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得了首肯,让拾夏端着绿豆糕一起进去。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阿桃不禁掩了鼻子,她缓缓靠近床榻,只见床上躺着的那个老人已然瘦得眼窝凹陷了。
阿桃心惊,并着一阵绞痛,这,这还是当初那个爱拉着自己的手说长道短的祖母吗?
上次间还是于昭仪病情稍缓的时候,太皇太后让阿桃吃绿豆糕,并叮嘱阿桃要好好帮慧颖,别让珩郎欺负她。
阿桃那时捧着糕点,笑嘻嘻答:“不怕,珩郎欺负人,我就欺负他。”
祖母愣了愣,呵呵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阿桃的头发。
种种情形,尚在眼前,怎地转眼变成这幅境况?
阿桃问左右伺候的宫女,“祖母吃得下东西吗?”
宫女始终无声地跪在榻前,听阿桃如此问,摇了摇头。
难怪了,阿桃忖度,凡事生病了得吃得下东西,才能恢复得好。
她接过拾夏手里的盘子,轻手轻脚放到榻旁的一张小几上,而后趴在榻边,将林氏的几率花白头发理好,柔声自言自语:“祖母,这是你喜欢吃的,待会醒了,要多吃一点。多吃,病才会好呢,珩郎马上就回来了…”
话犹未了,床上的林氏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因为极瘦,成了皮包骨,两个眼睛显得尤其大,如此猝不及防地睁开,像是骷髅活过来样,这副模样着实吓了阿桃一跳,不由地跌坐在了地上。
但阿桃反应还是快,下一刻惊愕转为惊喜,她重新趴回床榻边,把那碗绿豆糕捧到林氏跟前,乖巧地说:“祖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桂芳斋的点心,您好好地把身子养起来,喜欢吃什么我再给您买啊。”
林氏鼓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桃,空洞又有些神经质,仿佛不认识其人一般,阿桃被她瞧得有些胆寒,嗫喏道:“祖母,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叫太医进来啊。”
阿桃这厢把碗放回小几上,准备叫太医进来,人刚站起来,只觉得床榻一阵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声,青花瓷碗砸成碎片,绿豆糕咕噜噜滚到阿桃脚边。
她完全愣住了,僵硬着回头,只见久病的林氏居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布满惊恐和害怕,颤巍巍地指着阿桃尖叫:“是她,就是她!”
阿桃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确定林氏是在冲自己叫嚷,“我,我怎么了吗?”
几个宫女上去安抚林氏,一人扶胸口,一人扶后背,希望林氏安静下来,但林氏就如厉鬼上身一般,生出巨大的力量和满满的精神,指着阿桃道:“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外孙女,现在还要来害我!要害我的孙儿!”
此时,太医、宫女、太监都从外面进来,一团乱麻。拾夏拉着阿桃往外走,阿桃不肯走,她又唤了两个宫女来,左右嵌着阿桃,生生把人架了出去。
可拉出去又有什么用,阿桃不是傻子,林氏凄厉的话语她都听在耳朵了,明明白白感受到了林氏的惧怕和恨意。
这与平日和颜悦色的祖母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林氏恨意早就根深,那平日里的温声软语,都是装出来的?
阿桃吓到这里,不由地侧目瞧着拾夏等人,猛地推开了搀扶自己的宫女。
拾夏见状上前一步,面带忧色,“皇后,怎么了?”
她上前一步,阿桃就退后一步,不由地怔怔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祖母这么记恨我。”
拾夏这会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只得先糊弄道:“太皇太后病情反反复复,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老人家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哪能用常人思维去想。”
“是么?”阿桃歪头,目光如炬,审视拾夏。
拾夏一愣,突然脚下生了钉子,嘴上封了口子,脑里灌了浆糊,没了主意。
繁华盛景被现实的人戳到千疮百孔,拾夏一个宫女不知道怎么去缝圆了。
阿桃见她此番神情,忽然不再逼问拾夏了,她反倒平静了些,似乎将拾夏的话听进去了。阿桃点了点头,道:“是,拾夏是你说的对。祖母已经糊涂了,说的都是糊涂话。”
拾夏展颜一笑,“皇后能明白就好。”
阿桃紧抿嘴唇,安安静静地坐下,守在外间等太医出来回禀:太皇太后脱离危险了。她镇定地开口,“祖母床前离不得人,你们要轮番照顾,有什么情况立刻来玉芙殿报我。”
众人领旨,阿桃起身带着拾夏等人回了玉芙殿。
而后吃饭、沐浴、睡觉一气呵成。
嘉宁那会没去慈明殿,倒是趁人没注意跑了一趟灵隐宫,照旧无功而返。
那就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嘉宁倒也干脆,念着兰翦一人在宫外让人放心不下,要不就直接走吧,到了杭州行一步算一步。
于是,她回到玉芙殿准备去找拾夏商议,怎么从阿桃身边无声无息地脱开。
不成想拾夏没在屋里,一打听才知道去慈明殿,有什么风吹草动好禀告皇后的。
嘉宁颔首,沉稳不乱,今日见不着那就明日再说。
她正准备走,那几个在廊下守夜的宫女道:“阿宁,你傍晚不在慈明殿,可没看到那场景。太皇太后像是疯了一样,拿东西砸皇后呢。”
一人刚说完,另一人用手肘拐了她一下,一根指头竖唇上,“别瞎说。”
嘉宁沉默一会儿,蹲下来细问了问当时的情况。那两个宫女年纪小,还是喜议论这些八卦的。嘉宁稍微哄骗两句,就都说了出来。
正低声说着,殿内传话说皇后要喝茶,叫拿热水来,两个宫女要起身,嘉宁拍拍她二人的肩头,笑道:“我去吧。”
那两人乐得放松,又坐回来继续说话。嘉宁踩着光滑洁净的地板,拎着茶壶续了热水,等里面喝了,嘉宁道:“那我先走了。”
里间值夜的宫女嗯了一声,却听阿桃在榻上轻声问:“是阿宁吗?”
嘉宁顿了顿,掀开珠帘进到寝房,立在榻前道:“是我。”
床帐内静了片刻,嘉宁微蹙秀眉走上前查看,哪晓得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香软纱帐中伸出来,将她一拽拉上榻去。
嘉宁没料到阿桃来这一下,着实有些慌了,整个人倒在热烘烘的铺面上,浑身紧绷,谨慎地盯着阿桃。
眼前的阿桃披散着头发,坐在一旁,漂亮的眼睛哭得通红,肿的如核桃一般。
嘉宁回想方才,没听说皇后怎么哭怎么闹了呀?宫女们还说皇后镇定自若,指挥众人,有些风范呢。
莫不是躲在床上哭的?
“皇后,”嘉宁舔了舔唇,问:“您怎么了?”
阿桃扬起脸,两道浅浅的泪痕在月光下尤其明显,她握住嘉宁的手,哽咽道:“阿宁,我猜想他们都在骗我。只有你是我带进来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晓真相,女鹅这颗小心脏要遭受社会重锤了!
珩郎再不回来,后院就要被公主烧光了(抠鼻
周四继续~
第42章 素锦门
“他们?”嘉宁“不解”地眨眨眼, “他们是谁?”
“他们…”阿桃压地了声音,指了指外面,“拾夏他们, 他们有事瞒着我。”
看来她已经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嘉宁并不意外, 经过下午慈明殿那一出,这个元桃若是再不怀疑,那就真是傻的了。
但嘉宁没有露出过多情绪,仍旧保持疑惑, 她皱眉道:“皇后,为何要这样说。”
阿桃想了想, 说:“下午我从兴隆街回来的时候,畅通无阻,街上行人被清理的过于干净,去的时候快三刻,回来快马加鞭不过半刻就到了, 实在奇怪。”
嘉宁认认真真听阿桃倾诉,时不时地点头附和,道:“说起来, 我也觉得奇怪。”
“是吧!”阿桃接着道:“拾夏说太皇太后说的是糊涂话, 但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她老人家真的厌恨我, 讨厌我,她说我害人,害了许多人。再加上于昭仪之前写给我的那首诗,她把我与景国比作匈奴,我想我应该能猜到这股恨意从何而来了。”
“诗?”嘉宁撑起身子, 与阿桃对面而坐,“什么诗?”她问。
阿桃的眼神空空,越过嘉宁的肩头,凝视一处,缓缓道:“王昌龄的那首出塞。”
嘉宁之前听拾夏说起于慧颖自焚的事。这个女子嘉宁是有印象的,当时父皇要给嘉宁找伴读,几个世家女里挑中的于慧颖。
谁知年仅十岁的于慧颖心气高得很,说什么也不入宫做公主的陪衬。
过了这些年,于慧颖还是保持着心高气傲,宁折勿弯,嘉宁内心是十分敬佩的。
尤其是,知道燕珩维护这个景国女子,还胆敢在眼皮子低下抄边塞诗戏弄阿桃,嘉宁也有了几分痛快,脑中萌生一个邪念。
她听阿桃说完,犹豫了许久,阿桃推了推嘉宁,道:“阿宁,怎么了?”
阿桃欠着身子,看懂了阿宁欲言又止的表情,急急说:“阿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说吧。”
嘉宁缩着脖子,被阿桃百般央求,才弱弱地说:“皇后,你知道这出塞诗还有续吗?”
阿桃摇了摇头,嘉宁清了清嗓子,念道是:“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嘉宁打量阿桃震住的脸色,知道她是听懂了其中意思。这几句里可不光是厌恨之意了,那是包含了淋漓杀意。
“为什么?”阿桃百般不解,“为什么她们这么恨我,是恨景国吗?我们景国…”她停顿片刻,道:“我们景国真的像匈奴一样吗?”
嘉宁品味着阿桃的认知被一步步瓦解的过程,别提有多快活。
她见气氛到了,趁热打铁,试探着对阿桃道:“皇后,其实,您若想要知道真相,可以随我出宫看看。”
“出宫?兴隆街不是宫外吗?”
阿桃说完,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所有所有的不解都在这道灵光里。
“那不算,”嘉宁直白告诉阿桃,她反握住阿桃的手,真切地说:“我带你去真正宫外。”
“...好。”阿桃浑身发抖,答应了下来。
嘉宁并未把这段事告诉拾夏,阿桃也瞒得严严实实。过了几天,太皇太后病情趋稳,阿桃仍旧叫拾夏等几个贴身宫女去慈明殿,说是要替皇后尽心照顾太皇太后,其实是要把人支开。
如此一来,阿桃的身边就剩下嘉宁一个了,这天晚上两人说要在房间里练字,万不许旁人打搅,门一关起来,嘉宁就拿了一套宫女的衣服给阿桃换上。
天一擦黑,便翻窗户出了玉芙殿,沿着宫中小路往素锦门而去。
嘉宁走的这条小路,不是平素芸娘和拾夏会带阿桃走的地方,她正埋头走着,突然一片残破的轩阁闯进眼帘。
阿桃看多了玉芙殿的精致锦绣,对于眼前的破败宫殿,她不禁停住了脚步,“这是冷宫?”
在阿桃的意识里,东都皇宫布局恢弘,造型古朴俊秀的。她见过的殿宇即便比不上玉芙殿、拱辰殿等,但都是各有千秋,值得品鉴,可能只有所谓冷宫才会这么破败,房梁倒塌,青苔遍墙。
“不是冷宫,那是昆玉殿,原本是皇帝欣赏歌舞的地方,那是绛萼轩,原先有养着几只仙鹤,通灵性的。那是练光亭,亭后有假山石壁,有活泉水从石壁上倾泻下来,水雾缭绕,好似到了仙境一般。”
阿桃走近那片宫殿,现下都被帷布遮挡了起来,许是很久无人看管了,帷布都发黄开裂了。阿桃拨开一片帷布往里面瞧,只见大片大片被烧焦的痕迹。
“失火了?”阿桃道,“谁干的?”
嘉宁沉默不语,须臾,只是道:“我们快些走吧,还得赶回来呢。”
阿桃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再问了,其实就算嘉宁不说,阿桃也有答案了。
到了素锦门,有几个守门的侍卫歪在房门里打瞌睡,嘉宁疾步走过去,敲了敲门,递了一块令牌并几块碎银子进去,轻声道:“玉芙殿着我出去办事。”
那几个侍卫听出阿宁的声音,也是相熟了,比对了腰牌,收起了银子,错身望了外间一眼,只见还有一个身量纤细的宫女双手紧握,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
侍卫便多问了一句,“怎么?要两个人出去?”
嘉宁不多话,倒竖秀眉,沉声道:“玉芙殿的事可不能瞎打听。”
那几个侍卫都是最低阶的士兵,自然不敢跟玉芙殿叫板,且嘉宁通身气派,他们也不敢招惹,取了钥匙开了一侧小门,送嘉宁和阿桃出去,低声嘱咐道:“子时前回来,不然换班了,你们不好解释。”
嘉宁应了下来,带着阿桃快步往外走。
方才他们一路出宫都没有月亮,贴着墙根摸着黑过来的。现在月亮倒是出来了,而且是條地从厚厚的云层从跳出来,瞬间照亮了东边的那片乱葬岗,阿桃猛一见整片山岗上都是墓碑,心提到了嗓子眼,胸口闷闷地,说不出的难受。
“皇后,”嘉宁扯了扯阿桃的衣袖,道:“别看了,时间有限,快随我来吧。”
阿桃从那震撼的墓群中回过神来,纠正嘉宁,道:“你别叫我皇后了,待会你就叫我阿桃。”
嘉宁回头瞧了阿桃一眼,点了点头。
原本素锦门外几条街道聚集住着不少宫女太监的亲眷,即便挨着乱葬岗,那也是上接皇宫,下承市井,最是热闹的。
可夏国国破之后,大批宫人被屠被掠,人物屋空,这几条街自然就萧条下来。
阿桃和嘉宁穿梭其中,皆是黑压压的,半个人影都没期间,偶然看到一间歪斜的瓦屋里点着灯,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没添人气,反加阴气,阿桃抱紧双臂,紧跟上嘉宁的步伐。
出了街巷,拐过一截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街坊各色铺子,招揽的灯笼、幡旗都有,阿桃松了口气,这才是她想中的东都。
晃眼一看,似乎跟兴隆街没什么两样。只是此地还不算东都最繁华的地段,没兴隆街热闹罢了,有些店铺没有开门,有些即便开门了也只是露出半个门脸,丝毫没有招揽生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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