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直送两人来到贤妃宫外。
秋枕梦在汪从悦的搀扶下下了车。
宫灯高立,灯火将宫道照得亮如白昼,秋夜风寒,吹得她忍不住抱紧怀中的孩子。
汪从悦的手落在头顶。
他说话很轻很缓,淡淡的:“妹子,有我呢,别怕。”
他牵着她的手进入宫中,庭院里正跪着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孩,抽噎不止。
“贵妃娘娘饶命,娘娘们饶命,”她哭叫着,“是奴婢鬼迷心窍,才会帮她隐瞒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奴婢再也不敢了!”
旁边立着两个粗壮宫人,手里拄着棍棒。
秋枕梦还没忘了上回进宫时学来的规矩,低头跟在汪从悦身后。
汪从悦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眼前忽然出现高高的台阶。
他扯了她一下,两人一同跪了下来。汪从悦道:“奴婢拜见诸位娘娘。”
秋枕梦没敢往台阶上看,只从他的话里,听出上头应当是坐着几个妃嫔。
一道还算清爽利落的女声传来:“起吧。”
“谢娘娘。”
汪从悦拉着秋枕梦起身,退到台阶边上去。
秋枕梦这才匆匆往上面瞧了一眼。
几位娘娘坐在夜风中,一个个美得像仙女似的。
汪从悦微低了头,在她耳边叮嘱:
“朱红衣裙的是贵妃娘娘,刚才便是她叫起的,穿洋红袄子的是德妃娘娘,品红衣裙的是贤妃娘娘。”
这一串红,听得秋枕梦头晕眼花。她再次往上面望去,不由更眼晕了。
宫灯照耀之下,几位娘娘的红色衣裙,都被朦胧得宛如同一种色泽,那些细微的差距,全都叫夜色吞没了。
除了惊鸿一瞥之下,那个穿着红袄,裙子却是其他颜色的德妃容易分辨以外,贵妃和贤妃,秋枕梦一个都认不出来。
她才想小声细问,便见内侍从偏殿走出,手中抱着个襁褓,走到那宫女面前。
“你可认得贱婢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吗?”刚才那道女声冷淡地说。
秋枕梦这才认出,坐得远一些的那位娘娘是贵妃。
那么面容憔悴,攥着手帕的就是贤妃了。
“回娘娘,奴婢认得,她产下孩儿时,还是奴婢帮忙看护的,奴婢认得,认得,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宫女啜泣着哀求。
内侍将手上的孩子放在地上。
宫女颤抖着手解开襁褓,将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她抖抖索索道:“回娘娘,这是她的孩子,她说过要悄悄将孩子闷死,淹死,怎么样都行,只不能让他活着。”
贤妃直起身来,目光如刀,狠狠地割在宫女身上。
“你可要看好了。”德妃出言喝道。
“回娘娘,奴婢看好了,这孩子很好认的,胸口有一道胎记,像刀痕,奴婢还因这胎记问过她,说孩子上辈子说不定是个将军呢。”宫女连忙说。
孩子被冻醒了,大声啼哭。
被这哭声一引诱,祥云也开始哇哇大哭。
秋枕梦连忙摇晃他,试图哄他停下。
她站在汪从悦背后,给孩子挡着风,本不起眼,哭声一起,庭院中所有人都向这边看了过来。
没人理会地上的孩子。
贤妃已经从椅子上站起,宫灯下显得微黄的红裙划出一弯圆弧。
她声音温柔和气,甚至带了几分急迫,听得秋枕梦战战兢兢:“快别站着了,过来吧。”
秋枕梦迟疑地望着台阶上,又看了看汪从悦。
汪从悦轻轻推着她肩膀,将她推了出去:“娘娘那儿没风,去吧。”
她便莫名安定下来,抱着孩子走上台阶,跪下行礼:“民女给贤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
贤妃很和气,命宫女将她引进暖阁里坐着。
大概是暖阁中烧着炭火,温暖得很,祥云渐渐不哭了,咂巴着嘴睡了过去。
房间一时寂静下来。
门外的审问依旧在进行着。
贵妃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瞧不见这个孩子的?”
宫女思考了很久,才迟疑道:
“有段时间了,同乡来找过她,带走孩子,当晚抱回来,说是托淑妃娘娘帮忙找了个去处,过几日便送走,那段日子奴婢忙,没怎么注意过,后来她因在宫中烧纸钱犯了事……”
“宣御医来。”
宫女被带了下去,庭院中人默默无言,只有贤妃坐立不安。
汪从悦垂了头,神情有些发怔。
不一时,便有宫人带着常来家中的御医,对几位娘娘行礼。
贵妃没管他,先叫了汪从悦。
她问道:“汪从悦,听闻你将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带出宫去了。”
汪从悦躬身道:“回娘娘,是。奴婢瞧见那孩子被火灼烧,很是可怜,故而带了出去。”
御医连忙佐证:“娘娘,此事臣可以作证,出事后,汪太监曾求臣为孩子治伤……”
一直没对这场审讯说过话的贤妃,终于开了口。
她道:“你认认,是这个孩子吗?”
地上的婴孩哭声已经弱了。
御医哪敢询问,只能蹲下来,观察着他的身体,片刻后,将散开的襁褓裹上。
“回娘娘,不是。不说那孩子臂上落了残疾,胸口虽有胎记,却也没这么细长。”
·
秋枕梦正坐在暖阁哄孩子,忽听宫女行礼道:“贤妃娘娘。”
她赶紧站了起来。
贤妃在暖阁炕上坐了,出神地盯着孩子。
“可有乳名?”贤妃问道。
“回娘娘,有的,唤作祥云。”秋枕梦忙说。
“这名字好,吉利,遇难呈祥。”贤妃舒了口气。
大约是刚生了孩子没多久,母性尚且浓重,贤妃对宦官收养的小孩也关怀备至,和她就孩子问题聊了很久。
她慢慢便不怕了,在娘娘说要抱小孩的时候,想都没想,便将祥云递给了她。
贤妃生疏地抱着祥云,不停地抚摸他的脸。
她解开襁褓,视线扫过那片令手臂都微微变形的烧伤,以及胸口的祥云胎记,眼泪一下子便坠了下来。
“娘娘?”秋枕梦心中一惊,打算将孩子抱走,却被贤妃阻拦住了。
她擦去眼泪,笑了笑,说道:“天晚了,你去寻汪从悦,有人带你们就寝,我瞧着孩子亲切,就多留他一会儿。”
秋枕梦怀着满心不解和担忧,在宫女带领下出了门,汪从悦就站在庭院中。
“小哥哥,”她赶紧过去,扯住汪从悦的袖子,“贤妃娘娘说今晚要留下祥云,还哭了。”
他这才收回望向正殿的目光,揉了揉她的发髻。
“妹子,别难受,”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柔声道,“你若实在想要个孩子,明日我便派人给你送几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不要熬夜~
明天更新后捉虫~还有一两章正文完!
感谢乔一乔、水冷瓜甜、月朗星稀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43章 回家啦
宫中的夜晚并不平静。
秋枕梦睡得辗转反侧。
先不说那么高贵的妃子, 居然对个宦官养子青眼相待,本就不同寻常,汪从悦的话也令她分外在意。
什么叫再给她几个, 说得好像祥云回不来了一样!
再联系到审问宫女的情形, 秋枕梦心中突突直跳, 猜测会不会是宫里头发了火,要处置那些不是皇帝血脉的小孩, 挽回颜面。
就连已经被带出宫的祥云, 也不能幸免。
他们住的是一间小厢房,床榻狭窄, 远没家中的宽大,秋枕梦一动弹,便惊醒了汪从悦。
汪从悦圈住她的身子。
“妹子,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我总觉得莫名心慌。”
秋枕梦索性坐了起来, 拥着被子:
“小哥哥,你说祥云那么能折腾,会不会惹烦了贤妃娘娘,娘娘就生气了啊?”
她记得自己照顾小孩的时候, 到了后半夜, 又困又乏,就烦得不行了。
汪从悦也坐起来,搂着她肩膀, 睡眼朦胧道:“妹子, 别担心, 娘娘怎么会烦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秋枕梦一时怔住了,后背阵阵发寒。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汪从悦抱着她重新睡到床上,抚慰地轻拍着:“妹子, 睡吧。”
秋枕梦哪里还睡得着。
她真想好好问问这件事,问他“贤妃娘娘的孩子,怎么会被你带到家里去”。
可毕竟这算得上宫里的恶事了,知道太多说不定会丢命,秋枕梦犹豫再三,还是没问。
·
然而有人正在问类似的问题。
“朕不曾薄待你什么,”杨自彻翻着贵妃交来的供词,面上寒霜遍布,“你竟歹毒到替换朕的子嗣,并派人将他活活烧死!”
原本坐在两侧的皇贵妃和贵德贤三妃,连忙站起身来,垂头听皇帝责问淑妃。
皇贵妃抚着小腹,眼下一圈青黑,短短几日,已经瘦了许多,衬得肚腹鼓胀得吓人。
淑妃散着头发,跪在皇帝寝宫中,眸中满是血丝,看向那个指认假皇嗣的宫女。
她在那私通锦衣卫的宫女被捉住后,就立刻派人处理了和她关系密切的宫人内侍,唯独漏了这个宫女。
只因为这宫女素常很少和人走动,与宫中其他人都没太多交情。
面前丢着一个冻得青紫的婴孩,已经悄无声息,淑妃认得他。
在她无意间得知有个宫女产子,胸口处也有一块胎记的时候,她便生起了替换孩子,构陷皇贵妃的念头。
她家世那样好,容貌也在上乘,性子大度,远比爱吃醋,霸道,总是霸着皇帝的皇贵妃好太多。
可偏偏就这个哪里都不如她的女子走了运,登上皇贵妃的位置,来日皇后娘娘若是去了,这人便可一跃成为下个皇后。
况且皇帝正盘算着重用贤妃家里人,竟将她家十几位族兄抛到脑后。
毁了她的孩子,贤妃族中必定会对皇帝产生不满,皇帝也不得不疏远他们,她的族人便可趁势而起。
可她认为天衣无缝的算计,仅仅只是因为漏了个小宫女,便被翻扯出来。
不,漏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若非贵妃在宫中一遍又一遍搜查审问,这宫女压根不会被人发现。
是她小看了贵妃和贤妃的交情,或者说,小看了贵妃对那孩子的喜爱。
淑妃被杨自彻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
“圣上,此事是妾身做的不假,妾身对皇嗣也确实歹毒了些。”
淑妃缓声说道:“可小皇子此时已经成了一把灰,说不定眼下这宫里到处都是,圣上您再发怒,也不会看到他了。”
她是深宫中的异类。
别的宫妃都盼着谁能生个孩子,大家好一起养着解闷。
唯有她惦记着不择手段往上爬,惦记着拿到更多的好处,为自己,为家族。
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些,便也不觉得小小皇城内宫,住着憋闷得很了。
“呸,你和贤妃不对付,要害死她的孩子,为什么扯上我?!”
皇贵妃先忍不住,骂了一句。
她提起披帛,玉与珍珠碰撞出轻微的响声,惦记着给孩子积德,才没砸到淑妃头上。
她哭着来到杨自彻身边,依偎在他怀中:“妾身险些就被冤死了,还求圣上给妾做主啊!”
贤妃拿手帕拭泪,也跪了下来。
她跪得有些远,低着头:
“妾身从前被她陷害入冷宫,几番欲死,如今孩儿已查明确是妾身骨肉,只可惜手臂再不能医治。若非汪从悦看在旧日主仆情分上相救,妾身母子和圣上哪有再相见的机会,求圣上做主。”
杨自彻脸色越来越黑。
淑妃愕然地瞪着贤妃。
她似思索了很久,才想明白贤妃的话,咬牙切齿道:“早知他能做到,我便该暗中派人杀了他才对!”
杨自彻的神情堪称阴云密布。
怒到了极致,他反而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你不知悔改,朕也不能不全你一番苦意,”他陡然喝令道,“来人,将这毒妇押入宫正司,择日凌迟。”
几个粗壮宫女迅速入内,拖着披头散发的淑妃离开。
贤妃强撑着的身子一软,几乎摔在地上,旁边德妃连忙搀扶住她。
她掩面,忍了又忍,终究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
秋枕梦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外头有小内侍轻轻敲门,唤道:“汪太监,圣上召您呢。”
汪从悦匆忙穿好衣裳去了,剩下秋枕梦坐在房里提心吊胆。
他这一去,时间就长了,直到过午才回来,眉目间倒带了几分轻松之意。
“小哥哥。”秋枕梦迎了上去。
汪从悦弯起眼睛看她,颊边梨涡一现,说道:“妹子,我又得了半日假,正好坐宫里的辇回家。”
秋枕梦松了口气。
“平安就好,真是吓……”她说着,忽然记起宫里不能乱说话,将“死”字吞了下去,“真是把我吓坏了!圣上给你说了什么?”
“我能有什么事,妹子这不是白白担忧了半日么。”
汪从悦给她整了整鬓边首饰,声音中含着笑意,少见地有了些许起伏:
“圣上说要重赏你我,我也替你推了,求你平安无事,圣上就没再就此事多提,只说派人送咱们回家,给半日假休养休养,明天回来,就叫我掌内官监印了。”
升官是件让人振奋的事,秋枕梦祝贺道:“小哥哥高升了,为了庆祝,回家我给你做一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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