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榕倒是也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直接自问自答道:“我猜定是那蒋家少爷吧!哎,这时节,也就只有他还敢去纵马了!”
秦青这才笑了笑,淡声道:“陈三小姐倒是猜得很准。你是寻我才出来的?”
“哦!差点忘了!”陈怡榕哀叹一声,为难道,“呐,想着你刚好在医室,我一并与你讨一点伤药。”
秦青将暖炉还给她:“陈三小姐怎生连伤药都要与我讨?陈家应是不缺,莫不是自己惹了事吧?”
这话不过是试探,谁料陈怡榕当真很是惆怅地点点头:“还不是因为二哥——哎呀,那天他训我,我气不过摔了茶盏,哪里知道他生生拿手去接,就烫到了。”
“你摔了茶盏?”连秦青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很怕他么?”
“是啊,但是狗急了还跳墙呢!”说着又觉得不对,陈怡榕呸呸几声,“反正就是二哥烫伤了,又怎么都不肯敷药,我……我好歹表示一下吧。”
不肯敷药,那便是在置气了。
秦青侧身让了道:“既是要拿药,还是需得登记的,陈三小姐随我来吧。”
“好好好!”陈怡榕挽了她胳膊,“秦姐姐你医术好,这个烫伤用什么药最好?最好是能一晚上就好的那种。”
“万事都有过程,何况你二哥不配合,这会儿怕是难。”
“那可怎么办,”陈怡榕面上更是愁苦,“二哥伤的是右手,若是影响了学考……秦姐姐——”
“放心,书院世家子弟多,医室的药倒是也不比司药监差。”秦青胳膊给她挽着,却也不好再抽回,只问道,“说起来,你二哥的腿,不打算好好瞧瞧么?”
“唉!前些年原本爹爹说要去寻药谷的谷主来瞧,可那谷主一直也没寻到。”陈怡榕又叹了一声,“不过呢,也是二哥自己不想瞧了,说是瞧来瞧去没结果,就这样吧。你也知道的,他连个烫伤都不治,固执得很。”
“原来如此。”秦青提了裙裾上了台阶,接道,“他自己不想治,倒是真的无法了。你可还记得你二哥的腿是如何伤的?”
“好像是有一次宫里冬猎,回来就伤了。”陈怡榕说着眼神黯淡得很,“说起来学考之后是不是就是冬猎了?”
这跳跃得太快,秦青差点没跟上,只嗯了一声。
“今年冬猎我恐怕又去不成了。”陈怡榕掰着手指头,“前年是爹爹说我太小不适合去,去年是学考没过爹爹不准去,今年害二哥受了伤,肯定也没戏了。”
秦青与药房掌事简单说了几句,这才领了人进去,仔细找出药瓶来,又将登记册推给陈怡榕,接了之前的话茬:“早闻陈太师为人正派,今日听你说起,果真如此。”
“秦姐姐说我爹么?”陈怡榕皱皱鼻头,伸手揉了揉,“为何这么说?”
秦青轻巧应了:“大兴多少人家都分个嫡庶亲疏,陈太师对你二哥却是不然。”
“那确实是。”陈怡榕点头,“爹爹常说,二哥的秉性学识俱佳,比之大哥更甚。”
说着将那药瓶子收好了,复又叹道:“可惜二哥的腿不好,不然定能大有作为。”
秦青便就未再继续,只伸手拍了拍她:“走吧,该文先生的课了。”
话虽如此,秦青却是没能听进课去,手中的狼毫下意识点着,不久就废了一张纸,晕染了一大片。
那日蒋岑给的瓷瓶还在怀中,秦青咬了牙,终是在文先生视线探过来的瞬间举起了手来:“先生。”
“秦小姐。”花白胡子的老者已然注意到这向来认真的学生有些反常,却也没有戳破,依言问道,“可有疑问?”
“打扰先生了,学生有些不舒服。”
面前的少女面色确然有些不好,倒是给了文先生的不满画了句点,轻易便就点头:“既是不舒服,便就先行放课吧。”
“是,谢过先生。”
芦苇正打着盹儿,此番猛地就清醒了,赶紧过来替她收拾了书箱扶她出去,直出了女学,才敢放了声音:“小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无妨,”秦青停住脚,转身瞧她,“芦苇,今日我要做的事情,你必要替我保密。”
“小姐要做什么?芦苇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可是小姐你究竟哪里不舒服?”芦苇拉着她,探手往她额上。
“没关系,我骗先生的。”
“那就好,那就好——唉?什么?小姐你骗……”
秦青按住她,不叫她继续说下去,后者赶忙点点头:“好,我不说。小姐若是不想上课了,那咱们就回府。”
“不,这才是我要你保密的事情,”秦青笑了笑,“我们不着急回府,我们要等一个人。”
“谁?”
“蒋岑。”
芦苇怕是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家主子:“蒋家公子?”
“嗯。”秦青将她往边上拉了拉,“一会你去与车夫说,叫他先回去,今日我们乘宁府的马车,就说是去瞧团子的。”
芦苇不解:“小姐咱们不在马车里等吗?”
“车夫是秦管家派来的,若是叫他知道了,我爹便就知道了。”秦青推她,“快去。”
小丫头这才背了书箱往外头走,两步又回了头:“可是小姐你当真没事吗?”怎么都觉得主子脸色不对。
“没事,快去。”
等芦苇卸了书箱回来,秦青才领了她步行出去。老人总说化雪最冷,倒是不假,秦青搓了手,只觉得如何都暖和不起来。
田水巷的茶楼不大,只书院远离城中,在这一块,已经算是最气派的了。这些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茶楼开在此处,除了行脚商人,来得最多的当属书院的公子小姐了,所以秦青穿了书院服进来,老板很是熟络地领了她进了雅室。
“小姐好早,”老板端了茶水来,“今日书院放课了?”
“天冷,”秦青没有接他的话,只兀自道,“茶汤里多些橘皮。”
“好嘞!”老板很有眼力见地就下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板便就回来了,只一推门,身后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呦!秦小姐也在?真巧。”
蒋岑说罢就拍了拍前头老板的肩膀:“哎,给爷也来一碗茶汤,就依着这碗一样的送来。”说罢大咧咧走进来,直接坐到了桌前。
“这……”老板瞧了瞧里头坐着的少女。
秦青抬起眼来:“既是这般巧,蒋公子这碗茶我便请了。”
“哎哎,好嘞!”老板放了茶碗出去,不一会又端了一碗进来,端放在蒋岑面前,退了下去。
“芦苇。”
小丫头虽是担心,却终究乖巧替他们关了门等在外头。
蒋岑并不在意,只凑上前去闻了闻:“啧,加了橘皮。”
“暖身。”
“喔。”蒋岑这才提了勺子,“秦小姐可是觉得之前上药的时候手太重,心中过意不去,来与在下道歉的?”
“蒋公子这般理解,倒也不是不可。”秦青也提了勺子,“便就请了公子这碗茶,聊表歉意了。”
“好说,好说。”蒋岑抿了一口,其实他是实在吃不来这种茶汤的,甚至还觉得有些卡喉咙,不如一碗清茶来得爽利。
“怎么?不喜欢?”
“在下习武之人,吃不来这般精致的东西。”
“原来如此。”秦青笑了笑,也不知信是不信。
蒋岑见得对面用了一口,很是端庄,倒像是当真是来请他吃茶一般,心下有些不安,先行问道:“秦小姐邀在下来,只为吃茶?”
“不是。”
对面答得太干脆,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就见她掏了瓷瓶出来,搁在了桌子上,正是他送的那一只。
“小姐这是何意?”
“有人与我说过,西域有一种饴糖,能做成小巧的颗粒,状似珍珠。”秦青抬眼瞧他,“麦芽黏腻,难以干爽成型,故而此物很是难得,不过,却也并非是西域才能做。”
“哦。”蒋岑笑起来,“小姐听谁说的?”
秦青却只继续道:“不过那人还说,虽是能做,到底粗糙,比不得西域艺人制得莹润,能讨人欢喜便最好不过。”
“小姐说的这人倒是很有意思,与在下所见略同,不知道可否认识一下。”
秦青一直看着他,眼中映出那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咳!咳咳咳!”蒋岑呛住,放了碗下去,心道果然这茶汤还是不该吃,“那个——秦小姐节哀。”
他说得倒是真诚,不见其他,秦青心中轮转千万,似是惊涛骇浪,最终却是湮灭在他十足赤城的节哀二字上。
蒋岑伸手将那瓷瓶拿起来,倒出几颗糖来:“在下实在无意叫小姐伤心,只不过父亲此前去西域带过一瓶回来,祖母欢喜,我便就琢磨着做了些,确然是模样有些抱歉,啧……不过还是很好吃的。”
说完直接递了一颗喂过来,秦青避之不及,竟是叫他当真塞了一颗入口。
“叫秦小姐忧思是在下不对,既然如此,不如秦小姐快些吃完,也免得睹物思人了。”
第七章 直白
入口甜腻,本是要说的话,便就这么被生生憋了回去。也是,究竟期盼些什么呢,面前这人分明就是年少轻狂的模样,多说也是无益。
“好吃吗?”蒋岑将掌中剩下的一并丢进自己口中,咬得咯嘣脆。
等这骤然而来的甜味下去,秦青才缓缓道:“团子在蒋府可还好?”
“嗯,挺好的。”蒋岑伸长了腿坐在那里,大喇喇的模样,“除了不吃东西,没什么不对。”
“……”
蒋岑这人从来都是嫌累得很,能躲懒都是躲了的,便是坐着也不安稳,此时歪靠在椅子上,很是惬意:“不过小姐放心,睡得倒是不错,我今日晨起还以为它晕过去了呢。”
“蒋公子。”秦青终于提醒他,“照顾团子是给公子笔记的条件。”
“我没说完呢,小姐急什么。”蒋岑往前探了身子,将瓷瓶推了过去,“想来是团子太小,吃不了饭菜,所以今日特意送了汤食过去,还挺管用。”
那瓷瓶迎了光,越发地润泽,秦青多看了一眼,不觉就拿了起来。方才她以为是瞧错了,不想此番蒋岑换了方位,那行小字全数都露了出来。
“好玩吗?”对面的声音明显带了些炫耀。
皙白的手指转了转那瓷瓶,秦青又细细看了,并未说话。
蒋岑兀自道:“原以为秦小姐聪敏,该是一早就能发现的。呐,这瓶子上的字,是用特殊的法子刻的,直等到瓶空了,迎了光,才能现出字来。”
半晌,秦青应了:“是很有意思,这上头的字是公子刻上去的么?”
蒋岑神叨叨道:“你猜!”
“我希望不是公子刻的。”秦青声音清澈,“毕竟公子是要认真学习准备学考的,若是因着这些玩物荒废了,反是我的过错了。”
“小姐这话不对。”蒋岑回忆了一下,“在下听文先生说过,那个什么咱们行事呀,是要看目的的,不能光瞧过程。小姐想想,在下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与秦小姐讨要笔记。既是为了学习,便就不能算是荒废。”
“喔。”秦青原并不想继续这般讨论,只不知为何,却是鬼使神差般扬起眉眼,“公子如此想,我却是不能收。”
“怎么不能了?”蒋岑直起身子,“你莫不是今日寻在下来,是反悔不想给剩下的笔记吧?”
“蒋公子。”秦青唤了一声,却是执起瓶子低声吟诵了一遍,“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公子可知这诗句来历?”
这一问,似是掐了某人脉搏,蒋岑愣了愣才生硬道:“就觉得挺好的,刚巧瞧见了就刻了,怎么?秦小姐又有故事要说?”
“早闻蒋公子不学无术,却不知公子当真不识字呢?”
秦青本不是刻薄之人,可今日似是入了魔,偏非要他说个明白般。
蒋岑只觉这人打脸很疼,可如何都说不出骂人的话来,但凡换个其他活物,他总该是要怼上一脚的。这京中避他不及的人不少,背后戳着笑着的也不少,却还真的没碰上一个迎面上拳的,还说得理直气壮——哦不,是气定神闲。
“公子既然真的不知道,我便解释给公子听。”秦青笑了笑,“这首诗,名曰‘留别妻’,便是离别之时,夫君告诉自己的妻子,若活下来就一定会回来,若是不幸,也定生死相守。”
“……”
秦青盯紧了他:“蒋公子,这诗名,本就不当你我情谊。这意境,更是不当。敢问公子,缘何送我?”
眼前人本是吊儿郎当坐着,纵是坐直了些,也不改肆意本色,这当口却是喏喏张了张嘴,最后模棱两可地皱了皱眉:“这诗,这么不吉利呢?”
这下,轮到秦青哑言。
蒋岑哎呀一声,探身过来,伸手就要去拿,被秦青先行躲了,一个落空没抢到,复又叹息一声:“小姐勿怪,在下才疏学浅,啧——才疏学浅,见笑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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