓得你都听到了,我读书不行,被人从州学赶得出来,同人打架还打输了……”
沈念禾听他那话中意思,被州学赶出来仿佛不算什么,倒像是打架打输了更难受一般。
她想了想,问道:“那郭监司是武功出身罢?”
谢处耘不情不愿地道:“他是将门子弟,守了兴元府多年,也去雅州平过叛,听闻从前在御前试射殿廷,十箭十中,百步穿杨。”
口气虽然勉强,却全是正面之辞。
沈念禾又问道:“那郭向北是他儿子?”
谢处耘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沈念禾便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也不知道那郭向北习武多少年了。”
谢处耘撇嘴道:“那厮自小就习武了,听闻三岁还跑去偷偷学人蹲马步——怨不得生成个矮子鬼!”
沈念禾心中好笑,却是又问道:“谢二哥也是自小习武吗?”
谢处耘拉长了脸道:“我落地得早,小时候体弱多病,十岁过后三哥才带我习的武。”
沈念禾便道:“那也不算打输了嘛,你才练几年?那郭向北练了得有十年了罢?”
谢处耘竟是果真将书篓抱稳,腾出手指头掰着算了起来,不多时,面上就带出笑来,等到笑意渐大,忽觉沈念禾正看着自己,登时把脸面一敛,轻咳了两声,道:“你不必拍我马屁!输了就是输了——他虽说比我多练武八年零三个月,我也不占他这个便宜!”
都把月份也算出来了,还要装出这样大度的模样,偏是他日日都要说旁人“装相”。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当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同他计较。
然而她这一处不说话,那谢处耘倒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走了一阵,忍不住没话找话道:“也不晓得衙门里头作甚这样着急找三哥去,饭也没来得及吃……”时时惦记着裴继安的伙食。
沈念禾便顺口接道:“我来这一个多月,却见三哥日日忙得紧,而今在衙门作吏原来这般辛苦的吗?”
谢处耘面上颇有些骄傲之色,道:“若只是做个当差小吏自然不忙,然则三哥又怎会是那等寻常货色,我家三哥做什么都……”
他见沈念禾一脸的好奇,正待要继续往下说,不知想起什么,却是忽然住了嘴,打个哈哈道:“将来你就晓得了……”
还卖起关子来了!
沈念禾也不去追问,只道:“那谢二哥你过两日果真要去衙门当差吗?”
谢处耘点了点头,颇有些跃跃欲试地道:“虽是辛苦——最近正收秋税,忙得不得了,三哥手头一摊子事,我去了总能搭把手,定是比旁人得用些,说不定做得几个月,还能得下头百姓几句夸,便是百姓不夸,有三哥夸也不亏了!”
沈念禾听到这里,倒是真的暗暗纳罕起来。
一个吏员,还是户曹司的小吏,这能做出什么事情?
不像那等押司官,手中掌着衙门大行小事,连官司都能左右,遇得上峰蠢一点,欺上瞒下,半点不为难的。
况且正管收秋税,不被骂就算了,怎可能得人夸?
她还在疑惑间,那谢处耘却忽的停了下来,指着左边道:“这便是那平影阁所在了……”
沈念禾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原是一处宅邸,朱门绮户的,占地也很大,想来平影阁是这户人家的藏书楼。
谢处耘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问她道:“三哥说叫我带你进去看书,是他有什么东西要交代吗?”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不过说是这平影阁中许多珍藏,带我来翻一翻解解闷,并无什么要紧事。”
谢处耘登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居高临下地决定道:“那你便不要进去了!”
他见沈念禾面露讶色,忍了又忍,还是愤愤不平起来,道:“三哥也太纵着你了!当日贱价把藏书卖予这一处,他家得了好,便算是欠了个人情,可人情是做大用,今日来借几本书,明日带个人过来,在小处用尽了,将来真正用得上时,哪里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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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处耘在这一处怪裴继安不懂算人情,裴继安却正扶着算盘打账。
县衙后堂的户曹司里头个个位子上都坐了人,只听得噼里啪啦的算账声,偶尔有人互相问数回数,连说话语速都快得毫无停顿。
此处正忙成一团,门口却是忽然来了一人,对着里头叫道:“继安,曹知县催你立时过去,不要等了!”
裴继安应了一声,还未说话,屋中众人便一个个围了上来,把手头得的确数急急往他那一处报。
门口那人不住地跺脚催道:“快些!快些!里头催得厉害,别再拖了!”
一面说,一面已经走得进来,好似要把裴继安抓着就走的模样,偏生到得桌子边,又不敢动手,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裴继安口中应着,却是不慌不忙,将旁人报得上来的誊写完毕,又飞快地平了一遍数,最后把那算盘一推,抓起桌上册子道:“走吧。”
来叫人的那一位如获大赦,几乎飞也似的在前头跑着带路。
第22章 筹钱
后衙的公厅当中,知县彭莽已是如坐针毡。
他见到裴继安进门,再等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倾身追问道:“怎样?还能剩得多少钱?”
裴继安并不回话,而是径直上前,先将一张纸平铺在那知县彭莽面前的桌案上,点着其中那一条圈出来的数道:“若是以立春为限,县中能余出一万六千四百十七贯三百一十六文。”
彭莽失声道:“多少?”
裴继安便把那数字又报了一遍。
彭莽只以为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听得岔了一位,惊道:“怎的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凑到那纸前,拿手指比着一位一位地点,点到最下头那一个字,犹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问道:“莫不是你们算错了??”
裴继安便指着纸上的条目,一项一项读给他听,其中版帐钱若干贯,吏役钱若干贯,再有增税钱等等,最后计算出来果然就是那一条实数,连一文都不多。
彭知县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了,连忙转头对着一旁站的人道:“谢善,上回不是说还有三万多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数目怎的就全然不对了?”
对面那被称作谢善的人长手长脚,四十余岁,看着有些苦相,此时擦着头脸上的汗,回道:“小的应当不会犯下这样的差错才是……”
他说罢,又转去问裴继安道:“我记得六月点库的时候还有三万余贯,今年又没有花过什么大钱,是你那里点得错了,还是而今着急算账,差了什么数?”
裴继安便回道:“谢押司确实没有记错,七月点库的时候县中尚有两万九千七百贯零三文。”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拿的账册摆上了知县案头,在做了标记的地方一页一页翻给对方看,又解释给旁边那人听。
“……九月里头知州下令提库,调支了七千两百三十一贯,三个月间来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贯,年底养俸开销必要预出两百一十三贯,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经给复了……”
又道:“另有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做茶酒、书册生意……”
几厢合计出来,果真并无半点差错。
裴继安此处说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皱一分,等说到最后,彭知县的两条眉毛已经皱得可以夹死秋后带骨的白花蚊。
彭莽虽然不善庶务,脑子倒没有问题,况且裴继安那纸上列得已经清楚到了极致,无论所收、所支都是做了两个版本,一版是以时间为序,由远而近,一版是以金额为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难。
三人在此处拿着账册对了良久,对到最后,发觉几乎没有可以减掉的支出,而此时已经是十月,距离立春不过百十来天,秋税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县中接下来再无大笔银粮入库。
押司谢善提议道:“知县,咱们县里实在没有余钱了,不如同郭监司说一声——那被取走的七千多贯,可是董知州亲令调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笔钱,今次再咬牙凑一凑,就算不够两万贯,多少也能得出一万,可而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他平日里甚是好说话,此时见得下头人出馊主意,竟也好声好气地摇头道:“不妥,董知州支钱,说调就能调,郭监司要银,就凑不出来——这一位可还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当真如此行事了,怕是两厢都要得罪。”
谢善忙道:“知县说的是,然则县中果真挪不出钱了,便是衙门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两万贯,万不得已的话,只能朝下头百姓加赋了。”
听得他这样说,彭莽的头简直是摇了又摇,连声道:“万万不可,前年才遭了灾,好不容易这两年缓得过来几分,赋税本来就重了,再加一回杂税,农人怎的过活!”
又叹道:“罢了,拼着被骂这一回,最差不过考功得个下等,被罚上十几二十斤铜——我去同郭监司哭一回穷罢!”
裴继安立在一旁,只听这二人说话,自己并不插嘴,然则听得那彭莽的打算后,却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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