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看他一碗饭吃了半天,佐饭的菜全都冷了,便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从前我娘用来管库的,等谢二哥这一处吃完了我再同你说。”
谢处耘本来将信将疑,可听得是冯芸用的,也生出几分期待来,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了,匆匆把碗一洗,急忙回来端坐正了,问道:“什么法子?”
第180章 三脚猫把戏
沈念禾便道:“荆山下头数千人在赶工,光是堤坝就切成了十几块来做,另又有挖地的,各处领各处的东西,砖瓦、砂石、绳布各自不同,库房里拢共才那三五人,少的时候对接七八十人,多的时候对接百余人,又要接受外头送来的东西,又要往下头发派东西,自然不好施展。”
谢处耘听得连连点头,道:“正是,常常这一处外头人正送砖石过来,等着你点数,那一处就七八伙人凑热闹似的过来要跟你领料!”
他本来已是混到小头目,管着几十个人挖啊挖的,虽然辛苦,却也觉得有些威风八面。
转到库房之后,手下三五丁,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自己去数来了几块砖,生怕数字对不上,当真是闻者涕泪,见者伤心,从没这么惨过。
沈念禾听得直笑,随手取了纸笔过来,放在桌上。
荆山下不仅建了小衙署,也临时搭了个大库房,那库房沈念禾也去看过,此时回忆了片刻,把那样子大概画了出来。
“我上回去的时候,库房里头的东西摆放起来杂乱无章,往往哪一处空就先往哪一处填,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提起这一点,谢处耘就一肚子的气,道:“交给我的时候已是乱七八糟的,好几回找东西都找不到,要什么什么就被压在最里头,我刚接手时本想好好整一整,只是人手不够,实在又忙不过来,后头就越堆越多,更是不好理了……”
他虽然进了衙门,做事情还是很有些江湖习气,习惯下头人的事情下头人自己解决,也知道上一手并不是有意坑自己,乃是当真不知道怎么做,是以虽然气急了,还是强忍着没有去找裴继安告状。
沈念禾就道:“谢二哥不妨同三哥问一问,他把着进度,知道什么东西先建,什么东西后建,等理出个一二三四来,再找个空闲,寻些人把库房略整一回。”
她拿笔在纸上圈圈点点。
“库房放东西是有讲究,衙门的库房我不晓得,可内宅的库房却有一个说法——重的放在外头,轻的放在里头。”
她在纸上纵纵横横画了几道,把库房分成了十块地方,圈出最靠近大门处,道:“譬如砖瓦、木料,最好放在最近门处,一来方便运进,二来方便运出——这几样东西重得很,如果放在库房里头,领料的人来来去去的,又挡了路,又耗了时,还要多花许多力气。”
“所有材料都分门别类,常用的放在上头,最后用的累在下边,这话听起来浅显得很,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却是很难,往往进仓时想要省一分半分的力气,哪里空出来就塞哪里了,当时方便,将来反倒要多费不少功夫去翻来找去,倒不如先把仓库分了区域,划好类别,叫下头管库的背得熟了。”
“便是不背熟,也可以画出样子来,贴在墙上,要他们今后照着来做,做得几日,不用背也知道了。”
沈念禾嘴上说着是内宅的管库法子,其实讲的全是从前家中做买卖时库房里的机窍。
外头人都以为衙门里的库房肯定干净整洁得很,可她跟着去看过州衙库房的样子,甚至见过天子内库的模样,说句难听的,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衙门里头库房乱不乱,其实很看运气,负责管库的心中清楚,整理出来的东西就有模有样,而宫中的库房却不要紧——左右那一处旁的都缺,就是不缺人,再怎么乱,只要能翻出来就不打紧。
可对于商户人家来说,库房就意味着钱,如果是租的,往往按大小、时间来收取费用,如果自建,能腾出一点地方,就能放更多的东西,说不得还能腾租出去,自然最为看重。
说完库房里头东西摆放,她又道:“另有领东西的时候,也不能随着下头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来领,当要规定好时限,或按时辰划分,或按场地划分,什么时辰哪里的人能来领东西,这样各处交错开来,就不至于凑在一起,倒叫你们手忙脚乱……”
再说好几个要紧事项。
谢处耘从头听到尾,只觉得讲得甚好,道理也很清楚,却又难免生出几分狐疑来。
“听着倒是不难,可当真管用吗?”他扯过沈念禾画的那一张纸看来看去。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得很。”沈念禾笑道,“不说旁的,谢二哥,婶娘叫你回来时不要把外衫随手扔在椅子背上,光是这几日我就听她念了七八回,你不也做不到?”
谢处耘下意识地一回头,果然见得自己靠着的椅子上搭了件外衫,正是自己回来时嫌热随手脱了扔着的,如果没被提醒,一会回房时早忘了个干净,哪里想得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难免有些讪讪,嘟哝道:“这哪能一样!”
沈念禾抿嘴笑,道:“就同我一般,回回都想看完书就把桌子整好,可回回看完都觉得累得很,心中已是想了一两个月,做却是一天都没有做到。”
“人有惰性,是人都想偷懒耍滑,像这般带走衣衫、收拾桌子,都是随手可行的小事,我同谢二哥尚且要躲懒,那些个管库的人难道不想躲懒?”
她问道:“谢二哥,若是你,前头排着十来个人催你,后头又有外头来的人要入库,个个都急,你是不是看着哪一处空,就叫人往那一处放了?说不得心中还想,等忙完这一阵再重新腾一腾就好——殊不知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按着做,后头就别想能再按着做了。”
谢处耘手中抓着那纸,撇了撇嘴道:“去去!说得倒像你自己管过似的,从外头学了些三脚猫的把戏,来我面前当师父还当上瘾了!”
他嘴上不肯服软,可等到裴继安回来,却老老实实按着沈念禾的说法去问了进度同将来安排,因知道自己条理上头差了不只一筹,还特地要了两个人来帮手,次日回得库房里,果然把昨日听来的话囫囵依样画葫芦,一一交代下去,又叫人画了图样,吩咐下头的人都要背熟。
第181章 缺钱
谢处耘先还只是半信,谁知照法施行之后,先是将库房里的东西重新排布,分门别类,“重在外,轻在内”,只此一处转变,来取用材料的人还是原来那些,可原本拥挤不已的库房里却肉眼可见地宽松了不少。
而等到把要求按时辰、日期领料的通知发下去之后,虽然起初下头颇有些抱怨之声,甚至还有几个衙门里调来管事的吏员接连跑去同裴继安告状,可几天过后,人人都习惯了,管库们也都将时辰、排布了熟于心,竟是渐渐变成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
谢处耘十天前还要顶着满头的灰土,帮着管库们一同派东西、点数目,十天之后,竟是整个人都空了,倒还有功夫拿着账册,像模像样地核对起其中差误来。
除此之外,他还能腾出手去盯着自己原本那群手下挖土。
共事的众人连声吹捧,这个说一句“还是小谢聪明,旁人管库都乱糟糟的,你一来,三下五除二,样样就理顺了”,那个夸一句,“谢小哥这是青出于蓝,比起当日裴官人初来时也不遑多让!”。
外头人一通乱夸就罢了,他库房里那几个手下,起初焦头烂额,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这圩田修到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苦多长时间,个个头发掉得都能凑一凑拿来编篮子,此时换了一个上峰,听得对方年龄,开始还以为是来混资历的,谁知道居然当真有几把刷子,短短几日,就把流程全数理顺了。
流程一顺,样样按着顺序来,规规整整,有条有理的,一来不必再同从前一般给几十个人围着讨东西,自己忙得头掉不说,背地里还要被问候八辈祖宗。
管库们喜出望外,再见这一位新上峰时,就转而变为心悦诚服起来,还要发自肺腑地夸了又夸。
且不论其中褒奖是不是有十二分的添油加醋,却叫谢处耘自觉威风极了。
他一向喜欢被旁人围着转,特别那转不是为了他的脸,而是为了他的能耐时,当真身上的毛都要得意得抖起来,做起事就更劲头十足了。
谢处耘在外头威风八面,却不妨碍他心里清楚这一回长脸是靠了谁,虽是碍于脸面,不好前次才贬低一句“三脚猫”,转眼就去道谢,可再见得沈念禾时,自然而然就心虚得自己往下矮了三分。
得了别人的便宜,自然要给些感谢。
谢处耘自认不是小气的,就一心打算要回礼。
花花草草的最多也只能送三次两次,否则显得重复之外,还怪没意思,只好另辟他径。
他本来还想学一学家里那一位三哥,可手脚笨得很,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叫他指指点点,倒是挺擅长,叫他自己动手,实在难于上青天。
若说出去买铺子里的,可一来实在库房同外头堤坝上头也忙,抽不出什么时间,二来他又有个极挑剔的嘴巴,见得这一家,觉得味道差一点,看得那一家,又认为粗糙极了,莫说比不上三哥做的,便是婶娘的手艺也要高超许多,顿时在这里卡住了。
虽然是桩小事,可谢处耘却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好几回晚上睡到一半,冷不丁忽然醒过来,又想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他前次送过胭脂、口脂,当时沈念禾倒是高高兴兴收下了,事后却不怎么用,前一阵子本还想挖桃树回来,只是回头一想,好似那沈妹妹认真推拒过,不像是说客气话,仿佛是当真不喜欢,便搁置下来。
眼下想送个回礼,送得他纠结不已,偏他从前有抓不定主意的事情全是去找三哥,而今三哥那样忙,自己进得衙门小半年,学了许多东西,还能给对方帮手,旁人还夸他比之也“不遑多让”,怎好为着这点小事,再去麻烦?
再一说,谢处耘虽然脑子里头好几根筋都没连上,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便是这事情不好去找裴三哥,最好自己来。
正没头绪,偏有这一日去查完库,听得有个小吏与人说笑,道:“若论有福,老秦才叫福气!当年嫂子人称‘扇面西施’,我隔着三条街都有听说过,她在铺子里看坐的时候,左近的人都爱凑去逛,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好的,最后居然便宜了老秦!”
边上就有人回道:“你们只知道羡慕老秦,却一个也不晓得他当日求得多辛苦,听闻还没开店就去铺子外头守着,又帮上门闩,又给挪桌椅,后头乃至搬搬抬抬、裱裱刷刷的,都要去搭把手,已是把自己当做那铺子里头不要钱的伙计,私下里更不知道送过多少东西——我那浑家没少同我抱怨,说当年那‘扇面西施’头上钗鬟、腕间镯子,乃至一饭一水,全有老秦包了,连个香囊都要送,这般殷勤,不嫁他嫁谁?”
再有后头言语,谢处耘就没继续听。
他耳朵里头只入得“钗鬟”二字。
虽不是同那姓秦的一般乱献殷勤,可这送簪子倒挺合用的。
那沈妹妹平日里也时常戴钗,送得出去,总不至于向从前的胭脂水粉一般被搁置在边上。
谢处耘得了主意,一回家就去翻裴继安给他放体己钱的匣子。
出乎意料的时,那匣子里虽然有三瓜两子,可全是不成串的铜钱并散碎银子,即便全加起来也拿不出手——莫说够不着有来历的,便是想买好一点的玉钗、金钗,都杯水车薪。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把那钱重新又数了数,果然没错,连忙出去寻郑氏。
郑氏好笑道:“我哪里去动了你的匣子?你那匣子从来只你三哥往里头放钱,你自己冲里头拿钱,我才懒得去看!”
裴继安只放不拿,郑氏没有动,家里就只剩下一个人。
谢处耘急忙转头去寻沈念禾。
沈念禾也说不知道,还小声问道:“谢二哥是不是不凑手?三哥上回给了我公使库的分润,若是急用,从我这里拿也使得……”
她一面说,一面当真要去取钱的样子。
谢处耘吓出满头冷汗。
第182章 疑心
他摸来摸去地找钱,乃是为了给沈念禾回礼。
可若是从这沈妹妹手里拿钱,最后买东西送回她手上,还像个什么样啊!?
谢处耘连忙摇头拦道:“不用了,我只觉得奇怪,以为不当只剩这点钱,这才来四处问问而已!”
后头郑氏慢了一步,却也跟了进来,奇道:“你那钱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人哄着买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了上回谢处耘买的“百年何首乌”。
谢处耘摇头道:“我倒是想买,可眼下这么忙,哪里有那个功夫!”
沈念禾在一旁听着,却是忍不住笑道:“我虽不曾见得那钱怎么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却能猜一猜是花到哪里去了——谢二哥,你算算这一个月,自己带着人去了几次得鹤楼?”
谢处耘花钱大手大脚的,一向没有数,又爱呼朋唤友,又爱与人同乐。
他管着下头人挖土,见得那些个役夫日日苦哈哈的,实在可怜,还忍不住偷偷给他们加菜,接手库房之后,见得管库累得头发都快掉没了,就从得鹤楼买酒买菜回来,甚至担心那张属欺负沈念禾这个姑娘家,还给塞过好肉,闹得对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好去同裴继安坦白,生怕被人误解“收受贿赂”。
至于宣县当中曾经认得的狐朋狗友,更是给他这里插一个,那里安一个。
修堤、修圩田这样累,光靠衙门里给的那一丁点,连饭都不够吃,他又把人拢在一处吃席。
谢处耘一张嘴挑得很,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更兼裴继安见得他上回买那何首乌,便不像从前一般随时往匣子里添钱,而是按着时间给,这样一个月下来,里头自然变得空荡荡的。
听得沈念禾一番分析,谢处耘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他花的时候并不认为用得多,此时回头一一细想,这才惊觉自己只出不进,好似同给三哥养起来的一般。
换做是从前的谢处耘,多半要觉得理所当然——三哥的钱不给他同婶娘花,还能给谁去用?
可眼下进了衙门,去了麻沙,管了库房,监了堤坝,倒是慢慢有了羞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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