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不没学过木工,得先用炭笔在上头画个样子出来,再照着往下刻就是。”
裴继安手把手带着他做了个头,才退到边上。
他默默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好似只是在盯着那谢处耘十分投入地对着一小根桃木使劲,其实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一时惊觉原来马上就要四月,沈妹妹过生辰,到底要送点什么才合适——原本已是同两个跑商的商量好了,叫他们看到上好的头面,就给自己带一副两副回来,可这到底是从前的想法,此时见得谢处耘亲手做簪子,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他莫名的就有些别扭起来。
谢处耘给的都是亲手做的簪子,自己送一副外头买来的头面,是不是有些敷衍?
他又站了一会,刻意忘掉的那一番对话同那镜子里的脸难以控制地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也不敢在此处多留,转头出去找了郑氏。
郑氏听得侄儿来意,略有些奇怪,道:“你沈妹妹平日里头半点也不挑,可要是问她喜欢什么,我却是不瞧不出来——你当真想知道,自家去问不就得了,跑来问我做什么?”
又好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那一个想给你做吃的,跑来问我你喜欢什么,这一个想给人买东西,也跑来问我那一个喜欢什么,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哪里晓得这么多——当真论起来,还不如你们彼此知道得清楚!”
再道:“依我看,你做一桌子好菜给她吃就已经足够了,念禾又不是那等歪缠着要礼物的,你当她同小耘一般小孩子脾气,时时要人想着他才肯罢休!”
裴继安听得出神,却是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
——原来她从前还来问过婶娘自己喜欢吃什么?
第192章 上门
沈念禾的生辰毕竟在四月,距离此时尚且有些时日,裴继安就把此事压在心底,只是闲时总忍不住拿出来念想,然而一想到要送什么礼,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人来。
一旦想到人身上去,能想的事情就多了,想她的脸想一回,想她对自己好想一回,想她能干想一回,想她蠢笨再想一回,另又想想这样傻的一个,将来怎么办,又要忧心一回。
他总觉得自有些怪怪的,有时候已是下了定论,自认不是那个意思,可才转过头,又觉得不能自欺欺人,自己其实心底里就是那个意思,然则再一回细思,又认定应当只是一时发了昏,其实并非那个意思。
然而想了这许多,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只是见得沈念禾并无半点反应,便也跟着强令自己不要去多想,最好把心思全放在圩田同堤坝上,决定等忙过这一阵子,再找功夫细细琢磨。
且不说裴继安这一处脑子已是被分成两半,一半装了公事,另一半装了一团浆糊,而另一处,脑子里头全是浆糊的谢图却是时时闹着老娘上门寻郑氏。
谢母被催不过,只得解释道:“你着什么急!你这一处要说婚事,自然要同你前头那媳妇家里商量好了,等那一处回了话来才好做事,不然叫旁人听了,少不得说咱们家不讲究!”
谢图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发妻,嫌她呆板无趣,又觉得她不够好看,比不得外头小酒巷的放得开,后头有了身孕,更是时时吐,烦人得很,此时听得老娘的话,顿时来了脾气,道:“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有什么好问的,难道我要娶妻,还要得他的同意?他又不是我老子!”
谢母虽说也不太看得上儿媳的出身,却比儿子多知几分进退,道:“这话不许叫你爹听了去,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又道:“你莫要急,我已是叫人递了帖子过去,想来就要有回复了,裴家虽然不同从前,礼数却也要讲一讲。”
正说话间,却不妨事情巧得很,外头来了个小厮送帖子进来,果然是郑氏回的。
谢图喜不自胜,缠着亲娘要跟着去,道:“外头人说亲不都说要相看?上回那一个不中用,又同我合不来,想来就是因为没有相看过,给爹一句话就定下来了。”
又道:“吃过一回苦头,而今是二道,我却不肯再同从前一般了,虽是同她见过一回面,到底匆忙得很,看得不甚清楚,今次难得有机会,再去细细瞧一回,也好给她看一看我,两人多少能说得几句话,也不至于到得洞房才知道是个什么性情!”
谢母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你跟着去,只不许胡说,更不许胡来!”
又把定的时辰同日子告诉了儿子。
谢图见得那日正好是自己休沐,一口就应了下来,想起当日见的那沈念禾的相貌同身段,连着好几天去小酒巷的时候选人都挑不足十三的,又点名要细腰。
同行的狐朋狗友少不得稀奇问道:“怎的这一阵转了性情?从前不都是喜欢那等熟的,而今怎的换了生的吃?这才几岁,没滋没味,干巴巴的!”
谢图就一脸的荡漾,涎着脸喝一口酒,笑道:“你们懂什么,生的时候有生的好,等将来我得了那个好的,给你们瞧了才知道。”
众人见他卖关子,哪里肯应,自然一拥而上,把酒乱灌,到底把人灌醉了,将话问了出来,知道原来是看上了正寄住在裴家的一个外地女子,生得十分貌美,虽然年纪小了些,已是有些年少风流之相,惹得他心心念念,不知暗暗流了多少口水。
晓得了来由,他们就时常拿这事来起哄,说他得了个美娇娘,当真好福气,这个说成亲时要送两个美婢过来,那个说到得那一天,自己能叫某某地来的某某戏班里台柱子给他做祝贺,那妓伶是出了名的颜靓条顺,尤其声音销魂云云。
众人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许下许多诺言,又要以此叫谢图请客喝酒,还要他许诺,等娶进门了,定要择个机会同席一回,叫那新媳妇给自己倒酒。
谢图管着公使库,手里阔绰得很,一来十分喜欢这等一呼百应的威风,二来得了这许多承诺,又眼馋那两个曾经见过的美婢,又口水那出名的妓伶,只被人讨几顿饭,自然无有不应,至于出来倒酒什么的,他本就想着得了美妻,当要拿出来炫耀,想着自己从前也吃过旁人老婆亲手倒的酒,便也笑嘻嘻应了。
偏此时因裴继安正管圩田、堤坝,彭莽又是个万事不理的,衙门里头大小落地的杂务都推到了谢图那老爹谢善身上,正逢这难得的捞钱机会,谢善哪里肯放手,带着一干手下只差住进了衙门里头,一时也没功夫来管儿子,倒叫他在外头肆意放纵。
转眼到得谢母同郑氏约定好的那一日,谢图大中午的被人叫得出去,又吃喝一顿,等到酒劲下去了些,人虽没能全然清醒,晕头转向间,看得时辰都过了,眼见赶不回家,却又不舍得不去看那沈念禾,幸而此处酒铺距离裴家倒也不远,索性叫伴当搀着自己,一时走“之”字,一时走“人”字,朝着裴家而去。
***
谢母却不知道自己儿子吃得这样醉了,还不忘心心念念相看的事情。
因那谢图做事最喜多说少做,这般嘴上嚷嚷的厉害,最后没音讯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是以谢母也不放在心上,只以为儿子出去吃酒吃到兴头上,便不跟着去了。
她到得裴家,同郑氏寒暄片刻,各自坐了下来,也不忙说正事,想互相闲聊几句,又送了些礼,复才道:“今次来主要是两桩事情,一是要多谢你家裴继安好肚量,又能干,肯看在从前两家面子上,把那公使库让得出来,我那儿子虽是嘴巴上不肯认,其实私下不知多服气,只是碍于脸面……”
把裴继安夸了一通。
郑氏少不得退让一回。
两人说了半日的话,谢母见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便做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道:“我听说你家住了个外姓的姑娘家,怎的今日没见着人?”
第193章 醉酒
沈念禾的身份毕竟不同常人,谢母又是个素来没有往来的,郑氏并不想接这个话,便打个哈哈道:“她平日里喜静不喜动,也不爱同外人说话,今日难得老三休沐,带着两个小的出去看堤坝了。”
谢母顿时失望极了。
她近日被儿子在耳边不住催促,虽然口中答应了上门来探问,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正想今天好生端详一番那沈家的姑娘,看看究竟合不合做自己媳妇,谁成想其人居然不在。
“听闻是大官人家的姑娘,生得标致得很,本想今日开开眼界,哪里晓得我竟是没这个福分。”她叹一口气,仿佛十分惋惜的样子,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小匣子,“小门小户的,也没什么好送,就给那姑娘带了两个镯子,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戴。”
一面说,一面还亲自捧了过来。
那匣子巴掌大,上下两层,上头那层嵌着一个翡翠镯子,下头那一层则是白玉镯子,两者的水头、品相都不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郑氏一下子就警觉起来,笑道:“无功不受禄,她一个姑娘家,也没出什么力,还同你家没什么渊源,哪里好意思收。”
这话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十分不客气。
谢母有个在衙门做押司的丈夫,在宣县一向过得顺风顺水,尤其这几年换了彭莽这个知县在上头,不少地方都要依仗谢善,水涨船高,做夫人的自然更多人围着拍马屁。
从来只有她不搭理旁人,哪有被人这般不搭不理,此时碰了个软钉子,本来就有些芥蒂,心中就更不舒服了。
虽说是给儿子娶的媳妇,可进得家门,除了生儿育女,自然还是要把孝顺自己这个婆婆放在最要紧处,因没见到沈念禾本人,不知其人性情温不温顺,老不老实,又不知身段好不好生养,谢母就不太愿意多说,略又坐了小一炷香功夫,没等到人回来,又见郑氏不来奉承自己,实在有些没趣,索性起身走了。
谢母这一处走了尚没有多久,外头沈念禾便已经回来了。
郑氏见得只她一个人,还有些奇怪,问道:“你三哥同你谢二哥人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一面把外头披风脱了,一面笑道:“三哥去还马了,又叫谢二哥去拿猪肉——听说那薛屠户中午新杀了两头肥猪,新鲜得很,又有好肝。”
又道:“三哥叫我回来同婶娘说一声,下午不要着急做饭,等他回来再说。”
她见得桌上摆着许多东西,好奇问道:“是廖夫人才来过吗?谢二哥知不知道的?”
郑氏回道:“是衙门里谢押司家中来了人,说要谢你三哥胸怀宽……”
“被她耽搁了半日,老得陪着坐,实在不耐烦,偏生又不能把人赶走!”郑氏又午睡的习惯,给谢母这般一耽搁,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忍不住抱怨了一会,又道,“你既是回来了,叫我先去里头眯一眯——等你三哥到了,喊他把这一桌子东西整一睁。”
果然回得房中去休息了。
沈念禾见桌面上东西堆得满满的,叫人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虽然不怎么擅长,还是把桌子略清了清。
桌上摆的其余都是寻常礼物,譬如茯苓阿胶蜜枣糕点等等,只有一个小匣子上头贴着一张纸,写作“雅赠沈轻云之女”。
她见得“沈轻云之女”几个小字,只觉得奇怪得很,暗想自己同那谢善家里也没什么交集,怎的还特有东西送给自己。
郑氏已经去休息,她自然不太好问,只是看着实在好奇得很,便取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两个品相一般的手镯,再去翻找,又无信笺,也不见旁的东西。
正莫名其妙间,忽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她低头看了看漏刻,见得已是到了时辰,知道多半是谢处耘回来了,也不多问,径直就去应了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一开,外头站着的不是吊着猪肉的谢处耘,却是个有些眼熟的男子。
此人半边身子搭着一个伴当,一手扶着门框,见来的是沈念禾,喜不自胜的样子,开口道:“沈小娘子……”
一开口,满嘴都是酒味。
沈念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打量了对方一眼,倒是勉强认出来,问道:“可是谢押司家中的?”
对面人一口就应了,结结巴巴道:“怎的这样见、见外,叫我谢、谢哥哥便是。”
一面又大着舌头道:“我来寻我娘……”
沈念禾解释道:“谢夫人恰才已经回去了。”
她待要再说,那谢善却是摇了摇头,又道:“我还来寻……来寻裴……裴三有事……”
对着醉鬼,说什么都白瞎。
沈念禾便转头对那边上的伴当道:“你家这一位好似喝醉了,不如送他回家罢?”
那伴当十分可怜,求道:“少爷说有要紧事来寻裴官人,小的也不知是什么事,不敢乱动,倒不如等一等人回来再说罢?”
两人正说话间,那谢善“啪”的一下已经坐到了门槛上,一副骨软身软,赖地不起的模样。
沈念禾十分不耐,只是抬头远远见得巷头处来了一人,不知背着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却是扛着半扇猪的谢处耘,便也松了口气,这才让到一边,指了那桌边的椅子道:“扶你家少爷去那一处坐吧。”
伴当把谢善拖到椅子上,却是抱着肚子小声问道:“姑娘,有没有茅房,小的……”
沈念禾便指了院子后头一处小房给他。
那伴当拔腿就跑,剩得谢善一人瘫在交椅上,这一回倒是有了精神。
他见得桌上那个打开的匣子,一时酒都醒了三分,咧嘴笑着口涕横流地道:“小娘子,好娘子,你见得我送来的镯子了?你见得我娘了吗?既是亲事定了,咱们这就成好事罢……”
谢善中午吃大了酒,席上又被众人起哄,此时见得沈念禾,被酒劲催得上头,哪里还分得清今夕何夕,此处何处,只觉得热血上涌至脸,下冲于鼠蹊,正是难得的一振雄风之机,一面说,一面已是朝着沈念禾的腰腹处搂去,还把一张嘴往她的脸上亲。
第194章 清醒
谢善午间席上又吃了羊肉,又喝了酒,一张口就是一股的酒臭同羊膻味,此时手往前抓,弓腰前探,那姿势穷凶极恶,像个色中饿鬼一般。
沈念禾半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着,惊得后背冷汗都出来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右脚已经先过意识,仗着自己人虽不高,腿却挺长,一脚往那谢善腰间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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