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此处,他又补道:“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倒是有余货,虽比不上戴记今次的贵重,也是极出名的印版,听说国子监教学都是用的东荣这一部,若是着急要,买这也行,不然只能等一等了——想来那戴记过一阵子自会出寻常印本,届时就好买了。”
沈念禾又问道:“却不知那校印得好的《杜工部集》,是不是极好卖?”
账房听得她发问,不由得好笑道:“你是代父兄来买书罢?那可是《杜工部集》,谁人能不喜欢前朝杜工部?只要点校得好,只要印得出来,便有人抢着要——当初东荣书坊发那一版的时候,不夸口,当真是洛阳纸贵。”
沈念禾便认真道了谢,又道:“那我还是等一等吧。”这便提书出门而去。
此处距离葵街的坊集很近,她跟着郑氏并肩而行,因天色渐晚,也不再多逛,只去相熟的地方买了些吃食。
不过走了两条街,郑氏就遇得好几拨人,两边互相打了招呼。来者除却商贩、百姓,另有路过的巡铺。
沈念禾看在眼中,总疑心众人对郑氏的态度中都带有几分隐约的殷勤。
两人回到巷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
沈念禾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在那书铺里就不待这样久,怕是要耽搁晚饭的时辰了。”
郑氏也有些着急,把她往院子里赶,又道:“虽是晚了些,只要你莫要在此处挡着我,碍手碍脚就来得及。”
又道:“走一天了,回去歇着罢,一会吃饭了叫你!”
沈念禾拒绝不得,只好老实抱着才买的书往内院走。
按着内院的布局,她若要回屋,会要先路过裴继安的房间。不知为何,此时本来应当一片昏黑的房中竟是有星星灯火,便是房门也大开着。
沈念禾一时有些意外,快步上前朝里望去,果然见得当中有人。
——原是裴继安提前下衙了。
然而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三哥,她怎的还有脸在我面前闹?既是已经嫁给姓郭的,凭什么还来管我?既是觉得那郭家兄弟样样都好,那就专心奉承他们去,作甚要在我面前做神做鬼的?回回见我就晓得哭,回回见旁人就是笑,旁人就是人,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就不是人了?!”
“我从来就不想去州学,若不是看她哭得可怜,怎的会去受那个气!那郭向北当着她的面连‘母亲’都不肯叫,只阴阳怪气叫‘夫人’,背地里还说她是破鞋,脸都已经给人放到地上去踩了,她还要腆着上去倒贴,我是叫她吃糠了,还是叫她吃草了?!”
“我爹的孝,她一年都不肯守,当日我才几岁?前一日才答应说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后一日我才睡醒,她那边已经过门了!”
是谢处耘。
他声音沙哑,压抑异常。
裴继安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处耘的肩膀,道:“你自有你的前程,她也有她的苦……”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抬起头,看了外边站着的沈念禾一眼,轻轻摆了摆左手,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沈念禾连忙蹑手蹑脚地往后退,转头回了厨房去找郑氏。
郑氏见抱着书回来,很是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摇头道:“谢二哥在同三哥说话。”
郑氏面色立刻就变了,掰着手算了一下日子,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个傻子,平日里那样厉害,一撞到他娘手里,就变个呆头鹅了!”
沈念禾一个外人,哪里好搭话,只得学着鹌鹑,捡张小矮凳缩在在一旁,心中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息。
她在裴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与这谢处耘也见了三四次,对方多数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平日里说话也是刺耳得很,同方才面目实在截然不同。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正想着,裴继安进得门来,先向她点了点头,复才同郑氏道:“婶娘,处耘不知在哪一处吃了酒,有些发醉,在后头睡了,上回他那衣服……”
郑氏“啊”了一声,道:“我看袖口脱线,拿去给他改了。”
一面说着,连忙把手一擦,抬腿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同裴继安道:“你帮忙看着点火。”
郑氏一走,厨房里便只剩下裴、沈二人。
经过方才那一幕,沈念禾实在尴尬,见得裴继安进来,顺势站起身来歉声道:“裴三哥,我看你房中点着灯,本来只是想同你打个招呼……”
裴继安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莫要多想,只他近日遇得些事情……”
他停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从另一边拖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先自己坐下,复才抬头道:“你且坐,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念禾依言坐下。
裴继安腰直背正,先是沉默了一会,继而抬眼注视着沈念禾,开口道:“自上月十八到而今,已经足有二十六天,虽说时日尚浅——念禾,你觉得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第15章 得讯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沈念禾竟不知该当作何反应。
裴继安一向不是叫她沈妹妹,就是叫她沈家妹妹,现在不过换了一个称呼,感觉却浑然不同。
此人原来虽说体贴,可持礼已经持到有些死板的地步,只要是有一丁点歧义的话,就半个字都没有说过。
有了从前做对比,他此时把声音压低,纵然两人犹相距有四五步的距离,因其刻意,竟是听来徐徐缓缓的,十分温存。
这般的话,这样的姿态,是个什么意思?
沈念禾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裴继安见她表情,已是猜出其心中所想,并无半点犹豫,复又道:“裴家家境清贫,也无什么亲友依仗,我是嫡系子孙,早已仕途断绝,再无扶摇青云可能,而今也不过是一介布衣小吏……”
他说到此处,语调忽然转沉,面色却是更为郑重,道:“可我不会叫你吃一点苦的。”
换做任何一个旁人,果然是个区区小吏,家中又是这样的境况,还说出如此夸大海口的承诺,多半要被当做笑话。
可这话自裴继安口中说得出来,又听入沈念禾耳中,她不但没有觉得可笑,反而有一种为之心折的感觉。
——他做得到。
从前裴七郎、裴六郎先后出事,郑氏卧病在床,此人其时不过一个少年,尚能扛起门第,眼下已经走得出来,年岁更长,为人更实,想要支应家门,自然没有问题。
裴继安相貌生的是最正统的好人脸,剑眉正目,正气凌然,可他劝说起人来,自承自诺之时,却又另有一种惑动人心的魅力在,叫人看来心驰神往。
可沈念禾心底发麻。
犹记得才来那一日,裴继安私下同郑氏说话,当时那一句是“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
以此人的性格,自己与他相处这二十六天以来,并无半点多余接触,实实在在就只是客气同度内的体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叫他一夜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话?
沈念禾心念微转,只一瞬间,已是由背脊生出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颤声问道:“三哥,是不是我爹……”
对面的裴继安面色微变,半晌没有说话。
沈念禾抱着书站起身来,再问道:“裴三哥,我爹他?”
裴继安面露不忍之色,过了许久,复才轻声道:“衙门里得了邸报,翔庆、西平两地城陷,韩经略、沈副使二人生死不知,贼子势大,正朝南而进……因西边正在用武,南边藩据未平,朝中并无多余兵力,似乎已有割让翔庆,谋图安定之意。”
沈念禾长而慢地吸了一口气,问道:“那邸报……”
裴继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自袖子里抽出一个卷好的纸轴。
沈念禾伸手拿过,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全礼,并不多言,抱着书退出了厨房。
裴继安站在原地,注视她离开的方向良久。
***
沈念禾回得房中,点灯打开那纸轴细看。
邸报上并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不过既然翔庆、西平都已经城陷,韩、沈轻云二人应该的确是死了,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才没有详细说明。
韩成厚是经略使,沈轻云也是一地大员,两者居然同时亡于一役,是大魏建朝以来从未吃过的惨烈败仗,哪里敢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纵使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父,可多日以来,沈念禾旁敲侧击,已是将其人经历拼凑得七七八八,此时听闻噩耗,一时感怀身世,只觉得心恸不已,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伤心不能郁结于心,索性由着自己的情绪放纵哭了一场,等到眼泪流尽,想到当要到得吃饭的时辰,因怕郑氏同裴继安担心,便把眼泪一擦,本欲要洗脸,左右一看,房中铜盆里干干净净,哪里有水,连忙取了那面盆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她还未曾踏得出去,便见外头几步开外站着一人。
那人一手捧着托盘,一手提着水壶,见她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饿不饿?我与你送些食水过来。”
是裴继安。
他不知已经站在此处多长时间,却是始终未发一言。
沈念禾叫了一声裴三哥,让开给对方进门。
托盘上是两菜一汤,另有一小碗米饭。
菜是寻常菜色,那汤却是鲫鱼汤,比起奶白,汤面上更多了一点偏黄的颜色,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已经熬得极浓,才放在桌案上,也许是大碗略微晃动了一下,汤水里顿时飘散出一股香气。
裴继安放好饭菜,又提壶往面盆里倒了水,拿手在盆外边试了试,道:“好似有些凉了。”
沈念禾道了谢,当着他的面洗了手,又用巾子擦了脸,最后问道:“三哥与婶婶吃了不曾?那谢二哥……”
裴继安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吃过了,陪你坐一坐。”
沈念禾见他眼睛先看床,后看房间,猜想这是怕自己想不开,偷偷寻了短见,是以也不拒绝。
她心中算了算时辰,便拿托盘中一个空碗另外盛出一份,特地将碗中剩下的汤轻轻推到裴继安面前,道:“这汤很香,三哥也喝一口,我吃不下这许多。”
裴继安依言接过,也不说话,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喝汤。
***
前厅里头,郑氏正坐于桌前,谢处耘却是站在门边引颈朝后头望去,十分不满地道:“也不是走不了路,连吃饭也要人给送过去,难道咱们裴家竟是欠了她的!”
郑氏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恨恨道:“哪里学的这样毒的嘴!我与你三哥正担心得厉害,你莫要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谢处耘皱眉道:“六伯什么时候有姓沈的旧人了?他在宣县住了这样久,也没见几个人来看过,怎的现在人走了,倒是冒出个旧人之女,那人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能照顾,偏要送到旁人家,也不嫌添麻烦!”
又道:“她娘呢?她叔伯兄弟呢?便是全没有,族中总有活人罢?”
郑氏原本是怕沈念禾同裴继安婚事不成,污了她的名声,此时听说翔庆府的情况,自觉两人婚事已是落定了大半,八字只差那一个小勾勾的尾巴尖,又是心疼,又是心定,却十分不喜欢谢处耘这样说话,索性也不再瞒着,便道:“你消停些,你沈妹妹她爹出了大事,已是不在了,你做哥哥的,多少也体恤几分。”
谢处耘却是哼了一声,道:“天底下难道单是她一个人没爹?”
又道:“三哥忙了一天,此时饭也不吃,胃哪里遭得住,她整日在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做,偏是厚着脸皮装相,哭哭啼啼的,骗得三哥给她亲手做鱼汤!”
第16章 合宜之人
郑氏见他低着头,露出下巴与耳廓处青青紫紫的淤肿,另还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伤,心中一软,解释道:“你好歹有个娘,她一家只剩她一个了。”
谢处耘听得愣住,只直直看着郑氏。
没有同沈念禾通过气,郑氏也不好直说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寻常人,当年多亏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来宣县偏安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报,更何况从前实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说,我十分喜欢她为人性情,正想说与你三哥为妻,将来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继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态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处一处,这样好的姑娘,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处耘对沈念禾多有嫌弃,郑氏哪里会看不出来,只这一个自小同裴继安一齐长大,对她而言其实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说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此举全然火上浇油。
谢处耘听得前头,本来已经表情微动,可等那郑氏讲到“正想要说与你三哥为妻”,却遽然色变,气道:“婶娘,你莫不是疯了罢!”
他不待郑氏驳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怜,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个义女也罢,将来给寻个门当户对的,这才是真正报恩,怎能把三哥搭进去!”
复又咬牙道:“三哥这样的品貌,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如何堪配!亏我当日还信了她的鬼话,说什么只在此处暂住,绝不敢高攀,原来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讨不到三哥喜欢,就来讨婶娘欢心,居然胆敢行此厚颜无耻之举,实在忒奸猾了!婶娘,你与三哥万不可上了她的大当!”
***
上了大当的裴继安,此时此刻却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个厚颜无耻之人说话。
“……翔庆毕竟千里之遥,即便战情有所反复,也未必能立时得到消息,况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见尸首,就一日不可轻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并无半点左右飘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这一阵宣州城中谁人要入京办差,便可请他代为打探。”
7/20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