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岑。”秦青沉了声,“我敬你将门之后,当该有些风范,却是不想你竟这般懦弱,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了?”
她没有再唤他蒋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确定那梦中一切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是不是也回来了?
很多时候,人都不能肯定下一步会走向何方,就像今日,秦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竟是会闹到这等田地。
可她不悔。自那一场梦醒,她终日混沌,无数次说服自己,又总能轻易推翻。此番面对眼前的男人,那么熟悉,又不敢亲近,偏偏该死地又无法放弃。
好比一场豪赌,秦青抿紧了嘴唇,若这便就是一场赌,便该是她此生最大的冲动。如今她拍案坐庄,只等着对面与她下注,心下惴惴,唯有她一人知晓,这一颗心跳得有多快。
应是被陡然的直呼其名震慑,蒋岑所有的动作都顿住。秦青不容他多想,复又唤道:“蒋岑!”
“是!我是动机不纯!”蒋岑突然一梗喉咙,“我承认我欢喜你!我进枫晚书院也是为了你!什么劳什子的学考我不在乎,我就是想找你,跟你说话,听说你喜欢苏先生的诗,我翻了整个书房的书才找出这句来送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秦青忘了反应,倒是面前的少年立时又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口中下足了狠劲:“是!我是声名不好,秦小姐可以讽我刺我,但是没得你这般将人心挖出来搓揉的吧!”
他没叫她瞧见正面,秦青一时愣怔,竟从那背影中瞧见几分哀怨来。
蒋岑甩了甩衣袖:“也罢,今日既是话说开了,我便也就直说了,秦小姐也莫要说我担不得事,我们蒋家人自不会做小人。我就是欢喜你,想娶你,秦小姐便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这——这又是哪一出?
秦青当真没想过会是这样。原是沉沉的思绪,全数被他搅乱,分毫不记得先前困惑,脑中只回荡着他那句想娶你。
蒋岑仍是未看她,只偏了头:“我本就不如陈二博学广知,就想着这感情该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反正我没觉得不对。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得假,秦小姐若是讨厌,索性也与我说开了,我定不叫小姐为难。若是小姐现下不喜欢……”
“蒋公子声名在外,我爹怕是不依。”
“若是小姐现下不喜欢……”蒋岑猛地回过头去,对上一双眼,只一眼便就错开,他不确定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秦青一字一句道,“我爹最是瞧不上纨绔,你应是知晓,若是要娶我,并不容易。”
蒋岑上前一步:“你……”
“我现下还不喜欢你,但是可以试一试。”秦青抬起眼,“你方才可是想说这个?”
蒋岑点头,整个人都傻气得很。
直待得面前茶碗凉透,人已行远,秦青才伸手抚上脸颊,一时没从方才的惊世骇俗中回过神来。
“小姐?”芦苇终于等到人出来,赶紧冲过去,“小姐怎么了?奴婢刚瞧见蒋家公子面色不对,你们……”
“我没事。”话虽如此,手却带了些颤意,秦青努力稳了身形,掌心握紧了那瓷瓶。
不管那梦是前世,还是预见,总归是她的。挥散不去,那就好生去走一遭。人生在世,总有人会入梦来,他既来了,她就不能放手。
蒋岑一路纵马奔驰,直到了郊外才肯停下。
雪落了一头一脸,一如那一年追她出城。竟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他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却还是差点就露了马脚。
原本他以为,只有他一人重来,直到她唤那猫团子,那是他们一起养过的猫。原本他以为,守了那样久长的一世,她该是避他不及的。原本他以为,这一世他该追得更久一点。
可她——可她竟然与他说得直白。
分明是个那么骄傲的女子啊……印象里她鲜少外露,可今次她看他,竟是用尽了所有的期盼,似是要倾尽所有,只为与他要一个说法。
她下了这般大的赌注,他却是退却了。他化作一缕孤魂,自那血洗的战场回来,守了她十五年,看她青灯古佛,残生孤寂。那样的日子,看着都痛,便就让她以为是梦一场,应是多少得以宽慰。
不能相认,却可相守。这辈子他定是要牢牢守着她,不叫她受半分哀愁。
手里的缰绳攥得紧,黑马突然嘶鸣一声。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却是一把抱住它,哭成了傻子。
芦苇一路瞧着自家小姐,多少次想开口,最终皆是按下,隐隐有些猜测,亦不敢多言。
刚行回府,秦管家就笑呵呵过来:“小姐回来了,团子一切可还好?”
秦青已经冷静下来,莞尔应道:“许是认生,吃得少,瘦了。”
“哦!瘦了。”秦管家拢了袖子,“无妨无妨,猫么,胖起来也是快得很的。”
秦青嗯了一声,怎么不知他深意,想来那车夫回来他定是留了心的,只当作不晓问道:“我爹还不曾回来么?”
“啊!老奴正是要与小姐说呢,那晋城时疫有些棘手,朝廷又拨了医官下去,老爷今日午后出发的。”
秦青这才顿住脚:“这个时候?”
“是了。”
朝廷拨了两批医官下去,若说第一批不过是去安抚人心,那么第二批怕是真的不那么简单了,就连她爹秦知章这司监都过去了,这个年,怕是过不好的。
“爹爹可有说什么?”
秦管家笑得更是和蔼:“哎呀,老爷自然是放心不下小姐的,老爷说了,今冬怕是不得一起过年了,可这京里啊,闲人太多,他放心不下,叫老奴学考之后就送小姐回南边祖家。”
“……”秦青觑了他一眼,后者却是笑得无懈可击。
“小姐想带些什么回去?老奴可以替小姐先收拾着。”
“不必。”
第八章 伤口
说罢也不等秦管家继续唠叨便就往紫苑去,大兴男女大防不很苛刻,但今日这般也是过火,这个道理秦青是明白的。
不过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没有道理收回。扪心自问,此生虽不过浅交,她对他却终究不同,这一点,从初见便已定下,实在无甚可驳。
若问情深几许,她自然也是答不上来的。
便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姐,”芦苇蹭到了案边,“今日又落了雪,怕是明日要更冷些。”
“嗯。”秦青翻了一页书。
“小姐,团子真的是送去宁国侯府了吗?”
秦青瞥眼去看,身侧的丫头显然已经站了许久,面上净是担忧,轻易就叫她搁了书册:“芦苇。”
“是。”
“你可是有话问我?”
芦苇踌躇,只赶紧摇头:“不是,没有,奴婢就是……”
“我不想瞒着你。”秦青却没有听她说完,“你已经猜到了,我便就不否认。”
芦苇心中震惊,对上她淡然的眼,还是点了头:“小姐做事,从来都是有道理的。”
可是有的话,她却不得不说,停了一刻又小心道:“小姐,团子养在蒋府,若是被发现了,怕是不好。”
“嗯。”秦青抽了新纸出来提笔,想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点了点头,“是不好交代。”
身侧的丫头便跟着跪了下去,伸手替她磨墨,一行试探道:“老爷若是知晓,定是会责罚小姐的。”
是会责罚,而且罚得不会轻。
“小姐,”芦苇看住沉默不答的人,“有一句话,奴婢想问问小姐。”
秦青这才停了笔,示意她继续。芦苇便跪端正了些:“小姐方才说不否认,那猫便是真的在蒋府了。奴婢记起来,那个女侍奴婢在学院也是见过的,她假借老爷的名义日日给小姐送吃食,想来小姐都是知晓的。”
说着,她一字一顿道:“所以小姐,可是那蒋公子,对小姐有意?”
这话,也是她今日想要从蒋岑口中问出的话,此间忆起那张很是英勇地与她说是,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的脸,竟有些想笑。
“应是有的罢。”秦青没有回避。
“那小姐送猫此举——”芦苇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不知是惊是惧,“小姐你难道也……”
“我不知道。”怕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晰,秦青加重了语气,“我真的不知道。你说我病中唤了他名姓,这是真的,因为我梦见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想了想,秦青觉得今晚怕是也温不了什么书的,便就搁了笔,缓缓道:“我梦见他费尽心力待我,一生相许,我却没来得及回他,甚至还与他置了气,在他出征前一日叫他滚,叫他不要再回来。”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许沧桑,芦苇听不明白,却莫名哀戚。
秦青:“后来,他真的没有回来。从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亦是付了一颗心的,然我用尽半生,却未与他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那是真的还是虚幻。”
“直到今天,我才惊觉,是真是假,前世轮回,又有什么重要。”秦青抚了抚心口,“既是他今生仍心悦于我,我何不诚心相待一次,总免受那梦中遗憾。”
芦苇懵懂跪着,半晌才出声:“可是小姐,若那当真只是一场梦呢?”
“如果当真是一场梦啊——”秦青顿了顿,轻轻笑了,“但痛感是真的。如不试一试,岂不是要重新再痛一次?芦苇,我怕我没有梦里坚强,再也受不住。”
这话从自己的主子口中说出,芦苇当真是没法回过神来。心中分明是觉得小姐有些魔怔了,可不知为何,又无法辩驳她,更无从宽慰。
秦青觉得今日说得有些多,便复低下头去,重新执起笔来,口中轻松道:“你放心,我不是乱来的人,更不会与他私定终生。”
她说得直白又不好听,芦苇忐忑:“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你所言,梦一场罢了,现下我与他都还未有开始,谈不上深情。只不过,”秦青抬起眉眼,“我不想自己再成为我与他的绊脚石而已。”
芦苇哑口半晌才又往案前近了些,重新替她研起墨来:“小姐既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奴婢便只希望小姐能开心便好。”
“至于我爹……”
“小姐放心,奴婢不会与老爷说的,”芦苇急切道,“奴婢是小姐的人。”
秦青本来倒是没想过这一层,见她这般遂好笑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知道。”
剩下的时间,屋中安静,秦青终于落了笔,将最后一页纸叠了收好,这才慢慢起身。
芦苇铺好床被,又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转身问道:“小姐,学考过后,咱们真的要回南边过年么?”
拆簪子的人顿了手,须臾问道:“何时放榜?”
“往年都是年前五日。”
“那看完榜再回吧。”
书院学考的榜单,总是一并挂在正中的栏墙上,届时士学与女学的成绩皆是贴在一起,因而这整个书院里谁学得好,谁学得孬,一目了然。
这日秦家的马车便就停在巷口,本是芦苇下去瞧的榜,秦青却是挑了帘子出来,车夫回了头:“小姐,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莫要下车了吧。”
“是呀小姐,奴婢去瞧瞧便是。”
秦青却摇了头:“还要坐许久的马车,我先下去走走,免得坐了生疲。”
如此,车夫便就跳下来扶了她下去,芦苇又替她加了件大氅,二人往书院行去。一路有好些小厮丫鬟缩着脖子往里头去,皆是替自家主子瞧榜的。
她们进院子的时候,正赶上一拨人出来,领头正是陈怡榕,穿得很是暖和,只那脸上脆弱得很,似是要哭出来。
秦青抽眼去瞧她身后的榜单,立时就猜出来:“榕妹妹。”
陈怡榕很是惆怅,这般迎面碰了人,嘴角便没有忍住,苦了下来:“秦姐姐,我今年又去不成冬猎了。”
“明年再去便是。”
闻言面前的女孩却是摇摇头:“不能去了,秦姐姐。明年开始,我便就不能在书院学习了。”
“为何?”秦青有些诧异,“太师大人很是看重妹妹,如何会退了书席?”
“我爹哪里是看重,不过是不想我被人笑话。”说着陈怡榕便就回了头,瞧着那榜单,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抱怨,“可你看,我年年都是最末,连那刚来的蒋岑都比不上。继续待下去,也是给他丢脸。”
“你……”秦青无从安慰,只能转而道,“妹妹多虑了,太师大人若是当真如你所说,又怎会叫你在书院这般时间?许是一时生气。”
“不是的。”陈怡榕摇摇头,“我爹去年本就不想我过来了,不过是二哥坚持。今次是二哥与我说,不必再来了。”
说罢,神色更是哀莫,秦青鲜少宽慰于人,只得轻轻道:“妹妹若是想念,往后倒是可以常聚。”
陈怡榕憋了个笑来,很是难看,只领了丫头往外走了。
“小姐,陈三小姐的模样有些奇怪。”
“走吧。”秦青没有回答,往前行去。
这般说话的功夫,书院里已经空了下来,秦青仰起头,扫过榜单,只听边上芦苇的声音:“小姐!又是甲等!”
“嗯。”目光所及,正落在了那人名上,秦青莞尔,这才拢了大氅道,“回去吧。”
正欲离开,书院里头匆匆行来一人:“前头可是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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