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刚要开口问嘉宁,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来,嘉宁捂着阿桃的嘴,侧身躲进一条小巷子里。
一队铠甲士兵骑马而来,在她二人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停下,翻身下马,三五相拥,踢开酒馆的大门。
掌柜露出无奈的笑容,给那几个士兵倒上酒水饭食等,而后又在柜台下躲了起来。
阿桃就这么瞧着,耳边是那群士兵醉醺醺的话语,放肆的大笑,他们在说哪家的酒菜好,哪家的姑娘美,嘉宁听不听得懂,阿桃不确定。
阿桃是将每句狂放肆笑都听进去了,他们说的都是景国话,穿得也是景国的铠甲。
正在说着,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从后院走进来,掌柜的吓得跳起来,推着那小顾姑娘往回走,却被那群景国士兵叫住,掌柜的赔着笑将身子挡在那小姑娘前面,似乎在说什么求饶的话。
阿桃只听某个景国士兵大喝一声:“小什么!老子不嫌小!”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头皮都炸开了,忍不住脱开嘉宁的手就要往外走,嘉宁将人拉住,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你现在也穿着汉女衣裳,你出去要怎么替人出头?别把自己也折进去!”
阿桃那股子古道热肠刚升起来,就被嘉宁几句话浇灭了。
“那怎么办?”阿桃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眼圈都红了,道:“这附近没有衙役么?我们可以报官啊!”
“他们就是官,报到哪里去?谁敢管呢?”嘉宁道。
阿桃怔了半日,在嘉宁眼中看到了点点泪光和多般无奈,阿桃心里翻江倒海,耳边满是不远处那酒馆父女的哀求,她咬着牙回头看,只见掌柜的被两个兵拔刀压着跪下了,那小姑娘被强拉着往桌子上抬。
阿桃突然回想起,她过山海关时被夏国流兵所劫,那群人为何对景国恨之入骨了,为何要用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出手,为何强了还不算还残忍地杀死。
这其中可能有一报还一报的意思。
如此想着,阿桃胸口猛地蹿起来一阵呕意,她咽了好几口唾沫,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咽下去,抚着胸口的时候,阿桃摸到了怀中藏着的火折子。
那本是想着晚上出门方便照明用的。
阿桃灵光一闪,拿出火折子,在嘉宁耳边低语了几句,二人猫着腰偷溜到那群景国士兵的坐骑旁。
阿桃将嘉宁身上的火折子都拿出来,相继点燃,扔到那些马匹脚下,火光冲起来的拿一下将几匹坐骑吓了一跳,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在地面不安地跳蹬,挣脱了石墩子上的绳子,撒缰而去。
一匹跑了,另外几匹也待不住了,也都挣脱捆绑朝不同的方向跑了。
里面的正欲寻欢的人听到这动静,也没兴致了,骂骂咧咧追了过去。
那酒馆的父女逃过一劫,谢天谢地紧紧关上了大门,落了两道锁才放心。
嘉宁蛰伏上京三年,这样的事看得太多了,不是她心硬了,她起初也哭,也闹,也想逃。但事实告诉嘉宁,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阿桃年纪小,性子直,哪会管这么多。救下了两个人,可阿桃内心的愧疚之情并没有减弱,反而越浓。
这是阿桃看到的,仅仅一件她已经受不了了,她没看到的呢。
还有多少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情,是她景国的子民在中原的土地上干的呢。
“还走吗?”嘉宁问阿桃。
阿桃合目,静了片刻,而后睁开眼,坚定地说:“走。”
嘉宁微微叹了口气,指了指东边,道:“那跟我来吧。”
阿桃拍拍衣裳,正准备跟上去,忽而余光瞄见一道黑影闪过,她脚步顿住了,直起身子望向巷口。
“怎么了?”嘉宁催促。
“有人跟着我们。”阿桃道。
嘉宁面色一滞,上前两步拉住阿桃袖子,“哪有什么人呢,是你看错了吧,再不走,就难回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43章 不眠夜
子夜时分, 两个黑影划过皇宫的甬道,行色匆匆。
阿桃和嘉宁按照计划从外面回来,嘉宁走在前面, 阿桃闷头跟在后面。
再次路过北面那片破败宫殿时,阿桃想起就在半个时辰前, 嘉宁带她去了趟相国寺。
那传说中恢弘寺庙也是一片焦土,残垣断壁,清清冷冷。
嘉宁说相国寺不但是国寺,寺内还有几幢藏书阁, 藏有许多善本孤本典籍,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半个中原的文脉。
嘉宁说的每句话都清晰地刻在在阿桃脑子里, 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嘉宁停下来扶住她。
“没事吧?”嘉宁问。
阿桃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摆手,两人沿着原路, 爬窗户回到玉芙殿,嘉宁将来两人穿过的衣裳换下来,偷偷放到浣衣房, 混在宫女换洗的衣裙中, 不叫人察出端倪。
安排妥当后,嘉宁再次返回玉芙殿时, 阿桃还坐在榻边,低着头,也不动,也不说话。
此时的阿桃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虚影, 当晚看到的东都城那般真实地存在,将她印象中的美好世界残忍地打碎。
点火折子惊了景国士兵的坐骑后,她们两个女子一路往东,到了东都繁华地界。
粗粗一看,跟兴隆街没什么两样,还是灯红酒绿,还是熙熙攘攘,店家揽客,铺面叫卖,热气腾腾,一点不少。
但仔细瞧,街道上时不时有景国士兵打马巡逻,店中寻欢的都操着景国的口音,连景国的军旗都高高地挂在了城门楼上。
若不是阿桃还清醒,她险些分不清脚下的土地是上京还是东都。
阿桃记得上次她问芸娘可不可以去相国寺,芸娘绝口不提相国寺被焚毁一事,仿佛烈火从未燃起。
芸娘也在骗她。
阿桃的心坠进深不见底的海里,越来越沉。
有脚步声靠近,阿桃扬起脸,见嘉宁站在窗棂投射在地的光影里。
阿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蹭地站起来,越过嘉宁,扑向一旁的梳妆台,从上面找出一个紫檀描金木盒,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与哥哥往来的书信。
阿桃的手有些颤抖,她将那些信展开来,也不细看,只是将信纸铺在脸上,仔细嗅闻墨水的味道。
嘉宁上前,刚问了句怎么。
阿桃挑拣出几封来信,拎起裙子往外跑。
院中有值夜的宫人,他们正偷偷打瞌睡,猛见房门被皇后从内打开,而后皇后披头散发沿着回廊往书房那边跑,不明就里地站起来。
再看嘉宁,她紧跟在后面,朝众人摆手,“没事,皇后睡不着,去书房找本书看。”说完也追到书房去。
阿桃撞进房门里,也不关门,直接房间里上下翻找,嘉宁远远地就听到了动静,她皱眉赶过来将房门掩起来,眼看阿桃将书房翻个乱七八糟,整个人要么踩在凳子上,探手往外书架上掏,要么跪在地上,在案几下摸。
“皇后,”嘉宁问,“您究竟在找什么?”
阿桃还是没有回答,她几乎将整个书房都翻了过来,终于在靠墙的立柜里搬出一个匣子。
阿桃将匣子捧着放在地上,她也坐在地上,打开匣子,里面零零碎碎装了好些东西。
嘉宁凑近瞧,阿桃拨开没要紧的,摸出一块墨条,阿桃将墨条放近鼻子,一股熟悉的墨香窜进鼻腔。阿桃浑身一震,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般。
她还是不信,再次将信纸靠近,深吸一口,细心地与墨条的味道做比对。
一样的。
真是一样的。
阿桃的身子颓然一送,瘫坐在地,墨条哐当掉在地上,手中的信纸也随着夜风,飘然散落。
最开始闻着那墨香阿桃就觉得有些怪异,太清香,不似景国那些粗制滥造的墨水。
现下阿桃在燕珩的书房里翻到了一模一样,这就意味着…
“他一直骗我…”
“他一直骗我…”
阿桃将这句话念了数遍。嘉宁弯腰拾墨条和信笺,放在鼻尖嗅了嗅,她不由地蹙眉。
“这是…”嘉宁开口,但即便不问,她也能大概猜到这些应该是阿桃的亲友给她写的信。
“是哥哥给我的信。”阿桃幽幽地说,“从四月到现在,总共十二封信,每一个字…”
她哽咽了,一滴泪从空洞无神的眼睛里落下来,划过脸颊,挂在腮边,欲坠未坠,阿桃嘴唇发抖,不愿意说出,但又不得不承认。
“每一个字都不是哥哥写的,都是燕珩拿来骗我的。”
嘉宁面色铁青,她不能理解燕珩为何要要这样做,她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燕珩了。
不光嘉宁不能理解,阿桃身为局中人,更加不能理解。
燕珩自认的满腹爱意,苦心经营,在今夜,在阿桃一步步解开由燕珩亲自缝纫的那残酷世界的华丽遮羞布时,往日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恐怖和可怕。
“阿宁,”阿桃仰起头来,问嘉宁:“兴隆街是什么地方,你在宫里当差有年头了,你该知道的对不对?”
“……”嘉宁有些踟蹰,在思考如何措辞。
阿桃却截住嘉宁的思维,干脆地说:“阿宁,我要真相,不要解释。”
嘉宁眸光闪动,她看着仍旧瘫坐在地上的阿桃,她的眼神从初见时的清澈懵懂,只用一夜天光,天翻地覆,深沉幽暗了不少。
“那是,前朝夏国哀帝为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
嘉宁将哀帝这个称呼咬得极重。
“哀”这个号是景国攻破夏国后,景国皇帝赐给嘉宁父皇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与父皇的囚车不过几丈远,她被鞭打得浑身是血,动弹不得,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同样衣衫褴褛的父皇在囚车里朝上京的方向磕头谢恩。
“御街?”阿桃追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嘉宁蹲下来,与阿桃平平对视,一字一句告诉她:“那是哀帝为了让嘉宁公主在宫内,就随时能享受民间风貌,所修建的宫宇。那儿房屋的造式、布局、走向与东都繁华街区别无二致,只不过兴隆街到底还是在皇宫内,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宫墙。皇后每次去,是不是差不多时候就回被带回。”
阿桃回想起来确实是如此,她睫毛铺上,透出丝丝焦虑不安,她抬手握住嘉宁的手臂,嘉宁这才感觉到阿桃一直在颤抖。
“那么说,街上的那些人…”
“都是假扮的,都是宫女太监。”嘉宁毫不留情,打碎阿桃最后一点希冀。
嘉宁眼见着阿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似乎能听到阿桃内心轰然崩裂的声音。
把美好无情打碎,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嘉宁原本想杀了这没脸没皮、鸠占鹊巢的元桃。
但仔细一想,死真的太轻松了,还不如让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景国女孩,尝一尝她曾经受过的苦。
受一受那正反颠倒、信念倾塌的感觉。
此刻,嘉宁还要装作柔弱的宫女,无辜地反问阿桃,“皇,皇后,陛下他们到底要作甚啊?”
阿桃连遭打击,已经快要支持不住,所有的精神和气力好似在一瞬间被抽空,恍恍惚惚,直至嘉宁这般问,阿桃稍微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是啊,我也想问一问。”
阿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房中无序地踱步,神经质地念叨着:“我的使团无人生还,我身边都是他的人,外界信息瞒得严密,行动坐卧都有人辖制监视,连与我接触的太皇太后、昭仪等宫妃,他们言行都被精细打磨。不教我读书写字….”
说道这里,阿桃突然瞪圆双目,又发疯一般往寝房跑,嘉宁见状上前嵌住她,这么晚了,可不能由着她闹了。
可阿桃本就身体好,身量高,再加上精神纷乱,脑中只有自己当下认准的一件事,反而更加激发出更大潜能,一把推开嘉宁,疾步回到寝房。
嘉宁在后面给她擦屁股,安顿被惊醒的宫人,关好门窗,转身瞧阿桃直奔床榻,将平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小说全部拿出来。
此时,阿桃也看懂了那本写夏国汉女和景国士兵的《鸳鸯缘》,是有多么的腌臜讽刺。
阿桃几乎是碰到那本书,就触电般扔了出去,阿桃连连退后,跌坐在地上,止不住的发抖。
嘉宁走上前,将那些阿桃喜欢看的书一一捡起来,有几本掉在阿桃脚边,嘉宁自然靠了过去,阿桃低叫道:“别拿过来,别拿过来!他们不光骗我,还要拿这些东西愚弄我,我成什么了?任人摆布的草包吗?!”
今夜阿桃知晓得太多,她的国家肆意奴役无辜百姓,她优秀的丈夫是帮凶不说,还变态得编制无数谎言将自己圈禁。
阿桃越想越不寒而栗,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终于彻底奔溃,抱头痛哭。
嘉宁听话,不再上前,就不远不近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墙角无助的女孩,仿佛看到了当年才去上京的自己。
三年来,被掳至上京的多少个日夜,她也是缩在墙角偷偷哭泣渡过的。
如此想,嘉宁方能将心内那点怜惜压了下去。她定了定神,轻声道:“皇后,陛下想必有自己的安排,只是我今日真相告知,怕是不能再在玉芙殿待下去了。”
嘉宁引导着阿桃开口,为她铺好全身而退的后路,嘉宁求道:“皇后,让我回素锦门好不好。”
等到了看守宽松的素锦门,嘉宁就好脱身,出发继续南行。
阿桃还是将头埋在膝上,肩头一抽一抽的,嘉宁把手中那些话本都整理好,放在一张几上,而后挨近阿桃身旁,伸手拦住她纤薄的背脊,缓慢抚顺,一边再次在阿桃耳旁道:“皇后,要是陛下回来,知道我带您出宫的事,我的小命就没了。”
嘉宁是吃定了阿桃心地善良,故意将此事说得严重,好让她立时将自己派回去。
等了须臾,阿桃扬起脸,泪眼婆娑,她转头看着嘉宁,后者虽然蒙着面纱,能够遮住若干情绪,让她保持思路清晰,沉着冷静。
但这个距离极近,阿桃目光炯炯,似乎要把嘉宁内心最深处都看个明白,她不由得往后倒,却不想阿桃更快一步,将嘉宁的面纱扯下。
“啊!”
嘉宁迅速后退,惊恐地举袖遮住自己的脸,但阿桃还是把她脸上的伤痕,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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