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连裴继安都信不过,哪里又信得过谢处耘这不靠谱的小人装大鬼。
不过此人明明极不愿意同郭家人扯上关系,还愿意为了自己包揽事情,嘴硬心软得可爱,沈念禾便柔声道:“那此事便麻烦谢二哥了——三哥也知道了,说是会处理此事,叫我不要去管。”
谢处耘点了点头,顿时松了口气,道:“既是三哥发了话,你我便不用去理会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踟蹰,扶着门框半日,复才吞吞吐吐地道:“我见得你那书中稿子说,你娘因故而亡,你爹也失了音讯……”
其实谢处耘早已自裴继安处知晓此事,只是先前怕说得出来,自家三哥十分难做。
沈念禾哪里又听不出对面人话中之意。
她轻声道:“今次印书,除却帮着三哥给公使库筹银,我未尝没有私心,正想为父母并外祖一门积善积德……便是最后我爹那一处……也算尽心尽力了……”
谢处耘半晌没有出声。
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命是天下间顶顶不好,父亲亡故之后,被迫辗转于叔伯族人家中,寄人篱下,吆来喝去,同个下仆一般,吃尽苦头。
然而比起沈念禾,却又好太多了。
谢家家财虽然被人所占,毕竟还能漏下一丝半点,他又是个男子,再不好脱身,却也并非没有可能,父亲纵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在当地多少也有故旧。
谢处耘嘴臭惯了,此时便是有心要做安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只好笨拙地道:“也没什么,天底下没爹没娘的人多了去了,俱是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早没了爹,虽是有个娘,又何如没有……”
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忙又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会有坏消息,万一……”
谢处耘越往回找补越出错,索性把话题岔开,问道:“那沈家、冯家人做什么要来找你?”
沈念禾摇头道:“来人都没有细说。”
又道:“既是找了几次找不到,又认不出我来,此事应当就过去了,等我躲过了这一阵子,书刊印好了,往四处一卖,想来他们得了信,总会出来把意图说清楚。”
谢处耘忍不住劝道:“未必要那书上写出你的来历,既是那两家没有一个认得你的脸,倒不如躲起来,将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何苦要叫他们晓得你在此处,说不得还要引来事情。”
沈念禾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复才道:“我能躲一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谢处耘有些怔忪。
沈念禾的目光澄澈,语调轻柔,可是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坚定又清楚,道:“虽然不知道这两家为何而来,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前从来没有往来的,此时变得如此着急,偏生态度还极差,多半没有抱着什么好意。”
“我躲起来,表面上来看是躲开了坏人,却也失了先机,只能任人涂抹,便是坏了一家名声也无从辩驳——况且,难道当真一辈子隐姓埋名,永远只能不见天日?我沈家一门行得正,坐得端,怎么反倒要同只老鼠一般?”
“倒不如将书印发出去——纵使我爹那一处有了不好,我终究只是个女子,旁人不会过于苛责,倒会对我家生出孤悯之心来,谁人要来欺负,我有了这身份,告官也好,求人也罢,都要名正言顺许多,那些人家想要欺负,都得掂量几分人言可畏。”
她一项一项摆得清楚,果然走得全是堂堂正正之道,谢处耘听得竟是被激出了几分热血,忍不住夸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主见!”
沈念禾微微一笑,也不去回话,只低头把桌面上的纸一张一张地收了起来。
谢处耘却是暗暗上了心。
他从前在街巷头尾认识不少人,而今众人虽是多半转回了正道,不过如果自己出面,想要聚拢一群,把沈家、冯家人围起来打一顿,撵得走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疼了自然会躲。
等到书印得出来,人人都知道沈轻云的女儿在此,那群家伙多半就不敢这般蛮横了。
只是这样的办法,自然不能说给沈念禾这个没甚胆子的小姑娘听,不然定会把她吓到。
还是自己私下偷偷去做的好。
他不再多说,见沈念禾面前桌子上摊着许多纸页,好奇问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把手中笔放到一边,倒转那纸页给他看,又解释道:“裴三哥说抄写的那位杨叔父已经应了,这两日便要送稿子过去,我先把板式做好,届时按着间距、行列抄写便是。”
谢处耘低头去看,却没瞧出什么奥妙来,不由得奇道:“间距也有讲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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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念禾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道:“我小时候听父母说过许多印书之事——不晓得谢二哥喜不喜欢买书,又知不知道当今坊市间哪一朝印出来的书卖得最好、最贵?”
谢处耘自小就不爱读书,尤其其母廖氏回宣州之后,将他压着去了州学,大半年来跟不上进度不说,还要尽受郭向北挖苦嘲讽,对诗文之事就更没有兴趣了,听得沈念禾问,哪里答得上来,只猜道:“怕不是哪一朝距今最远,哪一朝印出来的就卖得最贵?”
沈念禾就随手摸了两本书过来,翻开给他放在一处做对比,问道:“若是给谢二哥选,哪一本你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谢处耘低头细看,只见两本书翻到的那一页上头内容俱是一样,乃是《左传》当中的一篇,说的曹刿论战之事。
乍一看,仿佛两本书并无任何差别,然则通读一遍之后,他却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左边那一本,道:“这个更值钱罢?”
沈念禾睁大了眼睛,又把椅子拖得近了,夸道:“二哥果然眼光甚准,只是为何你要选这一本?”
谢处耘的嘴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心中道:小爷自然眼光狠辣,哪里还要你来夸赞!
他忍不住暗中得意,然则如果一句话就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话,实在又显得太没有面子,便做出轻描淡写的模样,道:“左边这本纸张更好,字体更佳,读起来更为舒服。”
沈念禾应道:“二哥说得极是,左边这册乃是再刻本,原本出自前朝崇化里集贤堂中沈氏书铺,当年不过印了三千册,每册作价七百钱,而今原本已经身价逾千倍,依旧无处可觅,便是再刻本也能作价三贯,而本朝翻刻的其余朝代版本,少则卖到三百钱,最多也不过一贯钱,其中自然也有纸张、字体的差别,然则另还有一桩,却是很容易为人忽略。”
谢处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缘故?”
沈念禾便指着左边那一册书,道:“印书自燕朝始方成一项产业,而燕朝数百年间,书印之事又以沈氏书坊为首,其中除却天家扶持,那书坊本身也有旁人及不上的长处。”
“此处若能有多几本书摆在面前,二哥拿来一一对比,便能发觉但凡沈家书坊出的书,俱是每页十列,只要写满,每列俱为二十字,不会多一个字,也不会少一个字,每段首隔空两个半字,页头、页脚留白一指节,至于其余雕工刀法、字体结构、板式、装订,也自有规矩在——这些看起来只是细节,可是各项细节汇聚在一处,便能叫它家的书脱颖而出。”
“你看此版十分顺眼,看的乃是一个整体,从前只有卷轴装、折页装,到得沈氏书坊,便出了蝴蝶装,后又有包背装,眼看只是装订的区别,拿在手上,才晓得其中差别有多大。”
沈念禾指着右边那一册书的头脚处给谢处耘看,又道:“二哥来看,明明同样的内容,这一本书单看不觉得有什么,同沈氏书坊的这一本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几分局促来?看得久了,难免就觉得费眼,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右边书册为了省下纸钱,页头页脚少有留白,字体也小,每列写足二十五至三十字。”
“乍看上去只是多了几个字,其实差别就出在这许多的‘几个字’当中。”
她坐在椅子上,面着门侃侃而谈,话语间毫无卖弄之意,然则语气笃定,条理分明,叫听者油然便生出信服之心来。
此时正是下午,谢处耘站在门边,居高临下,就着阳光,正正对着那一张又小又瘦的脸。
——脸还是那一张脸,也没甚好看的,比自己的相貌差上了足有十万八千里。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好似在闪闪发光一般,映得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好似面上的神情都更为温柔可爱了。
谢处耘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竟是有些轻微的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便似见得可怜可爱的毛茸茸的猫儿狗儿一般,想要去碰一碰。
沈念禾却不晓得他的心思,见他递过手来,只以为这一位要看书,便把左边那一册书送了过去。
谢处耘这才回过神来,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低头看了那书几眼,口中应和了几句,胡乱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回得房中,一坐在床上就清醒多了,只觉得自己方才怕是眼瘸了,也不去多想,只把心思放在了那沈、冯两家身上,打算过得几日,找个空档去凑出些人手好办事。
***
当晚裴继安没有回家,只托言衙门里头有事,叫人来带了衣衫去。
郑氏倒是很习惯,打点了衣物、吃食,还把才做好的绿豆糕包了一包,给来人带去了。
沈念禾也不以为意,只在后院把自己的要求一一写得下来,又在白纸上画了板式,特地把那复刻本作为参考一起装好。
她忙了好几天,总算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心中一松,难免就想到沈、冯两家的事情,想了好几个法子,俱是不太能用,天都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日当中天,后院、前堂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桌上摆着些吃食,先是一碗肉糜粥,配了菊花饼、裹蒸馒头,旁边还有一小碟子绿豆糕。
那绿豆糕是头夜才新鲜做好的,里头入了猪油,虽然香气扑鼻,却有些腻口,沈念禾吃了一个就放下了,把粥喝完,才要收拾碗筷,外头郑氏就挎着篮子走了进来,面上笑眯眯的,一进门就道:“你猜我在葵街上得了什么消息?”
沈念禾见她一脸的神秘,还十分得意,知道是好事,忙问道:“什么消息?我猜不到,婶娘快别卖关子啦!”
郑氏问道:“上回来找你那沈家人,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哪里?”
沈念禾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好像是住在葵街上头的五福客栈……”
郑氏把手中篮子放在桌上,挨着沈念禾坐下,笑道:“而今那五福客栈里头,已是再没有什么河间府姓沈的人啦!”
第49章 挑食
沈念禾吃了一惊。
郑氏却是没有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方才路过五福客栈,见得那沈家三老爷骑在马上,后头跟了一二十人,有男有女,全是送行的,看那架势,怕是要陪出十八里外!”
她当沈念禾是个小孩,许多话就不好细说。
葵街上去送那沈三爷的,俱是小酒巷中知名妓伶,个个打扮得妖娆多姿,叫郑氏驻足看了她们的穿戴好半晌,还瞧中了一款料子的颜色。
不过短短一截路,后头缀着的十来个龟公丫头不算,四女一男,又留又送,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那沈三爷喝了送行美人敬的几杯酒,兴之所至,用马车上的小几子垫着当场挥毫,写写画画,给各家小姐都送了“墨宝”,又送了金银。墨宝还罢了,那金银实在喜人,叫众人依依不舍的,哪里肯走,反倒跟得更紧了。
沈家人在宣县只待了十来天,然则因四处找寻家中女儿,闹出的动静极大,街头巷尾几乎个个都认得这群人了,今次走了,还走得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引得许多人在一旁围观。
沈念禾虽然不知道当时的场景,听得郑氏这般说,也觉得奇怪,问道:“怎的这样突然?说走就走的,难道寻到人了?”
郑氏摇了摇头,道:“这却是不晓得,不过既然人走了,便算是了了一事,你也不必再担心他们上门闹事。”
沈念禾道:“却也未必,走了一家,还有一家呢。”
然而还没等到中午,裴继安便突然回来了。
这一趟回得毫无预兆,郑氏忍不住抱怨道:“也不早说,我做的这一点东西,哪里够你吃!”
连忙去厨房里头生火做饭。
裴继安没有去拦,只坐得下来,先问沈念禾要给杨如筠的底稿同样稿,又道:“那老先生急得很,已是遣了好几回人来催,说是已经沐浴焚香,吃了三四天的素,茶叶、蜡烛全数备好了,屋子早烧热了,便是纸、墨也不用我们送去,也不用笔润,只要拿到稿子,最多三天便能抄得出来。”
沈念禾十分惊喜,回去把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给他,又一一解释了一回抄写须要注意的事项,另又道:“虽是越快越好,那杨老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却也不能熬得太过了。”
裴继安失笑道:“我却是能说,他未必肯听。”
一面把那包袱放在一旁,却是转向沈念禾,道:“沈家同冯家的事情,你不用再理会,他们已是往洪州去了。”
沈念禾不由得抬起头来。
裴继安只略做了几句解释,道:“那两家得了消息,说是前两个月有几个镖师护送一位小少爷,先在宣县路过,又往西北方向折了过去,以为是你,照着路走了。”
沈念禾愕然,颇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当真有那样一位小少爷,他们又都信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有个识得的朋友做跑镖,打听出来确实有这样的一行人,虽不是翔庆来的,却是由临洮方向出发,其实乃是一路,那小少爷男生女相,耳上还有未长合的耳洞,镖师之外,另有两个身手高强的仆从陪护,两个妇人片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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