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南脾气是好,为人也足够宽厚,只是太不醒目,另有一桩,不知道是不是在县衙里头待久了,又总是对着文书、宗卷,看起来就有点木木的。
做人可以木,可做事却不能木。
行事里头失了机敏,此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好,将来怎么办?
幸而还来得及改。
自发现之后,郭保吉就时常把儿子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待人接物,还想要激他的进取之心来,又多有考问。
他自己十四岁就上战场,身上全是刀伤剑痕,大仗小仗,数以百千计。
一将成名万骨枯,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再如何收敛,也有杀气同煞气。
即便是自己亲生父亲,可年少时郭保吉外出征战,后来又因母亲亡故,父子两个相处其实并不够亲近,眼下又被时时严问,多数情况下,回答之后,郭安南都明显能看出父亲的不满,难免就更为忐忑。
人越忐忑紧张,表现就越差,如此循环往复,倒叫郭保吉越发失望起来。
郭保吉带着儿子同三两个随从往前走,一面细看荆山脚下的情况,一面想要找个人来问问。
只是目之所及,只有干活的民伕,看不到几个身着公服的人。
郭保吉也不着急,招来今次跟出来的幕僚,细细问了问这荆山脚下堤坝的来历,并从前宣县圩田的情况。
那两个幕僚虽然不擅长水利、屯田之事,可毕竟是文人出身,来投郭保吉前,就颇做过一番功课,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此处的地理、历史一一道来。
郭保吉问得很细致,边问还边看,先还骑马,后来索性翻身下马,走在河边、堤上,徒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慢慢就走到山坳拐角处的一座小院外头,恰好跟从里边出来的张属打了个对照脸。
郭保吉不认识下头这些个小喽啰,可张属跟着裴继安出出进进许多回,却是一下子就把这位监司官给认了出来,连忙上前行礼问好。
他一时把不准郭保吉的来意,只好问道:“不知监司今次可有什么要事?今日彭知县在坐衙,不在此处……”
便是不坐衙,圩田修了这小一个月,彭莽也只被裴继安硬拖着来了一回。
可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叫上峰知道。
郭保吉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问好,也不理会什么知县不知县的,只问道:“裴继安在何处?”
张属听得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要找人把裴继安叫出来。
郭保吉也不等他,抬腿就往院子里走。
到得公房的时候,里头裴继安正同沈念禾一齐在对数,旁边还站着一个女账房,另有一个外头负责总管复核的县学学生。
郭保吉伸手拦住了欲要进去的张属,示意他不要说话,带着儿子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
里头吩咐同回禀的速度都很快,不多时,就一一出得来。
沈念禾当先而行,才踏出门,就见得数人站在边上,另有张属垂手而立,一脸的紧张。
她虽然不认识郭保吉,却是认识跟在后头的郭安南,又兼父子两人相貌肖似,一下子就联系了起来,便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道:“郭大哥。”
郭安南万没想到会见到沈念禾。
他这些日子虽然明面上并无什么动静,其实心中当真是时常惦记,此刻看到人,又是紧张,又是惊喜,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沈念禾笑道:“我学过一点算学,此处正修圩田,缺人缺得厉害,便来凑个热闹。”
她说完这话,就站在一边,看了一眼郭安南,又转去看了一眼郭保吉,问道:“不知这位……”
郭安南这才回过神来,道:“这是江……”
在外头的时候,郭安南一般不会透露自己同郭保吉的身份,是以对对方从来都是称呼官名。
然而这一回才起了个头,就被郭保吉打断道:“我姓郭,唤作郭保吉,今次是来寻裴继安的,你是沈轻云的女儿吧?”
第176章 你敢不敢应
此处正在说话,裴继安听得声响,已是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见得郭保吉在外头站着,也有些吃惊,问道:“郭监司怎的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让了进去。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却并未跟着父亲,而是落后两步先给众人往前走,自己则是留在外头同沈念禾说话。
他小声问道:“多日不见,沈姑娘这一向可好?”
沈念禾笑了笑,道:“多谢郭大哥挂心,我一应都好……”
又问道:“上回送的那些个书够不够用的?如若不够,我那一处还有几部剩的。”
郭安南连连摆手道:“前次在京城时收了那许多便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叫你破费!”
他口中说话,一双眼睛却是忍不住去看沈念禾。
长得是真好看,越来越好看,人也好,气质也好。
只可惜出身不好。
为什么偏偏就差在这上头?
若是长得稍差一丁点,或是气质稍逊一点,可出身略好那么一些,自己也能去同父亲开口。
可就是出身差了这许多,怎么都没法找补,同在京城时见得那些高门女子相比,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叫他连提都不能去提。
郭安南心中一万个可惜,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沈念禾的脸,愈加发酸。
他只想站在一起多说几句话,便在外头不肯进去。
沈念禾却是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只寒暄了两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里头怕是在等郭大哥,快进去吧。”
她话才落音,里头已是传来郭保吉的声音,叫道:“老大呢?”
郭安南一惊,不舍地又看了沈念禾一眼,复才拱一拱手,做个告辞的姿态,匆匆进得门去。
沈念禾只把这当做不足道的插曲,转头回了自己的公房,同两个女账房一起做事去了。
却说郭安南进得门,便被郭保吉招手叫到了身边,问道:“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郭安南怎好说是想同沈念禾说话,只支支吾吾了一回。
幸而郭保吉也不怎的在意,便是在意,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问,便放了过去,只转头又继续与裴继安说起话来。
“……若是按着原来的图绘,此处圩田乃是三县并举?当要占地多少?”
裴继安不徐不疾地回道:“今次修圩田同堤坝,乃是按着从前沈批的图绘行事,只略作了增改,如若全部施行,此圩当有近百里,顺利的话,可地圩田近千顷。”
此处就在公房当中,最不缺的就是图纸跟算式。
裴继安这一头说着,转身就去取了图绘来给郭保吉一一解释,哪一处开堤坝,哪一处蓄水、泄洪,哪一处原来是荒地,修好圩田之后,将会变成沃土上田,另还能在栽种茨菇、蒲苗、桑、麻等物。
按着此等规模来做,如果每亩田收十中一二的租钱,朝中便能得利数十万贯,宣州至少能多得粮十万斛。
这一项一项数字报出来,出得裴继安的嘴巴时是数字,进得郭保吉耳朵时,已经成了年底考功时考功簿上的字迹,一个一个,清清秀秀、工工整整,令他怦然心动。
“如若给你来修,从头到尾,要多久才能建好?”他忍不住问道。
裴继安愣了一下,道:“监司,继安不过是宣县里头的一名吏员……”
郭保吉看了一眼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头一回来这一处,生疏得很,方才虽然走了走,毕竟不太熟悉,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又招呼郭安南道:“老大一起来吧。”
裴继安自然无有不应。
郭保吉只叫了儿子,两个幕僚就知趣得很,并不在跟在后边。
裴继安带着这一父一子先去了河边,看了民伕如何凿渠筑坝,又说明进度、做法云云。
郭保吉指了指远处正在堤坝边上栽种芦苇的民伕,问道:“我听得人说,常有人植树来护山护田,防沙防水,只他们为何要种芦苇?”
裴继安看了一眼,带着这一对父子往前走了一段,指着地下的一条用石灰撒的线,道:“监司请看,宣县常有河水泛滥,此处为百年中洪涝最大时水涌所在之处。”
郭保吉道:“所以堤坝要建在此处?”
裴继安摇头道:“为防万一,堤坝后退了一射有余,以防水浪冲袭……”
他口中说着,又领着郭保吉继续往后走,果然走了一段,就见得地面上另用石灰撒了一条线。
“监司没有说错,此处种树,正是为了防水,今次在下选的树苗俱是柳树,柳树根傍水生,不似旁的树种惧怕水淹,种在此处,粗根生得快且长,能把地下的土抓牢,可柳树毕竟是树,并非水中长大,被淹久了,难免要霉烂,可芦苇却不然,此物从来生长于水中,水再涨,只要不没过太久,便不至于死绝。”
“此处原本也有堤坝,可已是不堪再用,家父研究多年,发觉毁损原因多是因为水淹太久,把根基蚀了,如果有柳树、芦苇两物栽种于此,根抓地土,又能吸水,只要不松动堤坝根基,便能叫圩田、堤坝长久共存。”
“以堤护圩田,以圩田成堤,以柳树、芦苇与圩田、堤坝共生,当能长远。”
他说了此处柳树、芦苇,又沿途走了许久,每每遇得一处地方,就同郭保吉细细解释,简直如数家珍,显然在其中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而裴继安一路走,路边还有不少民伕同他打招呼,那些个民伕口气熟稔,语气里亲近之余,又带着几分尊敬。
而裴继安更是一一回应他们,还要问进度,见得人,连想都不用想,张口就能叫出对方名字来。
郭保吉忍不住又问道:“你时常来,是以才能个个人都认得?”
裴继安笑道:“监司说笑了,此处有民伕三千余人,在下便是再如何过目不忘,也不可能这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便把所有人的名字同脸都对上号,不过记得当中几个人罢了。”
可嘴上这般说,一路走来,他少说也同几十个人搭过话,个个都叫对了名字。
裴继安见得郭保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只好解释道:“我爹多年前就常来此地探访查问,我自小就在宣县长大,又兼在衙门做了两年事,收缴赋税、核查人丁,都有参与,自然对人熟悉得很。”
郭保吉并不言语,等走到一处空旷之处,复才道:“裴继安,如若叫你把三县圩田一并修了,你敢不敢应?”
第177章 委屈
听见郭保吉旧事重提,裴继安不由得一怔。
他再一次提醒道:“监司,在下不过宣县当中的一员小吏……”
郭保吉道:“我前次在京城所说,依旧奏效,你考虑得如何了?”
又道:“你若是留在宣县,便只能修一县圩田,若是想修一州圩田,彭莽说话做不得数,杨其诞不会多费这个力气,只我会为你作保。”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虽不中听,却颇有道理。
然则这一处裴继安还没说话,边上的郭安南已是有些着急起来。
他上前半步,努力冲着父亲使眼色。
郭保吉也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并没有理会,而是往边上走了两步,仿佛在眺看远山近水,片刻之后,才回过头来,道:“裴继安,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同你说那些个无用的话,你爹当年想修圩田,碍于朝中阻拦不断,未能得行,我看你而今行事,很愿意做个助力,你自己回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他说完这话,果然也不再催问此事,转而问道:“听闻小谢被你安排去管修造堤坝,怎的来了这许久,却是不曾见得他人?”
裴继安解释道:“今日彭知县要去给杨知州回话,我叫他跟着去了。”
彭莽再怎么不管事,杨其诞要问话的时候,头一个还是会找他。
这种出头的场合,只要当真有能耐,很容易显出来,乃是难得的好差事。
郭保吉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何会不知道,一时之间,看向裴继安的眼神都更多了几分赏识。
这样一个晚生后辈,对谢处耘时是有情有义,对沈轻云时是知恩图报。
虽说只要有才干,便是为人有些瑕疵,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可如果能遇得人品没问题又能干的,提用起来,自然更为心甘情愿些。
谢处耘不在,郭保吉便也不再找理由多留,没多久就带着从人走了。
***
父子两个清晨出门,直到晚间才回到郭府。
郭保吉年纪大了,转官之后,虽然并未将骑射之术放下,到底不同从前在军营时,眼下奔波一日,本是打算将那裴继安收归手下,却是未尽其功,难免心生倦意。
他见长子坐在边上,迟迟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有些提不起劲来,便挥了挥手,道:“你先去休息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本来憋了一路的腹稿又被按了下去,只得郁郁走了。
他回得后院,先去看弟弟。
郭向北一见到长兄,就诉苦不喋。
因为前次螺蛳观的事情,郭保吉开始认真管起次子来,不但狠打了一顿,还特地安排了两个门客去盯着。
郭向北又要背书,又要习武,简直比狗还累,此次见得郭安南,先骂谢处耘下三滥,再骂父亲派来监督自己的门客眼瘸,最后又骂廖氏吹枕头风,说到动情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哭道:“大哥,我受不住了,没一天能睡个饱的,全身都痛!”
白日要练武,晚上要背书,偏还背不下来,如此一个月,循环往复,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郭向北哭得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郭安南早已经听说弟弟最近在家很是受了委屈,本也是来安慰他的,然而听得这样一通抱怨,还是又累又疲。
他是长子,郭保吉忙于朝事,母亲又早亡,自小就是他带着弟弟妹妹两个,可毕竟资质、能力有限,常常会生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尤其此时他去得清池县中做户曹官,本以为能脱颖而出,做出一番事情来,叫父亲刮目相看,却不想已是过了小半年,整日案牍劳形,也没得什么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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