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突弘看到凌云眼里的怜悯,额头上的青筋几乎都蹦了出来:“李三郎,你要杀就杀,休想拿这副模样来羞辱我屈突家的英名,明日等我大军一到,定会让你们这帮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恶有恶报!”
何潘仁笑着接口道:“是么?不瞒校尉说,我们这些反贼对你屈突军原是恨有些敬畏的,不过今日瞧见校尉,我们都放心了。原来你们屈突军威名在外,靠着是脸皮和嘴皮的功夫,嘴里什么忠君爱国,做的却是些欺辱妇孺的事情,我见过的最下作的反贼,也比不上你们的这副做派。也难怪你们对朝廷如此忠心耿耿,实在是除了那个污秽地方,天地之大,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小鱼说得好,就算猪狗牛羊,只怕也不肯跟你们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屈突弘脸色原是涨得通红,此时被何潘仁一句句的刻薄下来,红色渐渐转青,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头突然一阵甜腥,张嘴竟喷出了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喷出来,他的精气神顿时抽去了大半,弯腰喘息了几下才站直了身形,抬眼看着凌云与何潘仁,他到底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好得很,我先走一步,我等着看你们的结果!”
外头的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屈突弘有些踉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之外。
凌云与何潘仁一道走出了董家,夜色里的鄠县安静无比,他们的马蹄声也因此显得分外响亮,凌云不由看了看两边的屋舍——在那些门缝窗棂的背后,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默默地看着她,也在等待着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些目光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分量,当它们一点点聚拢在凌云的肩头,却让她坐得更稳,让她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董七一家三口依然站在门前,依然在不停地向这边挥手,她几乎还能听到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喜和哭泣。
耳边传来了何潘仁低低的声音:“阿云,咱们不会输。”
凌云看着他深邃的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不会输,她会守住这座城池,她会守住她珍惜的一切,包括,眼前的这个人。
第三十六章 攻其不备
城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有一种特别的沉重和尖锐,仿佛能从耳膜一直刺透到骨缝,尤其是在这沉沉夜色之中, 在这生死交界的混沌时刻。
屈突弘就被这声音刺得心里一阵战栗, 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怕死,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这刺耳的声音劈成了两半,一半寒毛倒竖, 一半热血沸腾,让他无法不回头去张望, 去确认。
凌云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她依然骑在马上,神色也依然平静,对上屈突弘惊疑不定的眼神,才微微皱了皱眉, 似乎对他的诧异有些不解。
屈突弘心头砰地一跳, 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位李三郎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是打算放自己离开!
就几息之前,他还认定,李三郎拍马赶来,让人不必收押自己, 而是直接送到城门, 是为了就地处死自己;他猜测的是, 他们到底是会把自己就地斩首,还是会将自己吊死在城头?他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 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结果李三郎却下令打开城门……
为什么?!
他微微张开嘴, 但不知是失血过多嗓子发干, 还是下意识地不愿示弱, 这一句,他竟是没能问出声来。
何潘仁却还是了然地点了点头:“不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么,你们死不起人,正好,我们三郎也不愿意多伤性命。你回去告诉屈突将军,他若就此退军,我们愿跟他勾销恩怨,从此互不相犯。”
屈突弘只觉得嗓子更干涩了,他知道自己应该点头应诺,尽快离开,只是骨子里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让他抬起头来,哑声道:“我伯父他……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凌云看了他一眼,目光和语气依然是平静无波:“他会的。”
这种平静里自有一种令人发寒的力量,屈突弘背上一冷,有心辩驳两句,旁边的小鱼已牵过一匹马来,不耐烦地把缰绳往他身上一扔:“赶紧滚吧!啰里啰嗦,难不成还想留下来吃夜宵?”
屈突弘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缰绳,有些艰难地翻身上马。转头看了看凌云等人,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地驱马直奔城外。
厚重的城门在他的身后再次发出了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屈突弘不自觉地催马急奔,直到远远奔出城楼的射程之外,才慢慢地缓下了速度。
他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楼上依旧灯火闪烁,城门则早已关闭,并没有兵马跟随而来,也没有利箭破空而至。他原该松一口气,但随着马背颠簸,他身上的伤痛却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尤其是被飞镖刺透的右腕,更是痛得钻心。几乎拿出了全部的毅力,他才没有勒住缰绳,而努力辨了辨方向,继续催马向东边奔去。
只是没等他走上多久,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喝问:“前头是什么人?”
屈突弘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朦胧的星光下,依稀能看到有几匹马正悄然围拢了过来,远处似乎也有些动静。他心里警惕,正要答话,离他最近的那人迟疑地叫了一声:“屈突校尉?”
是自己人!
屈突弘心神一松,身子不由得晃了晃。那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校尉受伤了!”“校尉,你不要紧吧?”
屈突弘忙咬牙打起了精神:“我不要紧,快,快带我去见大将军!”
有人应答一声,点起火把在前头领路,屈突弘跟在后头。一口气跑了十余里地,就见前头的火把渐渐密集,远远看去,有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迤逦而来,屈突弘自是精神一振:他知道伯父一定会尽快赶到鄠县,没想到他居然是连夜率军赶来了!
果然,领路者带着他逆流而行,不到一刻钟之后,他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威严面孔。
看到屈突弘负伤归来,屈突通也难得的露出了激动之色,一面连声让军医过来,一面便上前亲手扶住了他:“二郎不必多礼,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屈突弘定了定神,将自己这半日多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是说到跟李三郎的言辞交锋时,他略一踌躇还是略了过去,最后只是道:“盗匪们想跟咱们勾销前事,互不相犯。侄儿也说了,伯父多半不会让他们如愿,他们却还是大言不惭,让我回来给您传话,还说您一定会答应。”
屈突通的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听到这一句更是怒极而笑:“原来如此,他们把那五千人马打断右边放出鄠县,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看来他们是笃定我输不起这一仗,也攻不下鄠县了!”
屈突弘听得心里一突:盗匪们居然如此嚣张狠辣?愤怒之余,他不知为何又有些轻松,有些羞愧:“是侄儿无能,既没能守住城池,也没能潜伏下来,白白折损了那么多人手。”
屈突通摇了摇头:“怨不得你们,我原本也提防着盗匪会骚扰鄠县,在司竹园的西边南边都布置了防线,安排了近百名探哨,没想到这帮盗匪居然狡猾到这般地步,一面修竹寨扰乱我军视线,一面也不知从哪里绕开我们所有的布防,竟然直接杀到了鄠县。”
这也是屈突弘心头的疑惑,他自然知道伯父的布置是何等严密,而盗匪却能如此轻松地拿下鄠县,伯父显然是事后才得到消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旁的柳骁武沉吟道:“属下这半日也一直在查探这件事,咱们一路上的探哨并无减损,他们这两日都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可见盗匪根本就不是从这边去的鄠县。属下怀疑,他们是乘船或造桥偷偷过了大河,然后从北边绕道过去的。”
盗匪们居然一夜之间偷渡了大河?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屈突通略想了想便摆手道:“眼下且不管这些了,二郎,你在城里时间比旁人要长,依你估算,他们在鄠县有多少人马,如今城里的态势又究竟如何?”
此时军医已匆匆赶到,屈突弘却摆手止住了他,思量片刻回道:“当时他们的步卒三面围城,马队从东边直杀进来,又有几支精锐队伍分头控制了城里的要紧之处,我估算过,没有三四万人马决计做不到!”
屈突通点了点头,这跟伤兵们说法都对得上。他们这次活捉了司竹园里的医师,也摸清了这支盗匪的底细:司竹园之前号称三万人马,其实能上战场的不过一万多人,后来又得了一万降兵,加上那三家也各自带了三五千人马,能用的加起来不到四万。很明显,这次他们除了那一万多名老弱病残还留在司竹园,其余兵马都已拉到鄠县。
想来他们也知道,司竹园地利已失,不如索性打下鄠县做据点,他们更知道,自己用兵谨慎,不会轻易用五六万人马来强攻有三四万人马把守的鄠县,所以他们先是废掉了驻守在鄠县的几千军兵,又将侄儿屈突弘放回来传话。威逼利诱,无非是笃定自己不敢冒险,只能跟他们虚与委蛇,落个相安无事……
屈突通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二郎,你出城时,可曾注意到他们的布防?”
屈突弘愣了一下,当时盗匪们押着他穿过了半个城池,他自以为必死,并没有太过留心,不过好歹还有些印象。回想了片刻,他斟酌道:“如今鄠县城里处处有人巡视,城门处也是灯火通明,防守看上去还算严密。”
屈突通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些盗匪莫不是铁打的?他们连夜渡河,绕路急奔,随即便是夺城大战,居然还能立刻肃清城池,四下布防,这一切,只怕都是做给屈突弘看的吧,要借他的口来告诉自己——他们最擅长用的,不就是这疑兵之计么?
桑显和跟随屈突通的时日最久,看到他的神色,忙抱拳道:“大将军,属下愿领一支队伍,立刻突袭鄠县!”
屈突通抬头看了看天色。炎热的六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夜里不会再有月亮升起,漫天的星光也在云层间渐渐变得暗淡,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夜晚都会极为漫长吧?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急。”
那些盗匪太低估自己了,他不但有耐心,也从来都不缺乏胆量。他会在最合适的时候,给那帮盗匪,最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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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都会在上午更新。
第三十七章 暗夜危机
随着鄠县城内的灯火渐次熄灭, 城头的夜色也愈显深沉。
夜风将旗帜和火把吹得猎猎作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而单调, 听得久了, 让人不知不觉间便会睡意上涌,头脑昏沉。
不过, 城墙上的守卫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依然是各个警醒。因为在换防前他们已见缝插针地睡了两个多时辰,更因为在他们的跟前还有一道不断走动的精干身影。
那是他们的陶队长。
陶大郎自打带着这两千人接手西门的防卫, 就一刻都没有歇过, 不是查验各处的城防物资,就是在城头来回巡查, 就怕有人松懈大意。纵然是在劲风吹拂的城头,他的皮甲内层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他却只是松了松最上头那根系带,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去。
跟着他的队副却是转头往外瞧了好几眼。城外的原野上依旧是一片漆黑死寂,没有火光, 没有队列,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嘀咕道:“哪有什么敌情!”——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想的, 在司竹园里, 他们这支队伍也算得上是精锐了,除了那两千铁骑,谁的战功能比他们多?可这次好不容易拿下鄠县了,他们却什么好差事都没捞到,反而半夜三更的被打发来守城了, 说什么严防敌袭, 结果连敌毛都瞧不见一根!
陶大郎闻言回头看了看他, 队副顿时有些讪然。他原是山中亡命,自来最是不肯服人,但自打投了李三郎,这两个月他都不知道服了多少回。且不说上头那些人,就是这位陶队长,之前明明是个田舍汉,可练兵打仗时的那股狠劲,让他们这些人都自愧不如。如今更是威势日盛,这么冷冷的一眼瞧过来,他的满腹牢骚顿时都不敢往外倒了。
陶大郎倒也看得出他的不满,指了指前头的屋子,低声道:“不管有没有敌情,两位统领都还在呢!咱们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队副缩了缩脖子,是啊,他怎么忘了,李统领跟何总管都还在城楼上坐镇呢。这两天他们这些人还能轮流睡觉,两位统领却是又要统筹大局,又要身先士卒,当真是片刻不得停歇,如今说是在屋里歇息,但那间屋子里连张坐榻都没有,他们又能如何能休息得好?
眼见离屋子已是越来越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那屋子并没有关门,只有一道竹帘遮住了外头的视线,凌云与何潘仁都随意地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门外的脚步声轻轻而来,又渐渐远去,两人却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凌云一跃而起,见何潘仁也要起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听这动静,像是试探,我去看看,你再歇会儿。”毕竟这几天他又要调船造桥,又要安排各部的路线,比自己辛苦得多。
何潘仁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她的手上。凌云的手其实生得极好,让人几乎难以相信,那纤长的手指里竟会蕴藏着势不可挡的力量,但此刻,这份力量却是如此的温暖柔和,让人无比安心。抬头看着凌云,他轻轻点了点头:“好,那你当心些。”说完便当真重新合上了眼帘。
屋外的火光透过竹帘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看去竟是格外轻松宁定。凌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快步走出屋子,反手关上房门。而此时,不远处城墙边的守卫也发出第一声惊呼:“下面好像有动静!”
有人举起火把,探身往外照去。凌云一眼瞧见,忙喝道:“回来!”然而为时已晚,黑暗之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射在他的脸上。他手里的火把顿时跌落下去,隐隐间照见了城墙下那一大片不祥的黑影——原来敌军乘着月黑风高,已经悄然摸到了城下,有人甚至已经在往城墙上攀爬!
城头上,数十人同时叫了起来:“敌袭!”
大约知道偷袭已是不成,城墙下一声呼喝,不知多少根抓索同时抛上了垛口,每根抓索上都有黑影如猿猴般直攀了上来。守卫们大惊之下拔刀去砍,但那抓索都做得极为结实,位置也刁钻,在城墙之内不好用力,若是探身出去,又有一支支的利箭如毒蛇般暗中伺候,瞧见破绽,便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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