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音质清冷,一如既往保持着淡然陈述的语调。
其所以内容,加之其说话的语气,令林尚书顿时心中火冒三丈。
他抬手就指向韩琦,“你——”
林尚书随即意识到自己要保持稳重,不能输阵,绝不能被比下去……
他立刻放下手,缓缓地吸一口气,也语调沉着道:“这些案子跟你们现在这桩的可不一样,你这次负责的事干系到两国邦交——”
“所以不干系到两国邦交的案子,便不重要?上次地臧阁的案子在京闹出谣言,林尚书却也催得紧呢,怎生到了自己负责的案子就是不一样、不重要了?”
韩琦请林尚书赐教一下,到底在这破案上面,该如何分清主次,哪些案子不重要,可悬着不破也没事,甚至还可以通过将这些未决的案子搬出来对比,来指责别人的案子重要、需要担责,自己的则没事不要紧。
林尚书气得铁青了脸色,张了张嘴,话卡在嗓子眼暂时说不出来了。因为他要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破绽,所以说出来一定会被辩口利舌的韩琦抓到把柄反驳,进而更为难堪。
韩琦跟赵祯再度行礼表示,该负的责任他一定会负责到底,但目前却不是花费时间讨论对错追责的时候,先尽快把人找到,解决案子,并安抚辽国使团才最紧要。
吕夷简附议,“现在的确不是花费时间讨论对错的时候,林尚书的追责未免太心急了。”
“我——”林尚书正要解释,忽听宋御史等人纷纷附议吕夷简的话,倒叫他已经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赵祯点头应承,这案子突然发生,他也吃惊不已,颇为后续可能引发的麻烦而心忧。所以刚刚林尚书质疑韩琦的时候,赵祯因为头疼心烦,没顾上多言。其实他也想顺便听一听,两厢辩驳时各自都有什么说辞,其他臣子又会有怎样的表态,以便他可以全面的看待问题。
这时,宫人得了西平郡王被寻到,并请求进宫觐见的消息,遂向赵祯禀告。
林尚书闻言,脸色顿时不好了。
吕夷简、宋御史等人倒是松了口气,赵祯的面容也缓和了许多。
细问情况,得知这寻到萧阿刺的事全靠崔桃,赵祯不禁笑了一声。
随后召见西平郡王萧阿刺,听得萧阿刺主动友好地表示相信大宋和开封府,倒是让赵祯和在场的众臣们都很吃惊。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萧阿刺居然大改态度,明明之前他还有大闹的意图,闹腾着誓要追责。若说他只是因为自己藏起来被找到而觉得丢脸,却也不至于‘理亏’到这种程度。
待萧阿刺走后,赵祯疑惑缘故,韩琦便表示这应该也是崔桃的功劳。
赵祯便舒坦地靠在龙椅上,直叹自己眼光好,当初特意下旨留下崔七娘在开封府,果然是明智之举。
吕夷简半睁着眼睛,微微笑着不语。心中却是无法苟同赵祯的说法,哪里是他的功劳,论起来还是他的未来儿媳自己厉害,凭自己的本事爬了起来。不过这其中要细论功劳的话,倒也有韩琦的,若非他给她机会,慧眼识才,崔桃不可能有今日。
林尚书这下更没话可说了,甚至收到了宋御史等人‘果然如此’的白眼。林尚书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马上找借口告辞。
吕夷简语调悠悠地叹道:“刑部这些年来积压了不少的案子啊。”
赵祯挑了下眉梢,当即呵斥住林尚书,令他别闲着没事儿总管别人,先‘回家’把那些旧案都尽快处置了,又责令宋御史等人监管此事。宋御史等三人立刻精神抖擞地应承,这就跟着林尚书走,督促他好生尽好本分之事,不可轻忽怠慢。
韩琦继续留了下来,单独跟赵祯回禀:“贼人身着开封府衙差的衣裳,又拿了开封府的腰牌传话,才会令辽国使团的人轻信。且不管这腰牌是否为真,便是仿制,也应当是比对过真品。臣怀疑开封府内有奸细。”
赵祯吃惊,允许韩琦近前。二人低声讨论了片刻后,韩琦方告辞。
西平郡王萧阿刺从宫里出来后,越想越不爽。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转身便想去瓦子瞧瞧杂耍热闹,再吃点夜市小吃,来纾解自己不愉快的心情 。谁知他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被几名开封府衙役堵住了去路,声称要保护他,要他立刻回官邸,以避免在外出时遭遇更大的危险。
“我堂堂辽国西平郡王,凭什么要听你们这些宋人的话?滚!”萧阿刺长得人高马大,眼睛一瞪,非常凶横。这要是换做一般人,特别是他那些契丹属下,肯定就被他给吓跑了。
李才不一样,他是带着崔桃的特别嘱咐而来,这西平郡王的反应都在师父的预料内。
李才再度对萧阿刺不失礼节地行礼,字字清楚地告诉萧阿刺,是崔桃令他来接他回去。
“呵,一个女人罢了,我凭什么要听她的话。”萧阿刺不耐烦地摆摆手,令李才滚。
“崔娘子嘱咐过,郡王若不及时回去,可是会出事的,她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李才原样传话道。
萧阿刺立刻打个激灵,瞪圆了眼睛。他原地沉默了片刻,便背着手,恨恨地咬着牙,怒气冲冲地跟着李才回了官邸。
刚抵达,萧阿刺就直冲崔桃所在之处,欲跟她谈判,但不得不顾忌崔桃左右有人。
“你不要以为我会受你的威胁!”萧阿刺只能隐晦地表达。
“不是已经受了?”崔桃轻轻一句反问,气得萧阿刺在原地暴怒了。
“你——”萧阿刺有很多要威胁崔桃的话想喷出口,还是因为要顾忌场合,他说不出口。被人抓住小尾巴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
“郡王不必担心,我来此只为查清案子,等案子调查结束,关于郡王的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崔桃解释道。
萧阿刺气呼呼地狠瞪两眼崔桃,无奈地甩手,转身离开。
回屋后,萧阿刺打发走所有人,自己跑去衣柜,把他之前藏的那些衣服都拾掇起来,卷在一起,得空就给烧了!但当他拿起他近来偷偷刚买的红抹胸,萧阿刺的手就不禁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他还没有穿过大宋女子的衣裳 ,想来一定漂亮……
萧阿刺失神片刻,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刻卷起所有女装,往四周看看,最终把这些东西都塞进了大花瓶里藏着。
“郡王回来了?”屋外的萧沙钩问过在外守卫的辽国随从后,就来敲门求见,追问萧阿刺进宫觐见的情况。
“说了不用你管,滚!”
“属下非常不解,郡王为何会听从那名宋人女子的话?郡王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属下想不明白……莫非郡王对她一见钟情?”萧沙钩刨根问底。
“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
萧阿刺暴躁地连续喊道。
见萧沙钩居然原地委屈地看着自己,还是不走,他一脚就揣在萧沙钩的屁股上,连环踹,直至把他踹出门外,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萧沙钩被踹出门外的时候,踉跄一个摔倒,躺在了地上。他也没着急起身,呆呆地望着天。门口其他辽国随从见状,也都不去管萧沙钩如何。负责守卫的开封府衙役们见了倒是有几分好奇,不过他们谨记他们现在的职责就是保护西平郡王,别的事情不能管。
萧沙钩头枕着双臂,望天叹息了片刻,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崔桃才得闲喝了两口茶,便见萧沙钩一溜小跑到她跟前来。
“你老实交代,用什么东西威胁了鹅家郡王?”萧沙钩用汉语质问崔桃,但这话说得还算顺溜,应该是他这一路跑来一直在酝酿,早就迫不及待要问崔桃这话。
“你不是在场么?”崔桃反问。
萧沙钩怔了怔,自己确实在场。可就是因为他在场,亲眼见识了整个过程,才万般不明白,这个开封府的女衙役是如何威胁住了,他们在躁动不安又放荡不羁的郡王。
“说起来你们使团的人还真是不怎么关心耶律豆儿的去向,”崔桃坐在凉亭内的石桌旁,双手托着下巴,打量萧沙钩,“你也是如此。”
急忙忙地跑过来,却只是关心询问西平郡王。从不见他们询问耶律豆儿是否有消息,调查进展如何。
“回答鹅的话!”萧沙钩高声催促道,对于崔桃的‘发现’他都懒得解释,只要崔桃解释有关西平郡王的事儿。
萧沙钩的口音令崔桃不禁吟诗一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崔桃随即问萧沙钩可知道这首诗的出处。
萧沙钩摇头,目色严肃地盯着崔桃,以为这诗的出处有什么深意。
“唐初诗人骆宾王所作。”崔桃解释道。
萧沙钩皱眉半晌,没等到崔桃的下话,便坦率地表示,他很想知道这首诗和他问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没关联啊,只是你让我想起这首诗而已。”崔桃无辜道。
萧沙钩顿时气愤:“你耍鹅?”
“我在咏鹅,不是耍鹅。”崔桃纠正。
“你——”萧沙钩气得咬牙握拳,便要纠正掉自己的口音,奈何他就是说不出标准的‘我’,总是喊‘鹅’。
“鹅鹅鹅……”萧沙钩试图练习着。
崔桃忍不住接下话:“曲项向天歌——”
韩琦抵达时,正听见二人一唱一和,在吟诗?
“韩推官回来了!”崔桃开心地马上去迎,小声问他在宫里有没有被刁难。
韩琦淡笑摇头,也小声回崔桃:“幸亏娘子救场。”
崔桃怔了下,倒是没适应过韩琦‘娘子’的称呼。
其实这称呼在宋朝没什么特别,普通男子在外遇到陌生女子,也可以称呼其‘娘子’。成婚的丈夫也是可以用‘娘子’称呼妻子。可以说,这是一个可亲可疏的称呼。韩琦此时此刻这样措辞也没有什么错,可这显然不是他平时称呼她的习惯,所以他这会儿这样说,就是有那么点别的味道了。
这男人真是,便是想‘调戏’你,用词都在规矩范围内,不出格。
“你们刚才是?”韩琦看向萧沙钩。
“啊,他闲得慌,找我咏鹅。”崔桃道。
“鹅没有!”萧沙钩立刻辩解。,他话一出口,当即就引来周围人的笑声。
真的是抱歉了,在辽国使团出意外,人员莫名失踪,这样本该严肃的日子里,他们居然可耻地在人家居住的官邸笑出声了,真的是忍到极致,忍不住了。
韩琦也微勾嘴角,轻轻笑了声。不过 ,韩琦也好奇崔桃是如何‘控住’了西平郡王,令其肯到皇宫那般友好表态。
崔桃便小声跟韩琦解释:“他好女装,被我发现了。”
一个全员皆为男子的辽国使团,刚抵达汴京,萧阿刺的房间里就有女人的旧衣裳和水粉。女人衣裳的放置方式明显有‘隐藏不愿见人’的意思。地上洒掉的水粉则有被抓过的痕迹。
当时萧阿刺一人在屋里在胡乱摔东西,必然是他自己弄洒了水粉,想来他不是有意,所以用手去抓撒洒掉的水粉,试图挽救。当然这洒在地上的水粉不能用了,但这种本能的行为,说明萧阿刺应该很喜欢和珍惜水粉。
由此就不难推敲出:萧阿刺极可能好女装。
崔桃在威胁萧阿刺的时候,自然是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他是什么性别去威胁他。崔桃便还是问他多大了,但以眼神示意的方式,令萧阿刺明白,她知道了他的癖好。
萧阿刺果然上道,领会了崔桃的意思。长得人高马大,在众人面前一向威风凛凛的他,当然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好女装的癖好被宣扬出去,萧阿刺便只能选择顺应崔桃的要求。
萧沙钩发现崔桃和韩琦俩人在说悄悄话,觉得俩人可能正在说他比较好奇的事情。他就不禁伸长脖子,侧耳朵去听。因觉得距离太远,他试图凑更近。
“你干什么呢?”萧阿刺踱步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见萧沙钩混迹在这些宋人中间,十分不满。
萧沙钩连忙跑去给萧阿刺行礼,解释自己刚刚只是想探听消息。
“在这里,唯有郡王是鹅最高贵的主。”萧沙钩再度行礼,表忠心,拍马屁。他特意用汉语说这些话,目的就是为了让周围的宋人都能听见,公开表明他的态度。
萧阿刺蹙眉,嫌弃地瞥一眼萧沙钩。
萧沙钩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够,眼珠儿动了动,突然想到西平郡王对母亲一向非常孝顺,便马上道:“去你娘的高贵!”
第101章
在萧沙钩话音落的时候, 萧阿刺还是表情如常,随后他才反应过来,眼睛渐渐地睁大,瞪向萧沙钩。
萧沙钩看见郡王终于拿正眼看自己了, 嘿嘿笑了声, 感慨自己幸亏会活学活用——
“哎呦!”
一条腿突然受袭, 跟断了一般疼痛无比, 萧沙钩痛叫着抱腿, 紧接着屁股又被狠踢了一下, 整个人栽倒在地。
“郡……郡王为何踢我?”萧沙钩震惊地看向施暴者——萧阿刺, 才反应过来问。
萧阿刺根本不理会他,抬脚继续狠踢。萧沙钩见他下死手,也不顾什么形象了, 直接在地上翻了个身, 躲过了萧阿刺的第三脚。
萧阿刺却没放过萧沙钩, 继续第四脚、第五脚、第六脚……
萧沙钩就跟个狗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儿, 以躲避萧阿刺的连续攻击。
他一边躲一边哭喊着冤枉,用契丹语跟萧阿刺求饶, 不解自己为何惹怒了萧阿刺。后来俩人折腾一大气, 萧沙钩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方明白过来自己说的那句汉语不是在赞美而是在骂人。
萧沙钩气得要找译长算账, 也要找崔桃他们算账, 跟韩琦表达不满。
“你是官最大,这事儿你要惩罚他们!他们竟敢戏耍鹅!”
韩琦扭头疑惑地询问崔桃等人:“你们戏耍了人家的鹅?”
崔桃:“没有, 没有。韩推官还不了解属下?真没兴趣戏耍鹅,只有兴趣吃。”
“不是鹅,是鹅——”萧沙钩气急败坏地想纠正自己的口音, 奈何还是无法正确发音,就用手指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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