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认真看病,细致开方,丝毫没有注意到芮嬷嬷的打量。
她开出的药方错综复杂,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难得的药材,全大夫再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这、这能行吗?”
她的药方前所未见,全大夫有些怀疑。
水芹一顿,眉头微锁,有被质疑的不悦,也确实有几分担忧,解毒不是她的长处,虽说已经对症下药,但是病人如此模样,药效能发挥出几分,她也不确定。
见她锁眉,全大夫立马闭上了嘴,将疑虑压至心中,芮嬷嬷一直在观察水芹与全大夫,见他们俩关系淡薄,全大夫甚至还有些忌惮水芹,对全大夫那番说辞信了七八分。
她们毫无办法,郭侯在外广招大夫,可是送进来的只有闭紧嘴吧的那些无德之人,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多么多么有孝心,只有她们才知道郭侯此人的心有多肮脏。
老夫人身边有医女,可是医术平平,对此次病痛压根无计可施,如今除了相信水芹,她们已经毫无办法了。
写完长长的药方,交于芮嬷嬷后,水芹又拿出一排密密的银针:“毒物皆怕银,若是老夫人中的完全是毒,施针便可解大半,只可惜……”只可惜毒与食并重,可见郭侯的害人之心。
施针要脱衣,全大夫被带到屏风外,只能听着里面的动静,百无聊赖想着,没想到还真叫他遇到了一个堪称神医的人,只是她的能耐到底有几何呢,值不值得自己冒着风险与她交好?
想到一半,屏风里边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全大夫顿时起身,但碍于身份,只能在屏风外连连踱步,听着里面奇怪的动静,似乎有惊呼、有泣声,顿时心头如小猫挠爪一般,好奇得很。
“芮嬷嬷……”忍耐不住,全大夫喊道,“出什么事了,需要我进来吗?”
“给我好好呆着,不许动!”芮嬷嬷一边扶着垂泪的老夫人,一边冲他喝道,吓得全大夫安静如鸡,连耳朵都只竖了一半。
老夫人不顾身上的银针,想去拉水芹的手,气若游丝喊道:“婉婉、婉婉……”
水芹一下就将老夫人按住,只是下手存了几分柔和,老夫人依旧能动。她皱眉,对芮嬷嬷与文琪道:“若是这针出什么差错,老夫人身体必定受重创。”
两人一听,也顾不得尊卑,合力按住老夫人,芮嬷嬷红着眼眶道:“老夫人,您醒醒,这是来治您的大夫,不是小姐。”
老夫人头脑比常人清晰,即使在病中,也保留几分理智,此时慢慢回神,不再挣扎,只定定看着水芹的脸,目光丝毫不舍得离开半分,直到施针完毕,她才喃喃:“是我的婉婉吗……”
水芹本不想作声,伸手为她把脉,却意外的发现,老夫人的郁结竟打开了一些,她抬头,对上老夫人充满思念、小心与哀伤的眼,内心莫名升起一股子不忍的酸涩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帮她掖了掖被子:“睡吧。”
见老夫人慢慢阖上了眼,水芹默默起身,打算离去,却被芮嬷嬷一把拉住。
“这位大夫,”芮嬷嬷努力让自己理智起来,这张脸实在是太致命,让她忍不住心颤,“你来之前,肯定知晓老夫人的生平往事,我实话说,我家夫人受了太多苦难,左思右想,这世上竟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事。”
水芹敛下的睫羽动了动。
“若是我家小姐还在世,别说是中毒,老夫人定然不会让自己有任何闪失,咳个嗽都会严肃对待,可是我们家小姐已去了二十几年……如若今日没有你,我知道,老夫人定然熬不过这个年,可是、可是……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今日种种异常,你心中定然有数——你与我家逝去二十几年的小姐几乎一模一样!”
水芹依旧不语。其实她心中却已然明了,可是她要听芮嬷嬷说出来,她人善,却不傻,就算要救人,也不能露出一副任人摆布的白痴样,上赶着的东西,总是没人珍惜。
果然,水芹这幅仿若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让芮嬷嬷的心狠狠抖了两下,明明是暮夏,却抽着口冷气道:“如若你愿意帮我家夫人解开心结,让她好好活下来,你无论有什么条件,我们都能答应!”
水芹抿了抿唇,这才露出些情绪,淡淡扫过朴素的房内,虽然没说话,但眼利如芮嬷嬷一般的人,怎么看不出水芹在想些什么呢。
她在示意:这么破,能提供什么条件?
她与小姐虽长着一样的容貌,性格却南辕北辙,小姐是多么温婉、良善啊……
芮嬷嬷内心苦笑一声,面上打起精神:“我们老夫人虽暂时被困与院内,但她与先太后可是蜜中好友,太后还在时,她常常进宫陪太后说话,可以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再者,我们老夫人出生于云阳侯府,当年侯府只有她一个嫡女,出嫁时,那嫁妆可不比皇后少多少……”
芮嬷嬷不愧是芮嬷嬷,说了这么多,听着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但仔细深究,她什么都没保证,只是平淡述说罢了。
水芹也不欲与她周旋,直道:“如若老夫人能将我当做亲女,自然是莫大的荣幸,但我终究不是老夫人的亲女,但一个义女的名头,我还是担得起的,日后老夫人的衣食住行,自然都有我承担。”
芮嬷嬷眼睛咻然睁大,眼前这个人,胃口,可真的是大啊……
老夫人膝下无子无女,如今只有郭侯担着个儿子名头,但郭侯不得圣心,要不然也不会转而去讨好一个皇子,只要老夫人痊愈了,在陛下面前一说,郭侯能不能继续当郭侯,还是个问题。
到时候水芹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若是老夫人百年后,那所有的嫁妆、人脉,不都是她的了吗?
芮嬷嬷内心九曲十八弯,然而水芹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她其实只想着搞掉郭侯,借借老夫人的风而已,什么百年后,什么嫁妆,那么遥远的事,水芹根本没想到,更不至于惦记。
不知道芮嬷嬷内心是经历了多少的思量与折磨,都在水芹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的时候,才一狠心,点了头:“该的该的,你救了老夫人的命,你想要什么,我们自然都会给。”
怎么有种欺负孤寡老人的感觉?
水芹瞅了一眼仿佛做了什么人生大决定,出了一头汗的芮嬷嬷,内心嘀嘀咕咕。不过她一向心大,既然事情成了,就把这些嘀咕都抛到脑后去,专注老夫人的病情。
既然拿到了她想拿到的,那自然是要更上心一些。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水芹本只把这当做一场交易, 可谁知老夫人明知她并不是亲女,却依旧待她如亲女,丝毫没有将血缘放在心上。
人心都是肉长的, 得到老夫人如此善待,水芹也就慢慢软和下来,芮嬷嬷惊讶地发现, 原本以为冷酷淡漠的水芹,在老夫人面前竟然也能温婉撒娇,几乎与记忆中的小姐融为一体。
自水芹来后, 芮嬷嬷就将前院派来的大夫都挡了,郭侯不以为意, 老夫人的身子已经穷途末路, 那么多大夫都没办法, 他们又请不来太医,难不成一个年少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郭侯勉强记得嫡姐的音容笑貌, 知道水芹与嫡姐长得相似,只以为老夫人在弥留之际, 想睹人思人罢了。
可是一个月后,他还在为三皇子做些龌龊事的时候,突然一道圣旨传下来, 因肆意揽田、懈怠职责、以权谋私、不敬尊长、践踏人命等罪责,不仅罢了他的官,更是削了他的爵, 充了他的财产,他一夜之间竟变为什么都没有的庶人。
郭侯跪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整个人如遭雷劈, 木楞地接过圣旨,整个人仿若神游天外,魂都不在了。
直到老夫人被扶了出来,又一则圣旨颁布,郭侯爵位削一等保留,命老夫人再挑一郭家子弟继承伯爵位置。
郭侯霍然抬头,死死的盯住已经面色如常老夫人,不敢置信,又惊又怒。
颁旨的太监是皇上的心腹,他轻蔑地看了郭侯一眼,撂下一句:“庶民郭报,赶紧动身整理,离开伯爵府吧。”
接着他变了张笑意满面的脸,亲自将接了圣旨的老夫人扶至上座:“郭老夫人,陛下都说了,您啊,就是太有善心,如此狼心狗肺的人,您却还留他一条性命,再不济也得入狱一趟啊。”
见老夫人脸上升起惆怅,太监识趣地转了话题:“陛下让您好好在府中休息,挑选下一位伯爵,如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您可是一品夫人。”
老夫人露出感激的笑:“陛下一直都是如此周到,倒是老身屡次让陛下为我费心……”
太监连忙劝,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十多句才停歇,太监起身告退。
郭侯见太监走了,红着眼想要扑向老夫人,却被一旁的官吏压住,被迫继续跪着,身子压向地面,只能拼命抬头:“你这毒妇,你竟然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让爹知道我们郭家的品级因为你降低一等,定会死不瞑目!”
芮嬷嬷眼露厌恶:“什么你们郭家,什么因为我们老夫人,我看你是真坏了脑子,若不是你肆意揽田、懈怠职责、以权谋私、不敬尊长、践踏人命,侯爵品级能降吗?若不是我们老夫人自救,还你爹死不瞑目,先死不瞑目的恐怕是我们老夫人吧!”
郭侯此时怒火攻心,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只死死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已经七十,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一颗心早就化作了玲珑石,此时见他如此,一点都不恼怒,反而有几分想笑,到这份上还冥顽不灵,可真是心大啊。
“郭报。”老夫人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你本就是一贱妾所生庶子,若不是我见你无母可怜,记你为嫡子,你怎么可能会坐上郭侯之位?”
谁知郭报大笑两声:“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明明是你嫉妒我娘得宠,在我娘生育时下狠手,致她血崩而亡,怎么在你口中你就变成了菩萨,可笑,真是可笑!”
老夫人一愣,芮嬷嬷也一愣,当即就意识到不对了,冲下人吩咐:“将郭报身边人都给我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那就怪不得了,明明在郭报十几岁时,还是对老夫人非常孺慕的,只是后来随着年龄渐大,两人就疏远了,但老夫人觉得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就没有过多干涉,等郭报登上侯爵之位后,对老夫人更是冷漠无比,老夫人也不在意,以为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养不熟。谁知道,谁知道是人家以为自己杀了她娘!
郭报眉头一皱,狠狠看着两人:“你们要做什么,有什么事冲着我来,绝不许动我的妻、子!”
芮嬷嬷哼了一声:“不动你妻子可以,那你先老实交代,是谁对你说老夫人因嫉妒害死了你娘,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人居心叵测,竟污蔑我家老夫人,我非要问个清楚不可,至于其他人,我也没这闲工夫去一一算账。”
郭报惊疑不定地看向气愤的芮嬷嬷和面无表情的老夫人,想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这认知毕竟已经在他脑海了存了几十年,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推翻他更相信,是老夫人为了自己的名声,要灭告密者的口,顿时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只能紧张地看着他们将自己妻子、贴身小厮丫鬟、小妾等三十多人带了出来。
老夫人眯着眼打量他们,对芮嬷嬷道:“郭报今年也快四十了,在他面前嚼舌根的人怎么都得有五十,你就按着年纪审吧。”
说虽这么说,其实老夫人心里早就有人选了,除了郭报他娘从前留下来的人,还有什么人能让郭报如此信任呢?
果不其然,随着人被一个个拉进了小黑屋,很快就审查出了刁奴,正是郭报的乳娘,她与郭报她娘只相处了三五个月,她说这些话,自然不是为了郭报,只是想让自己成为郭报最信任的人,然后一步登天。
她这步棋走的极好,二十年来,她儿子沾光当了个官吏,她脱了奴籍,只是她没想到郭报如此狠心,要毒杀老夫人,在上一年就请辞回乡下了。
老夫人雷厉风行,不过三日就将人带了回来,此时郭报早已被赶出府。他妻子是名门出生,当天就与他合离,带着自己的嫁妆回家了,只给他留下了一百两。
一百两对百姓来说,过上三五年都绰绰有余,但对郭报这种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来说,一百两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又去求三皇子,但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三皇子哪敢收留他,只给了他三百两作遣散费,上年还在商量的,将他女儿娶作侧妃之事,自然也无疾而终。
乳母被压来那日,他正在院子里发呆。他买不起房子,租了一个小院,为了省钱,他只能租在南区,这里周遭嘈杂,院内满是杂草,十分荒凉。
前几日种种就如同梦境,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成为了一个庶人。现今,妻子女儿都走了,儿子虽在他身边,但他早就被养成了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就算有科举之路近在眼前,他恐怕也没这个本事。
他日后该做什么,该怎么办?
郭报怔怔的望着天,眼神涣散,乳母就是在此时被压进来的。
他坐在破凳上,听着乳母声泪俱下,不住忏悔,只觉得浑身冰冷。
老夫人害死了他的娘是假的,老夫人利用他是假的,老夫人看不起他也是假的,这些往日从乳母口中讲出,他深信不疑的话,通通都是假的!
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是为了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
“我要杀了你!”随着一声悲愤的痛喊,郭报红着眼,举着拳头往乳母身上打去。
压人的兵吏似有若无地挡了两下,之后就随他去了,等他清醒时,这个乳母早就人事不省,满口鲜血了。
“娘、对,娘那么疼我,她一定会原谅我的……”郭报恍惚着,打开门就要往东区郭伯府跑去。
往日种种皆浮现眼前,小时老夫人亲自给他绣衣服,做糕点,长大后记得他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为他求太后,将爵位传给他——老夫人一定会原谅他的!
然而到了门前,还没见到老夫人,他就被把手着门的小厮打了出去:“呸,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还当自己是侯爷呢,赶紧滚!”
他连着十多日百折不挠,终于有一日,守门的几个小厮忍不住了,套上麻袋给他一顿打,打得他鼻青脸肿,晕死过去,之后再无音讯。
“老夫人,郭报身并数罪,还意图谋害您,您为什么要向陛下求情,只将他贬为庶人?”
老夫人将水芹送来的花插到玉瓶中,见黄色小花生意盎然,眼中泄露几分感慨:“说到底,我是他嫡母,却因怠懒,对他多有疏忽,今日这副局面,我未必没有错。就这样,让他往自己的道上去吧,若是老老实实当个庶人,再好不过,若是他不甘不愿……自然有另一条道在等着他。”
87/92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