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土人如何肯罢休,立时将韩成厚一行扣押,又遣人去往翔庆城中,要那沈轻云给个说法。
正巧此时冯芸在左近置产,听得如此变故,已知万分不妥。
韩成厚毕竟是一地经略,又是天子亲舅,眼下被土人所扣,一旦传回朝中,便是为了大魏面皮,怕也要大兴干戈。
翔庆军能有今日安稳,冯芸身处其中,最是知道上上下下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更知道西贼就在一旁暗中窥视,只待机会。
她当机立断,只带几名侍从,亲身去见那土人首领,先献金银财宝,又婉转相劝,复又提议将那韩成厚放走,自己以身替之,留作人质。
冯芸身上虽无什么官职差遣,可她与丈夫在翔庆军中同进同退,做出不少事情,与土部自然也曾有交集。
对方看她面子,果然将韩成厚放走,只要把那裨将一同留下。
韩成厚回得半路,便与闻讯而来的援军相遇。他被扣多日,最后竟是被妇人所救,实在奇耻大辱,此时得这一支兵丁,已有底气凭借,又无颜回去见沈轻云,索性掉头去围土人村寨,要对方交出冯芸并那裨将及一应兵卒,就地投降。
那土人首领好容易退让,见韩成厚竟是如此不讲信用,一时大怒,哪里肯让,当即与来人兵戎相对。
此时西贼在侧,特派来使相说,只要土人起兵造反,便会舍予官品富贵。
那首领还在犹豫,来使探得冯芸被押在寨内,为断其后路,领人杀了冯芸一行。
翔庆由此大乱。
第10章 狡兔三窟
沈念禾当日无意中听得裴继安同郑氏说话,早知翔庆军已然落于西人之手,沈轻云再无侥幸可言,自己真真正正成了不名一文的孤女。
她得知前尘往事,又见此时境地,虽是心头黯然,认真思索之后,却并未困囿于此,而是逐渐有了主意。
人吃五谷,靠财活命。
虽说裴继安并郑氏二人心善,待自己果然亲如一家,并无半点为难,可到底不能一辈子在他家白吃白喝。
她在裴家住了这二十余日,与两人也熟悉起来,只觉得那裴继安心思缜密,卓有才干,将来一旦得了机会,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天子周弘殷似这般打压裴姓,并非针对裴姓一族而已,大魏建朝至今数十年,朝中世家由荫庇得官者,少了一半有余,而一旦想要靠着科举入仕,只要殿试名单到得御前,总是寒门排在前列,贵家子弟落于后头。
裴家人不过是做了那一只被杀给猴看的鸡而已。
到得而今,阀阅通婚互辅相成把持朝政之事已成过往,早比不得从前,裴继安这单丁一个,家中又清贫至此,与寒门几无差别。
今上已经年逾五十,因早年随兄征战,多有旧伤,听闻这一两年来,不少政务已是交由太子处置,七十古来稀,他还能坐几年龙椅?
另有今朝太子,又是出了名的忠厚心善。
只要裴继安把住机会,经营博取,再寻个故老在其中试探天意,想要重新站上朝堂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沈念禾”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实实在在是个负累,不合与他为妻。
裴家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给自己雪中送炭,那她也不能为求个栖身之所,只顾自私自利。
这一门亲事,不能结。
至于自己……
那一个“沈念禾”虽然多半已经没有家财,却不代表自己这个沈念禾也没有身家。
还活在大楚朝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特地交代过自己家中私密。
商人最为怕死,大楚前朝乃是燕朝,燕朝末年近百载间,藩镇割据,王朝动荡不安,今日还在城中饮酒作乐的权贵,也许明日便要被抄家灭门。活在如此环境下,沈家这样的五代巨贾,自然是狡兔三窟。
除却明面上的商铺田产,沈家在东南西北四方,州城、县城、乡野,总计数十处房产地下,俱都藏有金银,乃是为子孙逃生活命所用,能保人一世生活无忧,能叫人靠此东山再起。
朝代更迭,距离今日已经数百年,从前所留金银未必全然还在,然而只要还剩得那么一两处地方,自己又能设法得来,便不至于再忧心生存。
即使这些全不见了,另还有一样东西,十分好取,必定还在原位。
是自己八岁时,表姑母亲自送来的贺礼。
一只纯金大雁,另有一方玉璧。
当时对方还笑称:“你表哥听到要给你送礼物,平日里从来不说什么,这一回倒是主动要来帮着选,足花了三日功夫,才择了这一对,连翅膀上的羽丝都纤毫毕现,说是表妹必定喜欢。”
沈念禾虽不喜欢这一家,然则到底长辈,又兼此时年少,尚不清楚其中暗示,道谢收下,只想着将来拿差不离的东西转送给对方女儿便罢。
这事情在她这里便似一粒微尘,并未放在心上,谁曾想不知怎的,却被同来贺生的义兄李附听到。
其人当时并未发作,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却是遣开下人,径直进得堂中,将那金雁玉璧取了,掷于后院地下,又指着一旁地上的榕树,道:“我听人说,高物会引雷,只要在根下放置铜铁之物,便能将雷分于地下,你上回说喜欢榕树锤垂根,我着人从广南寻了过来,只这树高,我欲把这两物埋了引雷,妥不妥当?”
这做法十分缺少道理,然而沈念禾在他面前听话惯了,纵然知道不妥,也没有拒绝,还老实帮着上去踩了两脚土,后来有人问起,又拿话遮掩过去。
后来义兄登位,特地与她说起此事。
沈念禾此时跟着父母行南走北数年,早不是从前稚女,隐约也猜到李附心思,十分为难,因不知当要怎么拒绝,只好装傻了事。
李附便设法或收或买,将沈家祖宅左右房舍置下,同沈府打通,造了一处小园,只说等坐成后要送予她。
沈念禾当时没有来得及收下的园子,经历两朝,却是依然屹立,眼下坐落于京城新郑门外,连名字也未改,仍是前朝太宗李附所题的“念园”二字。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全因裴继安前一阵在外借了许多闲书回来,里头有不少游记、随笔,当中两本,俱都提及了这“念园”。
念园本是私家所有,才落成,便已经转为皇家园林,当中不少地方都多变动,然则角落仍旧有一棵老榕树,那树用汉白玉栏杆围护,又立有石碑,记载此树乃是前朝太宗皇帝李附亲自手植。
本朝取前朝而代,当初舞的清君侧大旗,只是清着清着,侧倒是没空,却把那“君”给清了。
不过既然前朝末代皇帝下诏禅位,周家也乐于给个面子,对李姓多有礼待,对那历史上的明君李附亲自督造的园子,倒也颇为喜欢,不但自己一家偶尔去走两圈,还在每年三到五月间日夜开放给平民百姓游玩赏乐。
如果按着众人游记中所述,那老榕树干上果真有一处面盆大小的树皮缺损,那当是从前自己同义兄一同栽下的那棵无疑了。
——弟弟头次跟着自己同母亲去看家中纸坊的时候,见得匠人用树皮造糙纸,十分好奇,回到家中,因那榕树最近,半夜偷偷拿匕首削了一大块下来,欲要效仿来造,留下那一处缺损。
人非物却是。
树还是那棵树,然而谁人又能想到,这平平无奇树根下头,竟是藏着一只共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纯金大雁,并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璧呢?
只要能寻机掘了出来,即便玉璧暂时不好脱手,那六斤重的黄金,总也够她设法寻个营生了罢?
至于后事,还要等翔庆那一处落定再来计较。
想到这里,沈念禾也忍不住有些感慨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己从前哪里把金银之物放在心上过,可此时一闭上眼,隔三差五脑子里就浮现出那金雁模样,因时隔太久,只恍惚记得亮灿灿、金闪闪的,此刻想来,实在是天下间最顶顶的漂亮,从前自己看不上,全是她有眼无珠哩!
第11章 出门
不过无论表姑母的金雁也好,沈家祖上的金银也罢,一日没有到手,就一日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况且自己身上只有裴继安给的三两百个钱,想要去京城取那金玉之物,且不说盘缠不够,就是够了,路途遥遥,人地不熟,也不敢轻易孤身而行。
再一说,那金玉深埋于地下,想要瞒着他人将其掘出,实在得要谨慎行事。
沈念禾把这当做最后的退路,暂且按下,安心等那翔庆军中消息。
她这一处对裴家婶侄十分感激,怀抱真心诚意,言语行动间自然而然就表露出来。
郑氏与丈夫没有子女,只有个侄儿裴继安,那人是个主意拿得极定的,半点不要旁人操心,还要反过来照顾婶婶,叫她满腔慈爱无处倾注。
裴七郎出事后,郑氏心伤不已,平日里深居简出,实在有些寂寞,此时得了沈念禾为伴,与她朝夕相处,这小女心细体贴,言行惹人惜爱,一个月下来,两人已是处得极好。
夜深人静时,她心中甚至有些左右为难起来:最好那沈副使能活得下来,不要叫念禾无依无靠。只他若还活着,不再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这一家,想要把人接走怎的办?
***
却说这一日,郑氏收拾好前堂,正要出门买菜,才转回后院,只见沈念禾抱书坐在檐下晒太阳,微微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得认真。
偏她还怕挡了人出入,特把脚收着,整个人缩在一边。
大魏民风开放,旁的姑娘家这个年纪,三不五时总能结伴出门游乐,再不行,也能在左近寻个友人或荡秋千,或放纸鸢,只这一个,总在养病,又挂着父母之事,来宣县这样久了,还没踩出去一步。
郑氏忍不住心生可怜,上前道:“念禾,今日乃是宣县集日,我且带你出门走一走?”
沈念禾拿着一本史书正看得入神,被郑氏这样一打断,虽有些难受,还是立时就把书收了起来,起身应道:“那我同婶娘出门瞧瞧。”
两人并排而行,才到得巷子前头,便听有人在旁边叫嚷道:“郑娘子,这便是你家三郎那一个?怎的瘦成这样?看上去干瘪巴巴的,实在可怜!”
沈念禾循声望去,却是个老妇立在巷口处一间卖糖水饮子的铺子里面,手里拿一把大葵扇,眼睛半点不错地看着自己,面上全是好奇之色。
一边的郑氏只好回道:“这是我家故旧,家中有事,且来住一阵子。”
那老妇“呵呵”笑了两声,索性走得出来,得意地道:“你莫要唬我,我又不是傻的,她来时那一堆子当兵的寻不到地方,还是问的我,我这耳朵听得真切切,说是来寻夫家的,夫家姓裴,主人乃是裴炯——这不正是你那六伯裴官人的名字?”
“裴官人只一个儿子,不是三郎还有哪个?当真要娶这一个,这样瘦小,将来怎的好生养?”她见沈念禾站在一旁,又特地转过去道,“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听说是翔庆人,怕不是来投夫家避难的罢?甚时成亲?我去讨一杯喜酒喝!”
一面说着,一面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郑氏吃了一惊,才要去拦,却是慢得一步,转头一看,正见沈念禾轻轻巧巧地后退两步,对着那黄娘子行了半礼,复又一脸询问地看向自己,再看向那老妇。
这一步退得恰逢其时,既躲开了对方的手,又显出她知礼仪进退。
郑氏心中登时松了口气,更觉这小家伙机灵,微笑道:“这是黄二娘,她家做的夏日清凉饮子十分利口,便是衙门里的官人也时常差人来买,算得上是独一门生意。”
又同那老妇介绍道:“这是我家故旧之女,姓沈。”
沈念禾便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声好,郑重把那半礼补全。
她行的是古礼,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虽是身着粗袍,人也瘦弱,却别有一番气韵在。
黄娘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忙要回礼,偏还拿着葵扇,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只好双手交叉胡乱揖了一下,也跟着叫了声“沈姑娘”。
打了这一下岔,郑氏终于寻到机会,推说还有急事,把沈念禾拉走了。
那黄娘子意犹未尽,倒抓着扇子站在原地,看着沈念禾背影走得远了才回铺子里。
她那媳妇子在后头等了半日,此时忍不住凑上来问道:“娘,那小娘子当真要同裴三郎成亲?我看她又干又瘦,年纪还这样小,脸上一点子肉都没有,全是苦相,还不如咱们家小四生得福气,怎的运气就那般好!”
黄娘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斥道:“那裴家三郎什么样的人品,裴家从前又是什么身份,哪里是咱们这一门能攀得上的,前次城东陈员外还想把女儿许给他,人都不带搭理的!”
媳妇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这都什么老黄历了,当真有身份,也不至于从前他爹做官,而今他自己作吏了!若不是他相貌人品好,实在也能干,这般没有出头之日的,我还不希得做他丈母娘!”
黄娘子却是“呸”了一声,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裴县丞生前为着百姓做得那许多事,他家三郎虽只是个小吏,平日里却没少想法子偏帮穷苦人家,外头那些官老爷心是黑的,自能笑话,可咱们这些靠手脚吃苦饭的人若也吃了吐,老天爷都不肯饶的!”
那媳妇子颇有些讪讪,道:“娘,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从前小四给那裴三郎端清凉饮子上桌的时候,你不也他同我说他二人男才女貌,十分堪配吗!”
黄娘子气恼道:“还不是你那夫君不肯上进,当初我供他读书,他三日里头学了三个字回来,在学堂课上睡着了便罢,竟还打呼噜!才给先生拿戒尺打了一顿,自己就哭着回来再不肯去!若他能进学,便得不了官,咱们家多少也能同裴家配一配……”
又道:“娶妻娶贤,那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官人家的千金,虽是苦瘦了些,周身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媳妇子听得腹诽:放你娘的狗臭屁!平日里好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你自己费大力教出来的,而今不好的时候却变成了我夫君,合着这不长进的糙汉是自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怨不得小二小三不愿去学堂,怎么打也打不好,原来是自他爹那里学来,果然是做爹的根骨血脉不好,底子就歪了,叫人拉也拉不起来。
她不敢同婆婆顶嘴,又十分不赞同贬低自己天下第一好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拿个帕子擦桌子去了。
第12章 靠山吃山
却说另一头,郑氏领着沈念禾上街,本是想给这小女儿家添置些东西,然而走了一圈,对方却是什么都不肯要,一时叹道:“跟着我怎的也这样客气,便是贵些,难得出一趟门,难道竟会不舍得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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