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从前去过河间府,听得这人乃是河间口音。
她并不慌乱,做一副狐疑的样子,重新用回了一口越州腔调,问道:“你是谁?问我这个做什么?”一面说,一面往一旁靠了一步,站到了那郭安南身侧。
那郭安南见得她如此动作,立时往左前方边行了半步,挡在了前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处作甚?”
他身上穿着公人服色,一旁也都是衙役,站在此处,很有些唬人的架势。
然而那妇人却半点也不惊慌,只道:“好叫这位差官小兄弟知晓,奴家是来认领家中小主人回去的。”
又同沈念禾道:“姑娘可是姓沈?”
她话才说完,后头的两个妇人就围了上来,另几个男子则是四散开去,拦住了通向外头的去路。
沈念禾余光一扫,只觉得今次的人来势汹汹,倒像是想要直接动手的样子。
她把不准对方同上回冯家人有没有通过气,又是否乃是一波,便皱眉道:“我是姓沈,却不认得你,你是谁?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回头看了同行的两名妇人一眼,继而又回来问道:“姑娘闺名可是沈念禾?”
沈念禾摇头道:“我叫沈秦西。”
又道:“我有个哥哥沈秦中,前一向去了京城,说会遣人来接我,你们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见她长相、又听她口音,本来就不太满意,又见还有个哥哥在京城,更为嫌弃了,却是仍未放弃,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安南在一旁站着,却是忍不住插口道:“沈姑娘,既是不认得的生人,万不可随意跟着走。”
第43章 穷酸人家
沈念禾还未说话,对面那妇人就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差爷想多了,若不是正主,便是想要跟着走,我们府上也断然不会收的!”
又转向沈念禾问道:“姑娘一路从翔庆军过来,在路上有没有见得其他沈姓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十一二岁,应当也是有不少人护卫。”
沈念禾皱眉道:“既然有人护卫,旁人怎么可能见得到?况且我并没有从翔庆来——本是要去翔庆,还未到地方便听说出了事,半路在庆阳转来的宣县,一半走的还是水道……”
后头另有一个妇人插嘴问道:“却不知走的哪一条水路,又走了多少天?”
沈念禾并不是胡乱诌的,那路她从前就走过,刚醒来时得了裴继安拿回来的游记,又和着裴家的舆图放在一起,早已记得熟了,此时一处一处数给对面人听,自己先停在均州某处码头,某节气在襄阳城中落的脚,几时又路过了江州。
她仿佛只是信口粗粗带过几句,偶尔一两处又描述得十分细致,倒是听来更为可信了。
最妙的是,这一条路同翔庆来宣州天南地北,截然不同。
然则即便是这样,方才问话的那妇人还是没有放过,只道:“你同我去那葵街上的五福客栈,我主人家有许多话要问——毕竟走丢了家中小主人,个个人心惶惶的,听得你半路来,怕你这一处有些什么线索。”
又从袖中荷包里掏了一小块银子出来,亮在掌心,道:“这是给的报酬,姑娘同我来罢!”
另又对着郭安南道:“几位差爷且放心,我们是河间府沈家来的,累世大族,谁又有功夫来骗人!若你几位不放心,一同跟来就是。”
那妇人口中说着,另几个人便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念禾,尤其说到“河间府沈家”二字时,个个都等着她的反应。
沈念禾只做从未听说过一般,回道:“我知道的方才都说了,若是有话要问,只叫你那主人家过来问我便是,我还要在此处看家,断不可随意乱走的。”
她一说不肯走,那三名健妇便围了上来,当前那人道:“也不叫姑娘白做,给足了二钱银子,只问几句话,难道竟是不够?”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抓沈念禾的胳膊。
后头另两个妇人也或去捉沈念禾的手,或去按她的肩膀,几个壮汉则是跟着围了上来,眼见就要用强。
沈念禾早有防备,见得对方的手探过来,立时就往后头一躲,随手抓过郭安南放在一旁的长棍挡在面前,惊声道:“你们这是想当着官差的面强抢吗!”
郭安南反应极快,他的棍子被沈念禾抢了,自己便一把抓过身边衙役的长棍,喝道:“光天化日的,这是不把衙门来的官差当回事,要强抢民女吗?”
正闹作一团,后头却是有人上来道:“这是在做什么!”
一时那健妇壮男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叫道:“三老爷!”
沈念禾循声看去,却见不远处方才领路人又带了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过来。
那中年人身着锦袍,打扮得十分体面。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并不像是个行了远路而来的异乡客。
大冷的天,他手中还握着一柄折扇,扇子上画着兰花几株,又有题字。
那些个沈家下仆见得其人过来,连忙四散开去,让了条道出来。
他走得并不算很快,口中则是斥道:“如此粗暴无礼,叫外人见了,怎么看我们沈家!”
又上前几步,四下扫了一眼,很快把目光放在了沈念禾身上,仔细看了她半日,复才问道:“是沈姑娘罢?我也姓沈,乃是河间府沈家人,家仆无礼,惊扰你了,只是我这一门上下个个着急来寻内侄女——她那爹正是我四堂弟,前日特地遣了人送信回本家,叫我们这些族亲来接女儿,一家听得一个小姑娘家流落在外,哪里放得下心,难免事情做得有些糙。”
沈念禾不太高兴,却还是道:“我也知道你们急,却没有这样强行抓人的道理。”
对方便行了一礼,又道:“难得见得姓沈的姑娘家,年岁相合,又是翔庆来的……”
沈念禾便把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回,最后道:“我一个越州人,也没去过翔庆府,走的水路过来,当真没有见到你那侄女——她长什么样子?你不妨画了像出去张榜,好过在此处没头苍蝇乱撞。”
对方先前仔细看她相貌,还有些不太拿得准,再听得她一口地道的越州腔调,已是大皱其眉,最后又听得沈念禾说她来时经过的州县之地,辨不出什么问题,便再无耐心,转头呵斥道:“在此处耽误这许久作甚,还不快去找人!”
语毕,也不回沈念禾的话,也不说把那先前的银子留下,连一句谢都没有,转身带着人就走了。
他才行出这一道小巷,一旁的妇人就小心翼翼上前道:“三老爷,方才那小娘子不是吗?”
沈三怒道:“那沈念禾生在夔州,后来去了翔庆军,沈老四是河间府人,冯家人是大名府人,你听那小丫头一口的越州腔,不掉头就走,还在那一处耽搁作甚!”
那妇人也有些委屈,道:“好叫三老爷知晓,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说那沈念禾怕是不愿跟着回来,怕她耍滑不承认,今次这一个年纪相合,又听说是翔庆来的,是以咱们不敢轻易放过……”
那沈三恼道:“便是你不敢光凭口音认人,看脸也看得出来罢?!”
那妇人低头道:“主家们都一个也没见过真人,咱们这些下头的更没见过了,哪里认得出来……”
沈三气得嘴都要瓢了,低声训道:“没见过人,便是傻子也能猜得到几分罢——若不借那一张好脸,沈轻云怎么能做成宰相女婿?至于其妻冯芸更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两人生的女儿怎可能不是个貌美的?!我听得有人说过,多年前那小女娃就粉雕玉琢的,人人都夸是个美人胚子,她自小金尊玉贵,虽是遇得事情,自也有人护送而来,怎么可能生得这样干瘦?!”
再道:“沈轻云就这一个女儿,既然托付过来,自然不是来吃苦的,你见那一家什么穷酸样子,动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是了!”
“还不快去找,若是给家中其他几个先寻到了,我唯你们是问!”
第44章 想不想跟着回去
那沈三带着人径直走了,留在原地的郭安南却有些不放心,招来身旁一名衙役道:“你去葵街打听打听,这些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又与沈念禾道:“这一群来势汹汹的,十分不讲道理,一会我叫人去衙门里头报与裴继安知晓,再吩咐左近的巡铺多多留心——若有人来敲门,沈姑娘你先不要乱开。”
他把地上许多东西提进了门后,也不进屋子,只道:“我还有事,不能多留,烦请同郑婶娘通福一声,就说郭安南来过此处。”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谢处耘不问,就不必同他说了。”
语毕,拱了拱手,带着人走了。
郭安南一走,沈念禾就反手把门关了。
宣县虽然地远,此时来看,也不再安稳了。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情形,只觉得沈家、冯家接连来人,并且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自己虽然再一回瞒了过去,未必将来还有这样好的运气。
况且一味躲闪并不是个法子,总要知道其中原因,才好应对。
沈念禾回得厨房,只稍坐了下,就听得外头有人开门的声音。
很快,郑氏一脸惶急地撞了进来。
她见得沈念禾安坐在灶前,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把手中篮子慢慢放在地上,道:“方才听得巷口有人说,沈家来了许多人要接你回河间府,又抢又闹的……”
沈念禾见得是郑氏,那手本来已经把到菜刀上,此时连忙收了回来,道:“我说自己不是沈念禾,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婶娘,有个叫做郭安南的正巧来寻你,说他是谢二哥的长兄,因他带着几个衙门差役,那些个沈家人不敢动手!”
郑氏也不理会什么安南向北的,过来先摸她的手,又摸她的腰腿,并未见得外伤,复才问道:“没伤到哪一处吧?”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没事。”
又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回。
郑氏皱眉道:“若有认得你的来了,或是谁说漏了嘴……”
她口中说着,左手已是忍不住扶着一旁的灶台,道:“方才听得人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人带走,吓得脚都软了。”
出了这样的事,郑氏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做什么绿豆糕,连忙拉着沈念禾回得堂屋里头细细问询。
两人还没坐下多久,裴继安便自外头急急推门而入。
他见得屋中人,先叫了一声婶娘,继而转向沈念禾问道:“方才有人来衙门寻我,说是家中出了事。”
沈念禾站起来回道:“是有河间府沈家人来寻我,说是得了我爹的信,好似已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还来接我回本家。”
她犹豫了一下,道:“先前也来过一个冯家派来的人,说要接我回京,不过那回是个管事,又不认得人,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同婶娘说一声就罢了。”
又把上回同今次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裴继安的脸上有些难看,道:“这样的事情,怎的不早告诉我?”
他的五官本来就长得极为端正,平日里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说话也好、行事也罢,俱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温暖又和煦。
然而越是脾气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越让人觉得可怕。
裴继安此时把笑容一收,只是问话的语气严肃了些,已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氏本来坐在椅子上,见势不妙,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也不敢帮着说话,只向沈念禾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忙道:“厨房里还煮着豆子,我去做绿豆糕!”
也不管方才自己早把火熄了,登时就如同脚底抹油一般,滑也似的飞奔去了里头。
一时堂中只剩沈、裴二人。
沈念禾别有所图,此时面对这裴三哥一片好心,难免生出些愧疚来,只好坦诚道:“三哥,上回冯家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他真假,便打发走了,因那人并未纠缠,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裴继安的面色微变。
什么叫“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真假,便打发走了”。
这意思是,如果辨出了是真的,如果来的人身份地位高一些,这小傻子就要跟着去吗?
不会当真这样蠢吧?
他才要说话,立时就察觉到自己方才态度有些不对,怕是哄不住人,便连忙把声音放轻了些,柔声道:“我没有怪你,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哪里晓得外头人心险恶——现下外头四处都是寻‘翔庆来的沈家姑娘’的人,我听得消息,难免有些着急。”
说到此处,隐隐约约的,他的语气里竟是多了几丝微不可查的紧张,因见沈念禾站立在原地,特地又走得近了两步,低声道:“怎么老是站着,腿要酸的,你且坐着听我说。”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沈家人虽然十分跋扈,近些日子在宣县惹是生非,闹得极大,却并非冒名而来,那一个沈寄云手中持有印信同路引,乃是你爹爹那河间府的本家兄弟。”
“另有京城来的几人,虽只是不中用的管事同仆从,却是你外公冯相公族中亲故遣来的,两边都是你的血亲——只是血缘淡薄,不是什么排得上行序的至亲。”
话语之间,抓住沈、冯两家来人的不靠谱之处大说特说,又把对方的好处几句带过。
沈念禾听他口气不太对劲,可那话更为奇怪,一时把不稳对方想法,哪里有心去坐,只道:“三哥且说,我在听。”
裴继安停顿了几息,见她果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好又道:“那两家名声虽然不太好听,家中也乱,还曾与你爹爹、外公有过许多大嫌隙,然则毕竟或是世家大族,或是富贵之门,一个在翔庆,一个在京城,比起宣县,无论吃、住,还是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好一些。”
“而今这两家都是特地来寻你的,身份并无问题,你见得人,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想跟着回去?”
他说到此处,也不知为何,竟是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沈念禾,颇有些不安地等她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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