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推辞道:“实在不缺什么,平日里在家,样样有婶婶帮着打点,吃饱穿暖的,哪里还有旁的不好。”
郑氏想了一回,道:“也罢,不妨带你去选块料子,叫铺子里给做一身好衣裳?”
沈念禾摇头道:“眼下瘦得厉害,仓促做了,未必能穿得久,倒不如将来养出肉来再说罢——况且外头做的针线又比不上婶婶。”
最后这一句轻描淡写得简直恰到好处,叫郑氏听来眉开眼笑,不由得喜滋滋道:“倒也是,还是去买个胭脂的好,有了气色,人也看起来精神些。”
沈念禾此时哪里有心打扮,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只道:“我平日总在家,裴三哥虽是一向帮着借书回来,毕竟手头有差事,时时忙得很,不好太过劳烦他——婶婶,左近有没有书铺,我想去翻一翻,选一本耐看的回去。”
她提了要求,郑氏反而更高兴了,琢磨了一会,道:“往前头走,葵街当中有间书铺,月月都要去京城、苏越各大书坊中采买新书回来,种类也多,不像那些小铺子,时不时掺着不知哪个小作坊里出来的书,用的纸差不说,一摸还一手墨。”
两人往前拐巷穿街,行了一刻钟有余,果然见得前头一间魏记书铺,乃是六门相开,当墙各自靠着三面大书柜,其中又有许多桌子拼成长长一条,上头摆着各色书册,远远看去,客人很是不少。
沈念禾由正门而入,还没走得几步,就见前头横着一条三张拼做一张的长桌案,上头全是些经义诗书,成套成部,摆得满满当当。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张桌子明明占了这样好的位子,周围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几个人,许多熟门熟路的老客一进得来,脚下不停,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径直就往里头走了。
等到好容易有客人驻足,先还瞥两眼书名,伸手去摸一摸纸,然而等其人打开第一页,又翻最后一页一看,顿时就把那书阖上,转身走了。
沈念禾疑惑极了,仔细去瞧那书名,全是最常见的十三经,时时得用的,等跟着翻到最后一页,只觉得纸是寻常纸,印得也很正常,字体大小一致,没有歪斜,甚至装帧得也没有参差,便忍不住小声问郑氏道:“婶婶,这书好好的,怎的没人看?”
书商也是商,做生意哪有不想赚钱的?
这当门第一的位子,客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按道理应该放的是极好卖的种类才对,像此间店铺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
郑氏听得她问,便伸出手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正中那三列字。
沈念禾低头一看,上头端端正正印着“宣县公使库刊行,已申上司,不得覆板”。
郑氏低声同她道:“这是咱们县衙公使库印的,粗烂得很,乍眼一看倒也像模像样,只一入手用得两天,便能瞧出里头诸多错漏,偏还借着衙门威风,要下头州学、书院各自订买,又要辖内书铺帮着发卖,只好糊弄旁人,读书的上过一次两次当,口口相传,自然就不肯再买了。”
沈念禾不解道:“衙门公使库竟是也刊印书册?不是只管接待往来差旅、衙门聚宴吗?”
郑氏道:“说是这般说,下头衙门里头多的是用钱的地方,修个门、捅个瓦,难道竟是能叫人给白做?便是不说这些,像你三哥这样的差吏,到了年底也得发个一子两子的余俸吧?这钱朝哪里要去?也只能公使库掏了。”
她顿一顿,又道:“朝廷拨银仔细得很,轻易不肯给的,莫说咱们宣县这样的小地方,便是宣州城中按例也不过一年拨下来几个钱,年初上折请银,五六月里能送得到就要偷笑了。”
“况且光靠着朝廷拨银、衙门积年按律留存的赋税,哪里够用,朝廷便听任下头自筹,先前点茶卖酒、发书砸砚,只要能赚钱,这公使库什么买卖都做,不过咱们这一位彭莽彭知县不太懂得经营,做来做去,旁的都起不来,也只好年年印书来发卖了。”
沈念禾顿时了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只好吃治下百姓。
不过点茶卖酒要拨个铺子出来,还要雇人做伙计,若是生意不好又要亏本。
可衙门刊书就不一样了,县衙公使库印上一二千部,足够一年吃用的。挑那下头书院、县学、乡学,按人头各自发派认买,去掉本钱,少说能剩个纯利二三百文一部,随随便便就是四五百贯钱,要卖多少茶水酒食才能来得?
乡学、县学学官,巴结县官都来不及,反正又不是自己掏荷包。
至于下头学生,虽说穷文富武,可当真穷到极处了,哪里能读得起书?咬咬牙,攒一攒,一年一二部书买回去堆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是肯定要骂将几句,不过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难道还能闹出事情来?
只是这书铺就不一样了,上头压下来书册数目,不但要放在显眼处,叫官差们晓得自己已经竭力促卖,若是将来卖得不好,还要自己捏着鼻子认买了堆在库房里生灰。
她一时忍不住道:“既是衙门印的,即便不能细心校正文字,买个好些的印版也不行么?毕竟是县官政绩,做得如此难看,也太眼浅了吧?”
一面说着,她忍不住就盘算起来,道:“若是交由我来做,选个好校本,请一位大儒来做序,挑上好的纸墨,悉心装帧好了,拿出去一二十本送与知名文士,叫他们写诗作文赞颂一番,只要运作得宜,哪里要强令下头人来买,怕是要被抢破头呢!”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却又越说越觉得可惜,道:“这样的好事,又能得钱,又能在文人中得名,还能在考功簿中记上一笔,竟是白白放过,咱们这位彭知县,难道是不喜欢升官么?”
校正经义诗文,少说须要伏案治学一二十年的功底,公使库中多是小官小吏,自然没这本事。
可小官小吏做不到,知县做得到啊!
能当到知一县的亲民官,怎么也得是苦读多年的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此时宦海浮沉已久,做学问比不上从前,可是对十三经这样基本的经义,又哪里可能忘记。
纵使不记得内容,当年学的是哪一个书坊刻本,哪一位大儒的校注,总能想起来一二吧?
她这一阵子看那裴继安书架上的书,其中一本《守课令》说的就是本朝考功之法,县官要三年一考,其中极要紧的一项考核便是“兴学校教化”。
印书刊文,自然是算作县官为辖内百姓教化所为,将来能入考功的,做得好了,能在考功纸上写个上百言呢!关乎升迁官途的事情,怎么能这样不上心!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简直可惜得心都要滴血了。
彭知县,您到底会不会做官,若是不会,放着让我上啊!
第13章 杜工部集
郑氏见她几乎要摩拳擦掌,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的同你裴三哥一样,一颗心都钻到官眼里去了!当日真该投个男胎才好!”
提起侄儿,她渐渐收敛笑意,有些叹惋地道:“继安原也是这样说,衙门里本来已经打算放手给他去管公使库印书……偏生遇到……”
沈念禾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遇到什么?”
仿佛林间饿着肚子的松鼠闻见松果香气一般,钻个头过来,十分积极。
她虽然脸上还是瘦,到底养了近月,那肉也略微有了一丁点,比起从前已是好看了不少,更兼此时又机灵又乖巧的样子,叫郑氏半点遭不住。
郑氏左右扫了一圈,特把沈念禾的胳膊挽住,与她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道:“县衙里头有个谢押司,原在你裴六伯手下当差,做事情很懂规矩,当日你三哥能入衙去那户曹司,他也帮着出了不少力,偏生有个独子谢图,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那时同他爹大闹了一通,说自己人胳膊肘朝外拐,父子二个几乎反目……”
“彭知县此人虽说能力寻常,为人却很温善,听闻此事,又因那小谢在他面前立下誓言自荐,还夸海口说必定能做得好,毕竟给谢押司面子,便将刊印之事予他儿子做了。”
说到此处,她指着面前一堆子无人问津的书道:“做出来的东西就长这模样了。”
管公使库印书事宜,不但可以采买纸、绳、墨等物,还负责征雇匠人、小工,再到后来发卖、计损,处处都能揩些油水下来,这样一个肥差,怨不得有能耐染指的人会不肯放过。
沈念禾一听便知,这事情哪里是单单一个小吏立个誓言便能做成的,说不得大谢小谢一齐上阵,才把差事落到手中。
她随手取了一本过来,乃是《春秋谷梁传》,那书第一第二页已是裁了边,翻开便见内容,不过低头才看了半边,已是挑出两处错误,简直不堪入目,怨不得那些个熟客无一个肯过来污眼睛。
衙门的事情,也不好多做评价,她把书放得回去,颇有些嫌弃地说那谢图道:“做成这样,定是要被下头骂的,若是瞒得不够干净,怕是上头也要教训。”
郑氏点头附和道:“在此处已是摆了大半年了,也不晓得总共卖出去几本。”
又道:“别理这糟心事,你想要看什么书,婶婶与你一同挑来。”
沈念禾此行自有目的,本是要专寻那有关大楚前朝的正史,前、今两朝太祖皇帝的传记,顺便也瞧一瞧而今文士们都读些什么书,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也不多言,只转去看墙面书架上排的书册,慢慢朝前踱步。
她挽着郑氏的手才走完两面墙,刚要路过一处拐角,忽听得前头一阵喧闹,循声望去,却是两人在吵嚷。
正说话的是个老书生,他身着襕衫,头戴幞头,露出来的鬓发同胡须都已经斑白,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对面人吼道:“你给我放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青年文士,此时手中捧着一部书,皱眉辩解道:“我先挑中的书,怎的就要我放手?”
“什么你先挑中的书!明明是我早看定的,你这般强抢,亏得还是个读书人,究竟要不要脸,讲不讲道理了?!”那老书生怒道。
这话夹枪带棒的,听得那文士也恼了,刺道:“抢别人东西?!这书是印了你的章,还是刻了你的字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我虽年纪轻,也知道老吾老,却有人年纪长,不知道幼吾幼。”
那老书生气得倒仰,骂道:“你……欺人太甚!老夫前次已是同伙计说过,这一部《杜工部集》进得回来,定要给我留住,方才问过前头……才、才来此处取的,怎的不是我的东西了?”
竟是话都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这一处吵得凶,把书铺伙计也引了一个过来,那人连连作揖道:“二位莫急,这是怎的回事?有话好好说,可是少了什么书?小的去库房里再找一部出来便是。”
那青年文士见四处人人都看向自己,一时也有些尴尬,忙把手中书名竖起来给那伙计看,又道:“正是!再取新的来予你就是!”却也不肯放手。
伙计凑过头去一看,原本带着笑的脸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那老书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取一本新的?说得倒轻巧,你去取给我看!这是特地从京城‘戴记书铺’抢回来的善本,由孙咎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全天下拢共也就印了八百部,一部要足钱二十贯,若不是老夫月前探得消息,特地交代过旧友帮忙留住,你在这宣县里头窝着,哪里有福分亲眼得见!”
那青年听得他这样说,面上将信将疑,手里却抱着书不肯放,强自镇定道:“你说是便是了?既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就是没有买主的,我已是看中了,此时便要买,凡事总要按先后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先去摸荷包,摸到之后,却是踌躇了一会,又把手挪到腰间解开一枚玉佩,道:“那伙计,你把这玉佩先做抵,也不要找赎了,只换这部书便是,若是不肯,我写一封书信,你拿去城东楼门巷子苏家取三十贯回来……”
竟是坐地起价,做出一副要争抢的架势了!
听得这一部书要二十贯时,书铺里已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此时一斗米不过六七十文,出去当个长雇,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得一贯钱,一部书卖到这样贵,自然引得穷书生们纷纷议论。
沈念禾听得她后头有人道:“二十贯,怎的不去抢!那人是傻的罢!”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放屁!前日先生讲课,你是不是身在堂上,一颗心又飞到小酒巷那老相好身上去了?这可是《杜工部集》的善本!听闻那戴记书铺不知从哪里收了前朝古书,里头有好几篇早已失传的杜工部佳作,此次由孙咎老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一并刊印出来,总共也只有八百部,早早被人定完,像咱们先生那样没本事的,捧着钱也没处定呢!还那人傻,我看是你傻!”
又有人关切地道:“老彭啊,你悠着点,今年可是要下场考发解试的,你又不是年轻人,一盏茶都要跑三趟登东了,还日日泡在小酒巷,那肾遭不遭得住的?”
第14章 发问
众人在这一处各抒己见,前头老书生却是被那青年学子激得勃然大怒,喝道:“好!好!!你这是要强抢了?”
一面说,一面竟是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抓那书册。
他动作虽然不慢,毕竟年纪大了,总有些迟缓。
那青年学子先还猝不及防,很快就反应过来,将手中书盒紧紧攥住,两人一人扯着书盒的两边对角使力,头、脚相向,口中互相喝骂不止,早无半点斯文可言。
店铺中过来的伙计只有一个,拦之不及,只好抱住那青年学子不放,唯恐他不小心用错了力,把老人打出个好歹来。
闹得这样大,不多时,书铺的掌柜赶忙出得来,先叫手下把人劝开,又扶进后头厢房,自己则是对着其余客人团团作揖道:“扰了诸位雅兴,是小店的不是……”
一场闹剧终于由此消弭。
郑氏一见吵得起来,已是将沈念禾拉到一旁躲着,唯恐她被冲撞了。
好端端的遇得这样的事,又看时辰不早,两人也无心多留,选了一部书,匆匆便到前头结账。
沈念禾趁着付钱的时候,特地问那账房道:“叨扰,却不知道京城戴记书坊才刊印《杜工部集》,贵书铺这还有无存货?”
那账房苦笑着摇头道:“小姑娘是见得方才的事情罢?你已是今日不知多少个来问了,实是没有,当真是因那老先生面子才自京城取回来的,原是想放在店中沾沾气运,一边还竖了牌,说明只看不买,只那木牌不知被谁人打翻了,这才引出不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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