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容娘也不多做铺垫,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题,道:“旁人也就算了,那郭向北毕竟是监司的亲生子,不同小耘,只是个继子,可眼下一做对比,亲生的反而落到后头,继的倒是当先了,实在不好。小耘脾气倔强,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晓得礼让,道理是说不通的,不过裴继安却是个聪明人,你把我这话转述一回,想来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又道:“另有裴继安自家的事情,他一人帮着管堤坝,又管圩田,一则管不过来,二则也名不正言不顺,不妨同监司提一提,想来多个人搭把手更为妥当……”
果然隐晦地提了郭安南的名字。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不过并不打算帮着抬轿,只摆了摆手,做一副小姑娘家不懂事的模样,道:“夫人这样要紧的事情,还是不要交代给我的好,如若我传错话了,叫人误解其中意思,以为这是裴三哥同谢二哥有意讨好郭监司,欲要拍马屁,又当夫人这是在传监司的话,才叫麻烦。”
又一拍手,天真地道:“我却还是给夫人带封信过去。”
此处乃是库房里的偏厅,里头摆了桌案,桌案上也有纸、笔等物,沈念禾就走到前头,指了指那只纸笔,道:“夫人此时就给婶娘写书信一封,在里头叫她给裴三哥传话罢,我只做个带信的!”
口中说着,面上还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道:“谢二哥饿了许久,正等着我给他拿饭食回去,他小时候时常挨饿,脾胃都搞坏了,三哥特地交代过,叫我务必要盯着点,不要给他弄出病来,夫人且在此处忙,等那信写好了,叫人取来给我就是。”
她话一说完,已是三步并两步出得门去,剩下廖容娘一人在房中,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如若当真能靠修书一封同郑氏说得清楚,廖容娘早早就已经把信写好了,天底下有手有脚的人遍地都是,郭家更是半点不缺打杂的,谁送信不是送,哪里要来找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不过是不想叫留下文书作为证据,将来被裴家拿来说事,挑拨她与郭家或谢处耘的关系罢了。
廖容娘立在桌边,原还上前了两步,没能来得及拦下,一时面上就变得十分不好看。
她略站了一会,只觉得今次来了半日,先见儿子,事情不谐,又拉低身价来找了一回沈念禾,满似以为小姑娘家好拿捏,谁知这一个同条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还倒挂她一身滑溜溜的腥味,实在讨嫌得很!
带个话都不肯,小小年纪,就如此算计,脑子里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实在不半点不得人喜欢!
***
廖容娘觉得沈念禾不讨她喜欢,沈念禾却是一般不觉得这廖容娘有什么好的。
她一出得门,脸色就微微沉了下去。
实在怨不得方才那谢二哥如此生气,看这廖夫人的样子,想来是找了儿子,被拒绝之后,才来找的自己。
沈念禾同谢处耘在一处这半年,知道这一位一向又倔强,未曾进县衙的时候就一心想着做事,给郑氏同那裴三哥长脸,后头进了衙门,更是收敛脾气,桩桩件件差事都努力办,究其原因,最要紧是不想拖累了裴继安。
而除此之外,他虽然每每一提到生母就暴躁跳脚,半点不愿意同其见面,更不肯去同对方再有来往,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很看重这个母亲的。
平日里谢处耘把那裴三哥看得比自身还要重,此时却被生母提出要求,叫裴继安让得好处出来给郭安南去管,他怕是又生气,又伤心。
在生母眼里,亲生儿子还比不过继子,半点不为他考量,甚至还想拿来利用,谋算他最敬重的人。
想到此处,沈念禾只觉得再看那谢处耘也有些可怜起来。
她去取了厨房里温好的食盒,进得库房边上的小偏厅,果然那谢处耘仍在里头等着,虽然看着不太高兴,却不比方才气得不行的样子,便做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笑着上前道:“谢二哥想来饿极了罢?是我忙着事情,一时忘了。”
一面说,一面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在桌上。
谢处耘见得里头有两个空碗,皱着眉问道:“你也没吃午饭?”
又教训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蠢,饭也能不记得吃!看着倒是挺机灵的,却不知道脑子都长到哪里去了?”
他说完之后,倒是上前几步,帮着布置饭桌,又伸手待要去拿空碗装饭。
然则才靠得近了,不知为何,他的脸却是蓦地勃然色变,把那碗筷往桌上一撂,抬头瞪了沈念禾一眼,质问道:“方才你去见了谁?”
沈念禾愣了一下。
谢处耘就冷声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装傻,她那人自嫁进了郭家,从来都只肯用清和香,这香十分罕见,又贵又熏闷得很,还叫人一闻就头疼,你挨着她不知道多久,才沾了这一身臭味回来!”
沈念禾万没想到竟是廖容娘身上的香包出卖了自己,一时也有些无奈,只好道:“方才出得去正好撞见,郭夫人就同我说了两句话。”
谢处耘并不肯信,冷笑道:“她无事跟你说什么话?莫不是叫你来劝我罢?”
沈念禾见他这火气说来就来,情知不哄好了,今日这饭是没法吃的,便轻声道:“谢二哥这是什么话?她毕竟是个外人,说什么也同我无关,不过到底年岁多些,又是长辈,才听了几句,却也只是听听而已,我又不是不晓得谁才是自己人——但凡谢二哥这一处的事情,我只听说了,才去照着做,旁人说的,全不作数。”
又用公筷给他往碗里添了两筷子菜,道:“三哥特地交代过,说你爱吃猪耳朵,这卤汁里添了茱萸同姜,带一丝丝辣味,是他买回来之后又回了一次锅,特给你做的,等放凉就不好吃了——快尝尝味道!”
谢处耘被她这样连哄带劝,虽然嘴里仍旧硬得很,嘟哝了半晌,道:“谁晓得你心中谁才是自己人!”却还是老实把饭菜都吃了。
他饿了半日,初时不觉得,此时倒是风卷残云一般,先给沈念禾分了些菜出来,其余全数一扫而空,因已到了时辰,也不好多耽搁,还记得同沈念禾道一回谢,这才匆匆回得库房。
***
却说沈念禾这一处吃过饭,将那食盒重新收拾好,正要回自己的厢房,然则才一出门,便见对面裴继安往库房走。
他看到沈念禾,显然也十分吃惊,又见她手里提着时候,抬头一看太阳,再低头边上的树荫方向,一时眉头微皱,轻声道:“怎的此时才吃饭?你本就脾胃不好,今日又是卤菜同拌菜多,只好吃个味道,不便消化的。”
沈念禾也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老实应了两句,又道:“下回一定注意。”
再问道:“三哥是要找谢二哥么?他才往里头去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却是不忙着进去,而是引着沈念禾到一边,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见到了那郭安南?”
沈念禾道:“来寻谢二哥的时候,恰好他在门房的小偏厅,就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三哥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裴继安本想问那郭安南说了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只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想,问上一问罢了。”
他想了想,若有所指地道:“世上总有些嘴碎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如若听得他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要理会,只做耳边风就是。”
只差直接骂那郭安南嘴碎。
第222章 兄妹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的口气,料想多半是那郭安南同他也说了什么,只是回头一想,自己出来这小公厅跑来跑去,虽然乐在其中,可看在旁人眼里,听在外人耳中,却未必会这样看,难免有同郭安南一般觉得裴继安对故旧之女也这般薄待,一时也有些忧心,免不得问道:“我在此处待着,不会给三哥添麻烦吧?”
又把担忧说了。
她一认真想事情的时候,就爱把眉头鼻子一并皱起来,本来脸就只有巴掌大,又白,看在裴继安眼里,倒有一番别样的可爱。
裴继安等着她唉声叹气把话说完,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数着手指头来计算外头人都会有什么想法,实在越看越觉得心潮涌动,连她提在手里的食盒上漆色都更柔更亮了一般。
“不妨事,我被人说的时候还少吗?”他轻声道,因见沈念禾犹犹豫豫,很是歉疚的样子,便又补了一句,“况且你来此处也是帮了我的大忙,宣县毕竟是小地方,我又人微言轻,还因那杨知州立场不同,早发了话,州中许多人都阳奉阴违,少不得在背后磨洋工,我这一处能当用的实在是少,如果不是你来,当真要头疼好一阵子。”
这话倒不全然是哄骗:此时想要找一个精通算学,他又信得过,还能一心一意帮忙做事的,的确不易。
不过对裴继安而言,比起被外头人说三道四,自然还是把沈念禾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着才重要。
旁人夸他,就算夸上天了,又有什么用?
能给他夸回来个心上人吗?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面前这一位究竟是真愿意,还是为了他才自我勉强而已。
想到此处,裴继安的语气又放柔了三分,道:“我想你一同跟着过来,实在还是有私心的,我知道比起在家中闲坐、赋诗赏花,你更爱算数算式,只是未必要来小公厅才好做这些事,便是在家也一般可以……”
不待他把话说完,沈念禾就笑着道:“话虽这样说,当真做起事情来想,还是在此处便宜。”
这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听起来她只是算几个数而已,可那些数字、数值几乎一日一变,有关乎堤坝、圩田图绘、用料的,有关乎人力的,还有各色流程时常测算,时不时就要去翻文书同档案,有时候还要叫人当场回去复核,在家里根本没有办法做。
况且来了小公厅,认得许多人,眼见着宣县的圩田、堤坝一日日成形,此时再见得三县圩田就要拔地而起,实在比在家中伏案埋头来得更吸引人。
沈念禾见裴继安郑重其事的样子,便也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最后笑道:“三哥放心,我从来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但凡有什么不遂心的,谁也不能勉强我。”
她话说得十分轻松,可听在裴继安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裴继安一直都觉得沈念禾性格太软,又太容易掏心掏肺,给得多,要得少,哪怕当真遇到委屈,只要不被逼得太紧了,轻易不会往外头说,唯恐麻烦了别人。
可他自觉早已经不是什么“别人”了。
从前这样也就算了,眼下好话也说过,心事也吐露过,可她对着自己,依旧是客气多,亲近多,亲昵少。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尤其沈念禾家世复杂,心防又重,只有徐徐图之,才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可见得此时的情状,裴继安心中还是止不住的着急。
喜欢的人不爱说心里话,偏还不能逼着她说,他能怎么办?
更有些可怕的是,裴继安总觉得同她相处愈久,眼睛就愈发移不开。
这沈妹妹似乎处处都是好处,可若要细论,那好处又不是那样好,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沈念禾却没有想太多,她看裴继安并不说什么,只以为此事就了了,便道:“三哥去寻谢二哥,正好看看他,今天他心情不怎么好……”
又把廖容娘来的事情说了。
“……还劝我给三哥传话,还想叫谢二哥把位子让给那郭向北,却也不想想这圩田同堤坝是不是等闲人能管得过来的,虽是挂个名头,可人人都看着,便是咱们肯让,郭监司也未必肯叫两个儿子接啊……”
沈念禾口中说着这一番话,又拿眼睛去偷偷打量裴继安的面色。
她从来觉得这裴三哥过分老实,容易被人欺负,相处日久,虽是比起从前略有改观,却总有些不放心。
——这一位平常时还好,也分辨得清楚道理,可一遇得亲近人的事情,好似就容易犯浑,还是太重感情了。
那廖容娘既然都已经找到自己这个外人头上了,早已拉下脸皮,想来不会忌讳再叫别人去做这个说客。
如若这裴三哥被人找上门去,听了不知谁的说辞,最后因为不想叫谢处耘为难,当真提议把位子让得一半出去给郭安南,那当真叫人气也要气死!
傻子才肯答应呢!
给旁人听去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将来见得姓裴的都要嘲笑这一兜子姓孬得很。
“三哥,你不会答应罢?”
沈念禾提着一颗心问道。
裴继安再如何聪明,也决计想不到自己在这沈妹妹眼中是那样一个形象,他只以为对面人将自己放在心上,免不得心中还生出几分甜意来,只安慰道:“放心罢,你甚时见过我被旁人欺负了?”
可我日日都见你在家里头做牛做马,做饭做菜、洗碗挑水,连屋子都来帮我收拾,难道这不算被旁人欺负?
沈念禾好险才把这一句话压得回去。
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不太妥当。
她忧心忡忡的,看向裴继安的眼光好似看个冤大头似的,偏还不好明说,只好提着个食盒,满腹心思地走了。
裴继安自然猜不到这沈妹妹脑子里究竟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最近自己都有些猜不准自己的心思,有时候觉得同沈念禾在一个屋子里头住着,就这般每日一同上衙下衙,一同做一桩事情,同一桌吃饭,就很满足,有时候却又觉得两人如果不能心意相通,只自己单方面心里头反复咂摸这说不上来的情绪,实在难受、
这许多想法都是一时一时的,今日此时这个念头占了上风,也许明日此时就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半点估摸不住。
此时裴继安就是见得沈念禾为自己着想,就满足得很。
他心里头有了这一点淡淡的欢喜,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可实际上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两分,自进得库房,去寻谢处耘不提。
***
裴、谢二人寻了个地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裴继安谢处耘的性子几乎称得上了如指掌,一捏一个准,他深知廖容娘这个生母一直是对方的伤疤,不能多碰,如若自己主动去提,他也不会怎么样,只会在心里默默生闷气,可毕竟手足兄弟,又怎么忍心去戳人痛处?
他便当从未自沈念禾那一处听到什么消息,只与谢处耘说些公事,最后又嘱咐道:“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朝中的回折就要到了,回折一到,此处就要开始打地基,你务必好生看着,提前把流程同体例都做好,不要临到时候,下头人人手忙脚乱的。”
105/209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