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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作者:须弥普普
  另一个也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两个跟马车的不打紧,姑娘骑马却不太安全——这一向雨水也多,路上湿哒哒,我连着见得好几回有人跑得打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大白日尚且如此,天一黑,更容易踩错,还是早些走罢!”
  还转头提点裴继安道:“裴官人的靴子底高,遇得有水滩的地方,不妨下马帮姑娘牵一牵缰绳,行得慢些,总能叫人放心些。”
  这两人话里话外,全是为了行路安全着想,听起来正常得很,连表情也十分郑重其事,可不知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等到她收拾好东西,跟着裴继安同沿途众人一路打了招呼,走得出门,却不想外头柳树的绿丝正随风摇摇曳曳,小院中远风拂面,天空细雨绵绵,沾衣湿巾,山腰处雾气氤氲。
  ——竟是下雨了。
  裴继安也有些意外,伸手出去试了试,觉出雨势不大,又看一回天色,不像是要有暴雨的模样,便道:“春时阴雨,一时半会可能停不下来,还是别等了。”
  沈念禾便道:“不必等,拿东西挡一挡便是——三哥厢房里好似有备用的蓑衣,我去拿吧。”
  她正要转身,却被裴继安拦道:“我去拿,你到里头捡个地方坐着,给你翻来翻去,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沈念禾不得不承认论起整理收纳来,一百个自己拍马也及不上这一位裴三哥,况且她当真不知道蓑衣放在哪一处,只得老老实实应了,也不进门,只立在当地,道:“我在此处吹一吹风吧。”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不做他言,径直往里头走。
  然则这一回才走得近了,还未来得去开门,便听得对面房中隐隐传来人声。
  是方才那两个女账房在屋子里闲聊。
  想是以为沈念禾已经走了,她二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连声音都懒得压低。
  裴继安耳聪目明,不但听得清清楚楚,还能把哪一句是那姓李的账房说的,哪一句是那姓赵的账房说的都辨认出来。
  “外头好似下雨了,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要走多久,怕是天黑了也到不得家吧?”那李账房道。
  赵账房就回她道:“你操什么闲心,雨又不大,那裴官人多半恨不得走得慢些,有他在,天黑不黑的有什么打紧?况且回到家里头,先有一个婶娘,再有一个外头认得兄弟,话也不好说,心也不好表,哪里有眼下在外头便宜?眼下两人单独一路行,什么话不好说?若是能听得懂你我的,遇得有水的地界,还能下马牵了缰绳,岂不比各自骑马离得近?届时一个牵,一个走,离得又近,挨得又亲,稍微不留意,不小心就碰着手了,但凡不小心给雨淋湿了,还能叫沈姑娘心疼一回……”
  “你说话就说话,怎的笑成这样猥琐,涎皮赖脸的——叫你家那口子给你挨手牵马去,旁人吃糖,你笑个屁!”
  “呸!又不是没挨过!早三十年前他倒是殷勤得很,莫说牵马,夜晚背着旁人还闹着要背我——只而今腿软腰差的,就是肯答应,老娘也不敢给他瞎折腾,出了什么岔子,还不是要我来伺候!”
  又叹道:“还是这些个小年轻好——你看这两个。”
  李账房道:“好是好,不过只怕路还长着呢,你瞧那沈姑娘的模样,前次还急着同咱们解释,总说些挨不着边的傻话——却不晓得咱们都是过来人,谁看不出来啊!”
  赵账房则是道:“我看沈姑娘是真不晓得。”
  “她是还没开窍,只裴官人那一处,有时候乍一看,倒像是开窍了,有时候再看,好似又不像!圩田堤坝都修好了,这两个怎么就没个结果,将来回府了,又不好来问,哎呀,急也叫人急死了!”
  “才夸你是过来人,又犯蠢了不是,方才人来时你见没见得?同咱们说不上两句话,就要转头去看一眼,旁的能骗人,眼神还能骗人不成?啧啧,同看什么似的。”
  “啊呀,光顾着说话,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赶紧的!一会马车都要走了!”
  听得里头人各色揣度,裴继安先还觉得匪夷所思,复又觉得好笑,只是事涉沈念禾清誉,毕竟不好直言反驳,还不好叫她们知道自己听到了,转头见得边上一处厢房大开着门窗,下意识闪身进得去,还把门也掩了。
 
 
第190章 关窗
  裴继安站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听得赵、李两个账房磨磨蹭蹭的,锁个门都要锁半天,转头又见外头虽然只是些细雨,风却挺大,恰巧这屋子里好几张桌子都摆放在窗边,桌案上的文书都还摊开着,眼见就要给透窗而入的雨水打湿了。
  他索性走得近了,待要伸手去关窗户,却不想才把手伸出去,余光一瞥,却见此处窗户朝向外头院子,不远不近的地方正正对着大门,而那大门处站着一人,素衣素裙,半侧着身子,却是沈念禾。
  她好似等得有些无聊,就把手探出去接雨水,先接右手,又接左手,一面玩水,脸上还一面笑,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可仔细去看,那眉眼间又隐隐含着几丝愁思。
  裴继安远远看着她玩雨玩水,忍不住就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心中愉悦得很,只笑过之后,见得她那眉宇间的神色,又不由得为之一叹,心中暗暗有些难受。
  ——是想母亲,还是想父亲?
  怎的过了这么久,那沈轻云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然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之间,裴继安竟是有些踌躇起来,拿不准自己是想叫那消息传出来,还是不想叫那消息传出来。
  若是叫念禾知道了父亲下场,必定难受得很,可若是不叫她知道,又日日想着,担忧得厉害。
  不过再一想,还不如消息早点落定,叫她安心住得下来,那生脓的伤口早一日戳破了,上了药,才能早一日好转。
  届时自己好生劝一劝,最好要圩田修好才知道,这样他也能叫他腾出更多时间来,不然连在边上陪着都做不到。
  裴继安就站在此处看着沈念禾发怔,脑子里想了一百零八种如何劝慰的话术,正话怎的说,反话怎么说,侧面劝怎么劝,直接劝怎么劝。
  他又在心中暗暗把对方爱吃的东西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头一日吃什么,第二日吃什么,连着把十天里的吃食都安排好了,又还另补了几样难做的新菜——这一位最挑食,平常遇得不喜欢的都不爱下箸,难受的时候,估计更吃不下了。
  吃的想到一半,又想玩的。
  他木工倒还不错,可以做点九连环什么的,只是怕是做出来了她也没心情去看,倒不如带出去散散心。
  如若是夏日,那清池县中好似有好大荷花湖,同去瞧一瞧,另有夏日冷泉——只是她有些体虚,好容易才恢复了些,还是不要去激那一股寒气。
  裴继安想了这样,又想那样,想到后头,心中已是有了些底气,觉得多上点心,未必劝不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再看那沈念禾抬头看天,探脚踩水的样子,面上也跟着重新带出笑来。
  他回过神,才要把窗关了,低头却瞥见窗台上也不知被谁摆了一把抚州铜镜,足有两个巴掌大,光面朝上,磨得十分光亮,柄处正正挡着关窗户,刚要拿开,只见得那镜面里映出一张脸来。
  那张脸明明是他自己,可看着竟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熟悉在五官,陌生却陌生在表情。
  那脸上嘴角含笑,眼神温存,是他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见过,却在父亲身上见过的表情。
  裴继安的心开始一下一下重重地跳,脚下就像是被人钉了钉子似的,立在原地,连动都不知道怎么动,一手还挨着那铜镜,另一只手拉着窗,也不知道当要怎么动作,甚至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木了。
  他一颗心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紧张之余,又是难受,难受之外,又带一点酸涩,其中还夹着一点莫名的甜,可还没待尝出多少甜味来,苦味又往舌尖上翻涌。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脑子里是个什么想法。
  好似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一般。
  他站在原地半晌,恰巧遇得这屋子里的人从外头回来,那两个把门一推,抬头就见裴继安站在里头,俱是唬了一跳,一个机灵些,连忙解释道:“裴官人可是找我有事?我方才是解手去了……”
  另一个又问道:“裴官人有无什么分派?”
  裴继安摇了摇头,被人这般一打岔,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镇定,转头一看,没听得外头动静,猜那李、赵两个账房早走了,这才记起来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于是从容把窗关了,道:“无事,我看风雨甚大,怕把桌上的宗卷打湿,顺手进来关窗罢了——时辰不早,你们也早些回吧。”
  他一面说,一面往自己公厅走,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等走到边上,推门就要进去,可不知为何,那门却悍然不动。
  裴继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忘了开锁。
  他伸手去袖子里寻钥匙,找了好一会,袖袋里还是空荡荡的,正想着是不是半路落到哪一处了,一抬手,忽然发觉左掌心里捏着一柄东西,已是被捂得发热。
  这钥匙什么时候掏出来的?
  他把钥匙对着锁开了许久,开来开去,都塞不进去,好容易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走错了一间厢房——自己的公厅还要往里头走。
  连锁也认错了。
  等到终于找对了门,开了锁,又在里头寻了蓑衣出来,他才渐渐恢复了往日行状,顺利把门锁好,提着蓑衣就往外走。
  沈念禾在门口等了老半天,终于把他盼了出来,倒也没想太多,只有些心虚,问道:“有件蓑衣上回好似是我乱放的,是不是塞在哪一处不好找的地方,倒叫三哥寻了半日……”
  同往常一般,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十分乖觉地抢着提前认错。
  同样的话,裴继安从前只觉得这沈妹妹懂事又听话,可此时再来看了,却是有些发酸,越看越觉得这做法见外极了,叫人心里有些憋闷,好似一口气怎么都喘不顺。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应当,便硬压了回去,强作淡定道:“蓑衣好找得很,只是我顺手关了几间房的窗户,这才到得现在。”
  一面说,一面却是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
 
 
第191章 木簪
  沈念禾的眼睛生得很好,又大又圆,瞳孔漆黑如墨,里头还映着光。
  即便刚来的时候还蓬头垢面,干枯憔悴,也无损她眼中的清亮,此时衬着白生生的脸,眸光如水,旁人看来也许只觉得十分漂亮,可在裴继安眼中,却好似深潭旋涡一般,简直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原来怎么没觉得这么好看?
  他身上一时发冷,一时发热,整个人好似被劈成了两半。
  左边那一半的脑子还能动,仿佛在问他: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右边那一半的脑子已经整个瘫了,什么都不会想,连转都转不动。
  他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低头去看。
  沈念禾自觉地把蓑衣接过来往自己身上套,等到穿好了,转头见裴继安仍是站在原地,雨都已经打到他肩上了仍旧毫无反应,便叫了一声“三哥”,又从袖子里取了帕子出来递给他,问道:“是不是坝上有什么要紧事情?回去再想吧,衣服都湿了。”
  裴继安下意识接了过来。
  那帕子入手时尚带着温度,他攥着含糊应了一声,也不说去擦肩膀上的雨水,也不还回去,只胡乱把蓑衣往身上一搭,当先往前头走了。
  沈念禾跟在后头,等他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两人各自骑了坐骑便往家里赶。
  此时已然入暮,荆山到宣县的官道路远,又因近期自县中运送许多物料过来,道路已是被压得一坑一坑一洼的,果然行到一半,就遇得连着好长一段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见得水坑,裴继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头天听说有人半路在此处摔跤的事情,正要停下来把沈念禾叫停,给她牵马过去,然则才拉了缰绳,却是忽然又记起方才那两个女账房的私语,顿时面色一红,一时之间,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他本来只是担心沈念禾安全,可有了赵、李两个账房的话,倒似好像显得自己这是为了什么“挨手”、“说悄悄话”一般。
  可若要说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不惧旁人这般妄加揣测——从前他倒是能坦坦荡荡,今日见得那一面镜子,却是再说不出口,更还平添一两分心虚来。
  沈念禾却没有想这许多,她骑术好,纵马几下就跃了过去,比裴继安还要快了四五个马身,不多时就在前头跑得远了,连头也不回一个。
  裴继安见她无知无觉之间,就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的,又是自嘲,又是好笑,当中还夹着几分酸意,连忙放马跟了上去,唯恐这一位跑得兴起,不小心伤了哪一处。
  ***
  两人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全黑,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不提。
  沈念禾那一处暂不去说,裴继安轻轻推门进得屋子里,却是见那谢处耘难得地已是坐在桌边,只是并非看书看图,也不是摆弄什么弓箭玩具,而是不知怎么翻了自己的锉刀、铁架子出来,正磨来磨去的,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走得近了,低头一看,桌案上全是细细碎碎的木屑同小木片,那谢处耘手里认认真真地磨着手里小木条似的东西,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入神得很,此时听得动静,竟是猛地把手中东西一缩,搂回了怀里,一脸的紧张。
  见得这般反应,裴继安也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看到是自家三哥,谢处耘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怀里的东西重新掏了出来,还要抱怨道:“三哥进门怎的没声没息的,吓我一跳!”
  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门关了,复才放心地回道:“这一向我得那沈念禾提点了不少,本想送点东西做谢礼,只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应当送点什么合适,正巧不是就要四月,听婶娘说是她生辰,咱们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办不来什么‘生辰会’,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送个根簪子!”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把手中那簪子举出来,问道:“三哥,我想雕朵花在上头,怎的雕了半天,也雕不成样子?”
  那簪子乃是桃木所制,不知他花多少时间在上头,虽然看上去仍旧十分粗糙,可头头脚脚处已是磨出了点形状,入手也十分光滑,只是那簪子头部圆圆的一圈,要不是听得解释,裴继安当真猜不出来这原来是打算雕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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